书城文学那时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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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剩下的只有怀念(3)

在金门游览的程序表中有古宁头看落日一项。古宁头我们是去了,但却没能看到落日。那天很怪,一天都是唷朗的天气。我们去了马山观測站,又去了金门国家森林公园,都是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南方海岛上的秋日,仍是一片碧绿。甘蔗已经成熟,高粱却是青绿的饱满。太阳很暖和,也是灿烂如花。一路上,都是金门明亮的太阳导引了我们。可是我们就是没能看到灿烂如花的古宁头的落日景象。

这一天的行程安排得紧,早餐在金沙镇上吃“广东粥”(其实是闽南一可能是仿效广东的早茶一特别风味的一种咸粥)。这种粥用料考究,约有十多种配料,鸡胗、鸡蛋、皮蛋、各色丸子、牛肉、鱼,外加青菜。就餐时,佐以一种特制的穌皮烧饼。这种烧饼吃时需特别小心,要用一种专门制就的纸托着,免得吃时饼屑四撒。这家食店生意好,它专做咸粥一项,做出了品牌。这顿早餐是金门采风文化发展协会理事长黄振良先生个人请客“没有任何仪式,也不客套。极朴素的一家小店,极具本地风味的著名小吃,这顿早餐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黄先生是此次诗酒文化节的具名邀请人,但他却没有机会表达地主之谊,所以挤了这天早点的时间来表达他的心意。”

早餐匆匆结束,我们径往马山观测所。马山位于金门岛北端突出部,在那里,我^^肉眼可以看到对岸的角屿和大、小嶝岛的村落和山野。在森林公园我们在丛林环抱中有愉快的休憩。我们一路紧赶,为的是去看古宁头的落日。真的很怪,一路上一样都是晴朗的天气,待得临近古宁头了,天突然地阴晦了下来。闽南海岛的秋日的傍晚,应当是秋阳美艳如花的时节,可是,当我们到临古宁头的时候,那海滨却是一片愁云惨淡的景象。

古宁头在金门岛北端,那里有一片海湾,有一片沙滩和石礁,海水在那里缓缓地拍打着岸上的岩石。原先想象中的那一片血般的落日的殷红凄艳,此刻却为看不到头的愁云惨雾所取代。但见海涛翻滚之处,天边闪现了无际的灰暗。落日是看不见了。不看也罢,我给自己来个安慰:要是真的看到了古宁头惨烈的落日,那将带给我们以何等沉重的心灵的伤痛?

古宁头是一个很特殊的观光点。导游许燕萍小姐没有说明理由一她是金门旅游社的专职导游,我们则是来自大陆的客人,一切都无须说明,一切都彼此心中明白一她只是用严肃的语气向我们宣布不能高声说笑,不能照相,不能吃零食。一路上的轻松谈笑,都停止了下来。我们依照旅游观光的路线,导游小姐也不再作任何的介绍,大家用无声的沉默来感受那一段悲哀的历史,感受那已经消失在历史风烟中的噩梦一般的昨日,昨日的海浪的呼啸和海风的怒号,昨日的硝烟和火焰。

没有看到古宁头的落日,也许别人会觉得遗憾。因为从一般的观光者看来,能够站在金门北海岸的一个突出部,观看瑰丽而庄严的日落仪典,眺望那一派灿若黄金的、燃烧的丹红的熄灭而复归于寂静,那一定是非常惊心动魄的时辰,而在我,却是私心庆幸。我不愿看到那一切。我对那里曾经发生的一切有刻骨铭心的深知。我没能赶上看到那一伤心惨目的景象,对我来说是一种躲避。在想象中,那夕阳一定是极艳、极惨烈的殷殷之红,一定是闪着强光的、达于极限的、近于黑紫的那种绝望的红。是飞溅和进裂,是爆炸和燃烧,是喊叫和呼啸,是一弯静水换成了激越的狂涛,而最后归于寂灭。连叹息也没有,就这样在那里沉没,在那里变成泥土,赶着春天生起遍地的绿。

在古宁头,大家无言。欢笑和歌声都没有,全车的人都在沉默。导游小姐说,这一带过去发生过许多怪异的事,搅得乡里不宁。人们说,这里阴气太重,很多孤魂不能回乡,因为没有旅资。善良的乡民集资请道士颂经超度,异兆终于平息。归途经过慈湖,湖边有一小孩在看垂钓。她向我微笑,天真地送给我一个飞吻。慈湖的轻浪拍打着岸,岸的那边用截断的铁轨竖起了钢铁的栅栏一那是昨日阴森的记忆……古宁头是伤心地,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2003年4月15日记金门游踪于北京大学畅春园

