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时很年轻
34202400000014

第14章 小说鳞爪有用或无用的小说(6)

并无争议的艺术才能

张洁可以说是幸运的,她写的并不多,却被谈论很多。对她的作品,尽管有很多争议,但没有争议的却是这位异峰突起的女作家的艺术才能。

人们最初为张洁作品中那种抒情诗般的优雅所倾心。《从森林里来的孩子》给读者以错觉,以为张洁是一个乐于和善于把自己沉浸在田园情调中的人。但最初的作品,却只提供了一个例外。事实是,在她开始写作以后,她已经被社会人生的严峻现实锻炼得实际了,她无心太欣赏大自然的岽色,她几乎完全抛弃了自然风物的感受,而去探索人的内心的奥秘。张洁作品的主要特点,是善于通过深沉的但又是平静的内心独白,倾泻出那种令人颤怵的情感的风暴,她几乎很不重视情节的生动性,她不喜欢讲述离奇曲折的、动人心弦的事件。她把情节的交待赶到最次要的地位,甚至有时让人觉得,她有意挑拣那些平淡无奇的事来写。她不重视情节,但却重视由这事件引起的思索,这种现象最早体现在《忏悔》里。《忏悔》当然是同类题材中具有很高思想境界的作品,仅就艺术而言,也是突出的。读《忏悔》仿佛在听一颗灵魂的自语,通篇的思想是严峻的,但并没有消失张洁细致温柔的艺术个性。她擅长以抒情的笔触来写严肃的主题。下面是一个悔恨交加的人在回忆中思念囱己的儿子一仍然是通过内心独白来表达的:

他想到儿子四岁多的那一年,有一个晚上,因为开会,他回家很晚。他看见床头拒上放着一小盘已经剝了皮的荸荠,而且每一个荸荠上都有一个小缺口,好像有一个并不贪吃,可是相当顽皮的小耗子,在每个荸荠上咬了一口。妻子对他说:“儿子给你留的!”

他不解地指着荸荠上的小缺口,笑着问:“这是怎么回亊?”

“他把每个荸荠都咬了一小点,尝尝哪个嫩就给你留下,老的他自己吃了!”

张洁的作品中,很少采取直接出现场面并对之进行直接的描写,更多的采取上述这种客观叙说(通过回忆)的办法,但仍然是细致的和抒情的。上引这段文字,通过一个感人至深的细节,再现了幼小的儿子对父亲的天真的至情,它是厲于行情诗的。

《爱,是不能忘记的》是一篇引起了广泛兴趣,而且不管是赞成的还是反对的,无不引起震动的小说,但却没有什么让人震动的情节。它的基本情节,甚至也只有经过人们的精心连缀,才能给人以略为完整的轮麻,即使这样连缀之后,它仍然没有一个可以吸引人的故事。那个老干部并没有留下姓名,粗心一些的读者也不容易找出作品中妈妈的名字叫钟雨。它只是靠那种月下的海涛轻语般平静的语调悄悄诉说,而力量却是无形而博大的。张洁的作品,有着外表的娴雅与内在的雄浑的结合。《爱,是不能忘记的》概括了张洁创作平淡中见细密的特点。通篇只是珊珊的自语,但却不是单调的自语:由珊珊的无保留的独白,引出母亲的经历;再引出母亲遗物的笔记本;而笔记的行文又形成了另一层次的母亲内心的絮语。而后,时而珊珊自语,时而笔记摘引,时而又从笔记跳到生活的实境中来,它是穿插的,但又是一贯的一而自语则是一种统一的力量,它构成通篇小说那种发自心灵的深深的、轻轻的、又是充满了哀愁的叹息的气氛。我们不妨摘引一段来看这种穿插而又一贯的文风:

我的心情一定被那敏感的妈妈一览无余地看透了。她温和地对我说:“别怕,去吧!让我自己呆一会儿。”

我没有错,因为她的确这样地写着——

你去了。似乎我炅性的一部分也随你而去了。……除了我们自己,大概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会相信我们连手也没有握过一次丨更不要说到其它!不,妈妈,我相信,再没有人能像我那样眼见过你敞开的炅魂。啊,那条柏油小路,我真不知道它是那样充满了辛酸的铒忆的一条小路。我想,我们切不可忽略世界上任何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免落,谁知道呢?那些意想不到的小角落会沉默地缄藏着多少隐秘的痛苦和欢乐呢?

