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时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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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说鳞爪有用或无用的小说(3)

但很快,张洁就发现她所倾心的时代,以及这一代靑少年身上似乎缺少些什么。她迷惘惆怅是由“挖荠菜”开始的。早春田野上的莽菜,使她想起童年,想起无边的―^^:她不能忘记童年时节挖荠菜所产生的那种砂茫的希望与慰藉。解放后,进城了,她也常带着自己的孩子去挖莽菜。在她,是重温过去的辛酸;对孩子,则希望他们了解昨日。但是,这一切并不被理解。她发觉孩子们对诸如挖荠菜这类的举动总带着“赏光似的迁就”:“正像那些恭顺的年轻人,迁就那些因为上了年纪而变得有点怪僻的长辈一样”。她为自己的心情不被理解而遗憾。张洁的思考是敏锐的,比较早就发现了如今已被普遍注意到的“父与子的矛盾”这一社会现象。尽管挖莽菜的主要内容仍然是“追昔”,但又有“抚今”。张洁发现了与青年一代思想认识的差距,她不焦躁,也不愤怒,她显得宽容而大度:“只要他们不觉得厌烦,我甚至愿意和他们谈谈我们在探索人生方面所曾经走过的弯路,以使他们少付出一些不必要的代价。我们希望我们之间不是各自站在各自的那个困子里的两代人,而是心心相通的朋友。”

张洁对这一代青少年的问题,一开始就投下了关注的目光,她努力使自己成为他们“心心相通的朋友”。十年****,把我们解放后建立起来的良好的社会道德和社会秩序搅乱了。在一部分人中,善良被当作无能和怯弱,欺诈被当作智慧和才干,无知、愚昧,庸俗、粗鲁,像传染病菌一样在空气中传播。在一些青少年身上,这种情况尤为令人不安。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完全颠倒了。我们面对着仅是物质的贫困,而且是精神的空虚;谁能说,我们仅仅是面临经济崩溃的危机,而不存在精神崩溃的危机?不是吗?有些忧心忡忡的人,正在叹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作家的良知在召唤,她一旦把目光投向从森林里走来的孩子,她就不能不关注着他以后的行程,她不能不对她的人物命运负责。她没有把目光收回。这目光,犹如舞台上的“追光”,继续“追”着年青一代的道路与命运。目光投向挖荠菜的田野:她发现了自己与年轻一代感情的互通有了阻隔;目光投向放风筝的山岗:她发现自己有一种淡淡的失落的哀愁。她的目光“追”到了车间,那里,“有一个青年”在重新激动起来的生活的潜流之中感到丫落伍与无知的耻辱。作家替他抖去了“******”的黑暗强加给他的心灵的蒙垢,他于是变得好学,有礼貌,爱清涪、遵守公共道德。人的自尊、自爱、自重在他心中复活了,他终于获得了真爱,他是幸福的。作家的目光投向运动场中,公共汽车上、她在生活的表象之下,看到了丑的存在与消失,更主要的,看到了美的生机与发展。

张洁看到了新生活中苦闷、彷徨、奔突、前进的青年朋友的命运,她把这归结为爱情与友谊、生活中美与丑的抗争与搏斗。可以感觉到,这一主题曾经带给她多大的激动与不宁!她不会没有愤怒,当她看到我们这个泱泱大国、古老的礼义之邦、再加上中国共产党有效的教育之下的青年一代,正在蜕化成浅薄与愚昧!但她扼制住愤怒,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温柔与体贴的心情来对这一严重的社会现象握起解剖刀。在《有一个青年》中,她对“我”下了苦药,但她显得平心静气,而且常常带着戏剧性的幽馱,令人在笑声中警觉。作家在这一个靑年身上,看到了社会的痼弊,更看到了,确切地说是发现了这一代人身上的潜藏着的美的质素。例如,“他”看不惯那“捏着彝子说话的”,“好像她们全都得感冒”的“漂亮小姐们”;他有“寄托”而不怕孤单,他的寄托在电焊机的鸣响与火花的飞溅中;他因集体的考核成绩不佳而感到耻辱,他要发愤图强。但他又有严重的毛病,他从来没进过图书馆,他不注意公共道德,有时浅薄而又粗鲁。他在剧场看戏,把果皮扔了满地,别人干涉了,他想:

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亊!我连头也没回,理都不理他,照扔!服务员干什么的?我要不扔,他不就没亊儿干了?!