金门三件宝

金门有三件宝物,是金门人很引为骄傲的。第一件是风神爷。风神爷是土生土长的宝贝,好像别的地方还没有。它其实是一个神像,一个很可爱的小老头。其形象有点像内地到处可见的土地爷。那土地爷也是一个可爱的小老头,有时还带着他的夫人一起出场,那夫人就是土地奶奶。土地老头管的事可能多一些、也杂一些。风神爷厲于专项管理的,他管的是风。和土地不同的是,土地爷多半住在庙里,而风神爷好像不喜欢住办公室,倒有点像站岗的士兵。这也可以理解为,这爷儿没有什么架子。

金门是一个海岛,境内并无高山,平地不多,倒是有一些丘陵,但起伏也不大。从海上刮来的风,是长驱直人,日夜无遮拦地吹。海上风势很猛,风也造成灾害,树木吹折,庄稼被毁,房屋倒塌。特别是台风季节,出海的海船可能造成没顶之灾。这样,风神爷的供奉就是非常必要的了。风神爷是保护神,可向它祈求太平,在人们的心目中,它是平安安全、祥瑞的象征。老百姓指仗着它来造就一方安康,因此它是可爱的。

金门到处都可以看到风神爷。大的可以是一块巨石雕成,其大如丘石。有石制成的、有金属制成的、也有竹木或其它材料制成的。大一点的风神爷大抵都安放在有风的路口,意思是让它抵挡住那风。风神爷是金门的吉祥物,是亲友间相互馈赠的礼品。它现在是一种旅游工艺品。各种材质制造的、或方或圆、或长或短、或大或小、或村或俏、或敏或钝,非常生动。有做给女士用的饰品,有做给小孩用的玩具,有佩带物,也有悬挂件,可谓五花八门,万象纷呈。我离开金门时,金门的朋友送给我一荨风神爷,那是一个钥匙链的坠子。这坠子是我访问金门的珍贵纪念品。

金门地面不大,只有东南海中的一座岛屿,属于大的闽南文化圏。平心而论,金门有自己地方特色的文化资源,不是很多。但就是一个可爱的小老头,却活生生地造出了仅仅厲于金门的著名品牌。对此我不免有些感慨,大陆旅游点的礼品市场,已经千篇一律到了令人生厌的地步,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都是景泰蓝的瓶子,都是穿着各色民族服装的布娃娃,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不论是山区还是平原,都是一例的劣质的玻璃珠子!但是金门小小一座岛,一个风神爷,却造出了万种风情。金门的经验颇值得我们深思。

金门人引为骄傲的第二件宝物是金门高粱。金门是海岛沙地,盐碱很重,原先这里并不产髙粱,当然也不酿高粱酒。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金门成了前线,驻军云集。军队要生产,驻军官兵要喝酒。而且那时北方的兵多,他们思乡心切。北方人是要喝白酒的,酒能解除乡愁。据说是守军的一位将军基于这些原因,开始引种高粱,同时找一些北方子弟会酿酒的,终于在海鸟上酸出了髙粱酒。在那边,那时也没有什么竞争,金门高粱是独一家。士兵退伍了,把金门高粱带到了台湾。终于又为台湾居民所钟爱。

那年我到台湾,前年我到金门,当地的朋友们在觥筹交错之际,每每隆重推出金门髙粱,以示友情之重。每当这个场合,金门高粱也总不负众望,它成了两岸朋友心灵沟通的纽带。几杯金门高粱酒下肚,大家也都得到了一种难忘的醉意。前面说过,金门原先并不产髙粱,金门人也不酿髙衆酒,但金门却硬是造出了这样名震遐迩的名牌来。这样的事又不免使人再度发出感慨来。以大陆的丰富而优越的条件,应该能做出更多的地方品牌来才是。可惜的是,大陆的很多资源,都被平庸的思维白白地浪费了。

现在该说到那第三件宝物了。这第三件宝物是一把刀,金门人引为骄傲的金门菜刀。菜刀是到处都生产的,但金门菜刀却是一般所谓的“名优产品”无法比拟的。先说原料,就很特别。金门菜刀的原料来自五、六十年代的金门炮战。那时有著名的单双日打炮的公告。每逢打炮的日子,海岸这边的远程大炮,就会向金门前沿阵地和其它军事目标倾泻出暴风雨般的炮弹。这些散落各处的弹片和部分哑炮,后来就成了金门菜刀的珍贵原料。炮弹用钢是极讲究的,用这样的弹片制成的菜刀,当然也是无与伦比的。至于工艺,金门有第一流的工匠,他们是世代相传。有着民间传统的高超技艺。