这一小段文字就有极其自然的穿插,过渡很自然,没有通常见到的那种繁冗的铺排,不仅有妈妈的说话,笔记的引文,女儿的插述,甚至还有作家的抒情。张洁的文章,正好可用一个“洁”字加以概括:文洁而体淸。

浮动在张洁行文之中的,确有一种淡淡的哀愁。她不会大喊大叫(似乎也没有放怀大笑的时候),她只是在那里悄声轻语,有时显得欢快,则露出那轻轻的微笑;有时则显得狡黠,油然泛出一种幽默感。如《我不是个好孩子》讲“我”在地理学上的造诣,要在一块方地上把地球刨穿的描写:“虽个异国最终并没有在我的脚下出现,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把事情干到底的决心,而是因为校长先生那样恶狠狠地拧了我的耳朵,以致我当时确信,我的耳朵已经不再貼在我那脑袋的两侧。”这种风格,对照《从森林里来的孩子》的田园诗般的情趣,可以看出张洁的文路也并不是单调的。

而最初,张洁给人的印象,则是由《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奠定的:在那里,笼罩着大森林里氤氳的云气,茂密的枝叶间依稀可见的缓缓飞过的云朵,以及林下腐叶之间开放的野花。不仅景物充满了诗的情趣,而且就在故事的行进中间,也是好情诗般的韵调。这种引人注意的风袼,仅在随后若干篇散文中得到继续,张洁自己并没有太注重它。也许她会认为,这容易流于浅露,而不适宜于表现一种严峻的沉思。在生活面前不愿停步的作家,尽管没有甩掉这种文风,但还是暂时把它搁置起来了。但不论张洁采用何种文体,她仍然有着厲于她自己的一贯的东西。那就是她总是在文中无遮拦地披露作家的内心。她不喜欢振臂直呼,也不喜欢作惊人之语,但却通过娓娓动听的谈话使我们接近了她。我们觉得捧着的不是没有生命、没有血肉的文字,而是一颗火热的充满了爱情和痛苦的心。她如醉如痴地把精神上的完美当作生命。她恋旧,喜欢回顾过去,当她想起少女的时代,想起那如花的年华,那贫瘠中度过的往昔,总怀着酸酸的、甜甜的、梦也似的眷恋。当生活向前挺进时,她陷入梦的怀想,歌的情怀;当现实降下了阴影,她不禁眷眷于往昔,为过去的泯没而唱起挽歌,萌起诅咒的心念。在这里,我们撇开作品所表达的作家的思想以及世界观方面的因素不论(在张洁,她的思想中也许是多了些愁绪,而少了些乐观),在艺术上,她往往会把这种很复杂的思绪表达得细致而且微妙。她的行文有时让人觉得,既分不淸她究竞在描述别人的事还是叙说自己的经历;又分不淸这篇作品是属于散文还是属于小说。

在张洁,明明是在写小说,但却时不时地从那些情节中跳出来,发表纯粹属于作家自己的抒情式的议论。《我不是个好孩子》就是一篇难以分辨是小说还是散文的作品,《十月》把它当作小说。即使是小说,张洁也不放弃机会离开人物情节抒发她的慨叹:“要追究造成我们那些错误的种种原因也许是相当复杂的,是我们自己永远也无法准确地说清楚的事。因为我们在社会学、心理学一说句玩笑话,也许还有玄学一等等方面的常识实在太少了。不过,我想有一点是我们可以说得准的,那就是我们自身对压力、对诱惑的软弱无力。”这段文字之后,作家又连续用了几段文字来发挥这些议论,以此结束这篇小说。《忏悔》可以说是一篇结构很特别的小说。而《爱,是不能忘记的》的结构、依传统的观念来看,则是一篇极不完整的小说。它的原意是要讲述珊珊关于爱情与婚姻的思考:乔林是她的求爱者,他有一副“掷铁饼者”那种优美的外形但没有与之相应的丰富的内心,珊珊拿不准要不要嫁给他,于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的婚姻悲剧。话题一移到母亲身上,作者便把乔林扔2掉了,以至于通篇都没有再提到他;原先要说珊珊,却变成了说母亲钟雨……这确是新奇的小说,它的行云流水般的叙述,冲淡了一切所谓严密结构等等的概念。

张洁的创作,注意的似乎只有一条:着力表现自己对于生活的思考。她是一位新人,她之值得重视,不仅在于她在表现当代社会生活方面所达到的思考的敏锐、揭示的深刻、探索的勇敢,而且在于她创造了一个独特的艺术个性,尝试着一种不拘一格的文体。对于这样一朵在十年荒芜之后萌生的新花一一它有属于自己的光泽与芳罄,尽管这些并不被所有的人所喜欢,但是,它无疑是一个良好的迹象:传统的、习惯的一切,正在被打破,一个由千篇一律的整齐划一的文艺现象构成的文坛已经不存在了。对于张洁的艺术实践,人们已经发表了很多的议论,这也是良好的迹象,本文对于所有评论张洁的文章,只是一个小小的补充:她并非异端,但却是一个挑战。

原栽《十月》1989年第2期食此文与陈素琰合作

采石者的欣慰

——论林斤澜的创作

在寂寞的时候,这个老石冱使我的心血溫暖起来。

——《石火》前记

在北京作家群中,他仍然玻认为是中年作家,尽管他自己已在追寻那莫名其妙地丢失了的、创作生涯的“中段”。禀性乐观的林斤澜,即使在说一件沉重的事情,也断不了那种满不在乎的诙谐。当他回顾那玻剥夺了创作权利的日子时,说了如下一段话:

这十二年,正是我的壮年时期。我家门口菜市场里卖鱼,有切段卖的。到了傍晚,往

往只剩下头尾。有的頋客爱打听:”中段呢?”可以得到不同的回答。“这鱼没有中段。”显然是说言“中段叫猫叼了。”

大概就是报纸上常说的“灾难性”吧。

“明儿有。”

这好。这豁亮。这有浪漫主义的气息。(《林斤澜小说选》前记)

事实是“中段叫猫叼了”,但他宁肯相信“明儿有”,这就是我们所认识的仍然不失“浪漫主义气息”的林斤澜。向后看,他已走了许多路程,但无疑的,不曾走过的路将更长。而且,在这路上人们会发现:经过锲而不舍的探求,他那独立的和独特的艺术个性,将得到更为完整的显示。

时代的际遇对于作家的成长实在是太重要了。公平地说,林斤澜所属的时代恩惠于他仍然要比失去的多。但无可讳言,在他所生活的环境中,他的寂寞感是漫长的。对于他的作品,有时,表现为不被理解,更多的时候,则表现为难耐的冷漠。由于权威性理论的影响,造就了中国文学的特殊现象:在特定的时期,我们的鉴赏者和批评者往往只习惯自己所能习惯的艺术品。个人风格不被重视,创作和欣赏趋向于单调的一致。只要对当代文学的发展加以宏观的考察,我们就会理解包围着林斤澜的冷溴产生的根由。一位在艺术上矜持自重而又不肯随俗(当然,某些时刻他也未能免俗)的作家,在那样气氛中所能得到的令人不悦的回音是必然的。

他写过《石匠》,在那里,不论作品主人公的石匠,以及石匠口述故事里的石匠(其中有一位石匠,他在昆明西山龙门的千丈悬崖上辛勤雕凿二十年,圾后因魁星手中的朱笔凿断,愤而投身滇池)都有一种执着于自己事业的韧性。这使我们联想起它的作者来,站在我们面前的,也是这样一位石匠,一位为了独特的艺术创造而甘于寂寞的石匠。林斤澜在给小说集《石火》拟名时,无意中碰到一个“石”字,他由此想起前辈作家的一段文字:“……在深山老峪,有时会遇到一处小小的采石场。一个老石匠在那里默默地工作着,火花在他身边放射,锤子和凿子的声音,传送在山谷里,是很少有人听到的……”引用这段话之后广?林斤澜说:

在寂寞的时候,这个老石匠使我的心血温暖起来。他是真正的师傅,我不过是个匠人。锤子、凿子敲打出来的匠气,就是明证。但我的心血温暖起来了。

寂寞中的欣慰!他不是不知道山外有热闹的世界,但他不追求那种人们都向往的繁华,他甘于这种深山中采石者的寂寞。这是这位作家为自己的艺术创造而选择的岗位——一个小小的采石场,这里的锤子和凿子所发出的响声很少为人所知,但在他的身边,的确飞进着火花。正如小说《石匠》的主人公说的,“正经石匠,个个都是这样的,越是年纪大了,越要拼一身的本事,拼一身气力,凿出个什么来,留给后人。”

一个健全的社会和这个社会的健全的艺术,应当允许并鼓励各种各样的艺术的创造,尤其应当尊重那种不趋时的甘于寂寞的严肃的艺术家的探求。林斤澜谦虚地承认自己只是“匠人”,但他的确有自己一以贯之的追求。这种追求是不受时尚的影响的。尤其当强大的潮流极大地影响了文学的创造时,这种执着于自己的初衷,钉子一般地站在自己选择的位置上默默工作的精神,更显得可贵。我们当然不愿意把我们研究的对象说得不切实际的完美:他不愿随俗,但有时又不免随俗;他有独特的追求,但这种追求不能不受到时代潮流的制约。林斤澜也时常沉浸在对于创作的反思之中。“重理旧业,不光是生疏,还觉得堵塞。仿佛有些沉重的东西,搬也搬不走,烧化又烧化不掉”,他把这种“沉重的东西”的“堵塞”,归纳在《两个再认识》中:对生活,过去“往往受当然潮流的彩响,有时偏差不小”;对写作“过去往往因当时的需要从概念出发,又归宿到概念上。貌似反映了现实,实际又不是生活的真实反映”(《人民文学父1982年第5期)这些话,林斤澜是针对自己以往创作的偏差而言的。他并不把自己看得完美,他承认自己在“大起大落”的“文宇的行情,”面前,也有“随大流”的时候。但他的确神往于那些不受潮流左右的“真正的艺术家”:

波涛狂暴时,那样的声音当然湮没了,间隙时随波逐流地去远了,那声音却老是清亮,叫人暗暗警觉出来,欢腾的欢腾的生命力。

(《林斤澜小说选》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