作家深知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她不是简单地跺脚,叹气,大声地呵责,她有深人一层的剖析。《有一个青年》中的男主人公说他的女朋友:“她那双眼睛,不只是温柔的,也是敏锐的!她看得见,在那粗鄙的、没有教养的行为后面,还有一颗追求向上的心!”张洁也有这样一双眼睛。她看到的,不是漆黑的一片,而是漆黑一片中有明亮的星火。“野蓟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鲁迅:《一觉》)他们像摧折的野蓟一样,依旧开着小花,这就给我们以大的欣慰。张洁借这个靑年的心理独白,作为她的宣言:“尽管迟至今日,历史才给我们这一代人,这样一个在十几年前就应该给我们的机会,但我们仍然珍惜它,不放过它!当我们不得不和那咿带呀呀的小孩子一同向前迈步的时候,这袖智力上的畸形发育,带给了我们许多的变态心理。而在我们粗鄙的、没有教养的、玩世不恭的行为下所掩盖着的痛苦,是许多人都不容易理解和原谅的!”我们的作者对这种历史造就的畸形,充满了谅解之情,她写出了这畸形背后“掩盖着的痛苦”。

的确,历史的错误给我们大家、尤其给青年一代带来了严重的“伤痕”。我们有充足而正当的理由揭示它。但我们从张洁的作品得到启发:揭露伤痕并不是最终的目的,我们的目的,在于通过伤痕的揭露以唤起疗救的紧迫感。张洁的作品还告诉我们:青年的身上除了累累伤痕,也还有健康的肌体;除了无知与粗鄙,也还有善良与优美。张洁传达了她的惋惜和迷惘,但又透餺了强烈而坚定的希望。她有叹息,但绝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的作品所表述的进取和抗争的精神。以积极的态度和乐观的精神来表现“伤痕”的主题,这就使张洁的作品有力地区别于当前某些专以灰色的调子来写惊人而离奇情节的作品。

张洁并不是只有谅解而没有谴赍,她的微笑,并不说明她对社会弊病的温情。她是谴责的,这种濂责甚至也是严厉而尖锐的。《谁生活得更美好》中甚至有不留情面的当然,这一切,在张洁笔下也不是怒气冲冲的,我们同样看到了她的带着明显的讥讽的微笑。对那个自命不凡的极其庸俗粗鄙的吴欢,我们感到了作者并不直接表露出来的愤怒的目光。在张洁笔下,暴露黑暗甚至也显得“温柔”。她鞭笞吴欢的丑恶的灵魂。她把那位女售票员写得平凡又崇高,忙碌而典雅。咄咄逼人的吴欢,仿佛是一个强者,他要“征服”那姑娘,但是那姑娘旗然不可侵犯的幽雅而文静的美,显示了它的威严。那个企图加害于她的灵魂,显得卑劣而脆弱。而这种胜利却是始终用和缓而平静的语言来取得的。如她回答吴欢的挑逗是:“您不觉得这很荒唐吗?就箅是您不尊重自己,那也是不应该的,更何况是不驊重别人。您记着,什么时候也不要使自己变丑呀!您瞧,我也许说多了,不过请您理解,我的愿望是好的。”这就是张洁的微笑的批判,有节制的愤怒,她仿佛以强者的声音在宣判:你未必生活得比别人更美好!张洁的文章有如平静的海面,但却蕴藏着巨大的力,即使是狂怒也不轻易显示。