在金门的那些日子,我们参观了许多家制作和販卖菜刀的铺子,这些铺子规模都不大,保留了民间前店后坊的格局。我们看到在飞扬的火焰中,炮弹的厚厚的弹壳,怎样被烧得通红,通红的炮弹怎样被切割,被锻造,最后变成一把又一把闪闪发光的金门菜刀的。炮弹意味着战争,菜刀意味着和平。那些战争的利器,如今化作了家居的平和和温情。感谢金门,感谢金门的乡亲,是他们以自己创造性的劳动,把干戈化成了玉帛。金门菜刀价格不菲,每把大约需要人民币一百多元至数百元不等。以这样的价格来购买一把菜刀,是要有一些决心的。幸好飞机上不让携带刀具,我们也就乐得省下这笔开销了。

金门三件宝,除了风神爷,其余两件均与战争有关。因为防守,于是有了在驻军倡导下的种植和酿造;因为进攻,于是有了成千上万吨炮弹的落下和爆炸。有趣的是,这些基于战事的原因,却意外地造出了反向的效果:髙粱酒和菜刀,它们意味着日常生活的安定和温馨,它连接着亲情、友谊,连接着和平时代的交流和沟通。在金门访问的那些日子,作为客人,我一方面享受着主人给予的热情而周到的款待,感受到亲情和乡情的温暖。另一方面,由于我曾经有过一段军旅生活的经历,特别由于我所服役的那支部队,曾经在金门交战中遭受过惨痛的损失,因此在金门,我有着与一般旅游者不同的内心感受。

我怀念那些记载着我们的热情和单纯的失去的日子,怀念那些为自己的理想而献出生命的可敬的人们,我更为我们的今天祝福。值得庆幸的是,昨天曾经是炮击和爆炸的对话,今天则变成了名酒和欢宴的对话。那曾经充斥在漫长岁月里的仇恨和敌意,如今正在被鲜花、美酒、充满兄弟情谊的聚会,以及笑容可掬的风神爷所代替。我感谢金门的三件宝。

2004年7月7日于北京昌平北七家村

故事来自大海洋

“那天晚上月亮很大;照在路上分外明朗,离开那个四合院我独自走了很久,想着已经逝去的八十年代,心中随生一种风云际会但终将风流云散的感觉。这真是:人散后,一勾新月天如水。”这段话,我是从翟晓光的书中信手摘下来的,文见那本书的323页。单凭这段话,就使我感动了很久,单凭这段话,就使我和本书作者的心靠得更近了。当然,使我们的心靠得近的,不仅是对八十年代的怀念,再往前溯,更有五十年代、以及五十年代以后的长达半个世纪的那些感受。其中的多数情节曾经是我的亲历,而在年轻的作者那里,有的是她童年的记忆,有的则是从她的家庭和亲友那里间接得来的,但无论如何,这些感受,特别是五十年代以后的那些岁月的共有的感受,在我们的心中产生了共鸣。

这位年轻的作者出生在我的家乡福建,而她的祖籍则是山东。北方人的豪爽,南方人的灵动,她兼而有之。番晓光涉足文学已久,但并没有加人圏内,我原先对她并无深知。只是有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了一本杂志,其中的一篇文章引起我的特别注意。那是一篇气势宏大、文采灿烂的奇文。一看署名是翟晓光,我就越发奇了。这能是我认识的那个很秀气的女孩子写的吗?一这里,我要赶紧声明,我丝毫没有轻视女性的意思。我只是认为男女有别,女性的长处是温婉细腻,而这种充满阳刚之气的文字,很多女性是想写也不出来的。更何况它涉及的国际性的题材,是一种纵览天下的、气势磅礴的文字一兴奋之余,我托我的一个学生给她打了电话,转达我对她的评价。

现在要说说眼下这本《红海洋》了。我说《红海洋》是一本奇书,也是一本大书。作者一开始就说这是一本“创作”,承认“创作不是采访,创作就是编造”。看来她是认可“编造”了。但她紧接着又说,“可我写的都是事实,不是编造。我的编造是迫不得已的,我是为了完成任务”。书中的我还告诉书中的高干大:“告诉你们圈里个秘密:所有真实的东西都是不严肃的,所有严肃的东西都是编造出来的。”翟晓光这些话,是前后断续地讲出来的,初读让人摸不到头脑。那么,她这本《红海洋》究竟是不是编造?她好像暗示我们,既是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