尽管张洁在表现生活的阴暗面时,表现了克制,但她塑造有缺点的青年、特别是类似“垮掉一代”的那种青年时,她的文笔厲于“进攻型”。她能够以恰到好处的分寸把握住形象。要是说,《有一个青年》中的“我”还不免缺乏立体感,到了《含羞草》中的盈盈,却有了飞跃的进步。盈盈小时头上那只“很大的,像她一样盛气凌人地乍着翅膀的蝴媒结”,最初地暗示着她的个性特点;到了生日礼物那细节,她的任性、骄矜而又开朗的性格,通过对顾大江那一番嘴巴不饶人的结结实实的拂揄,得到了淋漓的揭示。这类人物中,旲欢是成功的典型。这个人物,自命髙雅,鄙夷“小市民”整天捧着一本斯宾诺莎的书(多半是因为它的晦涩,读不读、读得僅不僅是次要的)。他会玩世不恭地在车上对那些“土鳖”的西装加以嘲讽,在人们的哄笑中,他会“很快地,几乎让人觉察不出来地瞟了售票员姑娘一眼”。吴欢是脱离了轨道的生活所造就的畸形儿,他有着病态的残忍。当他在售票员面前碰到有礼貌的钉子之后,便要报复,而报复的方式又是十分卑鄙的。在吴欢身上,张洁概括出一个已经或将要“垮掉”的人物典型,他的外貌、举止以及内心活动是个性化的,但又展示了我们并不感到陌生的似曾相识的普遄性。张洁的笔底有明确的爱僧,但她的情感含蓄而不外露,她借一位老人庄重而蕴藉的话来宣判邪恶:“小伙子,我可惜,可惜你的心,怎么不像你的脸那么漂亮!”我们会在这样的场合里,再一次感受到张洁的辛辣的幽默。张洁被新生活推拥着向前。她像我们大家一样,开始时,眼里含着昨日的泪水。泪眼迷蒙中,她看到了森林中瑰丽的曙色,她踏着露珠,来到琴韵叮咚的孙长宁所在的校园。在美好的日子里,她缅怀往昔的艰辛,有着抚今追昔感。很快地,她看到了光明生活中不可忽视的阴暗面,看到了靑年中精神和道德的衰颓,她竭尽微薄的心力施以针砭。在鞭挞黑暗时,又从尘埃中发现闪光的东西,她又竭尽心力耿颂它。她的颂耿常常是献给平凡的人的。她认为那样的人是真正的美的。她在《你说你是一根木头》这首诗中说过,你不是―根木头,你是一棵有生命的树。但他又说,不是松树,不是合欢,也不是碧桃,而是随处可见的槐树:“你不要求人们的照料,也不愿意惹人注意。你就是一棵普通的树,一生和普通的人在一起”。张洁注意写平凡的人,在《含羞草》中,她批判盈盈崇拜冠军的虚荣观念,最后,她让盈盈把冠军手中的鲜花送给了为冠军“陪练,的顾大江。顾大江不是花,只是草,而且是一棵“含羞草”,尽管他有运动员的伟岸身躯,他也有条件当冠军。在张洁的心目中,英雄多半是这样默默无闻的“含羞草”。

能理解靑年,也能理解老年。和靑年相处时,有许许多多的“解放思想”的共同语言;和老年相处时,又有许许多多的“怀旧”的共同语言。她比较“正统”,但不保守,她有热情,但又冷静一这种冷静,夹带着她作为女性作家的文静与典雅。她的顾大江是靑年一代的“含羞草”,而她的老田头(《非党群众》)则是另一棵“含羞草”,老年人的“含羞草”。

雀如和顾大江一样,老田头也是默默无闻的英雄。老田头并不怪。他的“较真儿”,死心眼以及带着怪僻的固执,正是作家在现实生活中感到日渐陌生的事物,她对此充满了怀旧之情。老田头因为舞台设计中一个北海公园中的长椅被弄成水泥的而寝食难安,找党委书记怄气,退休之时提意见,第一条仍是这条公园的长椅。张洁写这个人物,是怀着敬意与挚爱的。这种认真的,一丝不苟的,不灵活而且不怕得罪人的精神,不是在生活中变得越来越少了么?我们的某些共产党员身上不是正缺少这种“非党群众”的优秀品质么?

张洁和我们一样经历过那刚刚消失的黑暗,她也和我们一样诅咒那黑暗,揭露那黑暗。但她并不满足于一般的暴露,她总是在对立面的斗争中暴露黑暗,讴耿光明,即使在那时还只是微弱的一点火星的光明。在最初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中,她前半写了迫害梁老师的黑暗,后半写了拯救孙长宁的光明;《有一个青年》中,在“我”的身上,有落伍也有觉醒,在“我”的对面,有“她”的光明;《含羞草》中有盈盈,又有大江;《谁生活得更美好》中,有吴欢,更有田野,也有因与吴欢一起而自惭形秽的施亚男。总之,张洁是从黑暗走向光明的一代作家中的一个,也是在黑暗中能够发现光明,并且真诚地热爱并讴耿光明的一代作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