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掖,甘州故地。
人都说金张掖,我说是绿张掖。
小叶杨的叶子已经开始变成金黄了,但仍然有残绿。杨树、柳树、榆树还是绿色的,一块块农田防护林像一个个精心剪裁过的由方格组成的版画系列。而路旁的高高的白杨,你只能仰望;一块块洼地里,芦苇荡摇曳生姿,芦花在将白未白之间。
张掖,三北防护林工程的重点地区。
它地处河西走廊中部,由此开始,干旱更甚,沙漠的活动也日趋活跃;祁连山上多少年破坏植被的人类行为,也以西部为最甚。在张掖有效地制止风沙的推迸,以卓有成效的防护林、固沙林、经济林的体系建设作为榜样,其意义自然非同寻常。
张掖市在三北防护林建设开始以来的十五年间,全市义务植树共二丁多万株,人均4株有余。乡村集体林场发展到156个,林地面积由8.64万亩增至13万亩。至1993年底,全市森林面积达到51,53万亩。其中防护林32.94万亩〔包括农田林网9.4万亩),经济林14.47万亩(含庭院树90万株农民每户平均有林6亩。其中经济林1,8亩。绿洲林木覆盖率达厂。85。
张掖市还有经济林面积达到万亩乡的4个,千亩村17个,百亩村179个,10亩以上的农户130户。林果业收入已占农业总收人的870。
罗列的这些数字其实并不枯燥,它告诉我们:张掖一带沙漠化危害仍然紧迫,防护林因而占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从根本意义上说农田是靠着护卫它的覆盖它的林荫生存的。经济林的比重增加了,因为河西特殊的日照条件,农民扩大了各种果树的栽培,而同时经济林与防护林固河林一起,同样收得了阻挡风沙的作用。
这是名副其实的张掖市康宁村。
当声若洪钟的地区林业处薛处长给我介绍说,康宁村是“户户院内果木飘香,家家门口小桥流水”时,我以为这是形容词。可是当我走在康宁村的为林荫夹峙的马路上,走进一家家花木昌盛的农家小院时,我服了,薛处长所言不虚。
有三个农妇在门前的小渠里洗衣服。
有一个刚做母亲的妇人抱着3个月的孩子,正在门口晒太阳。
有的院子里堆满着苹果和梨。
有的正在装箱外运……哪来的那么多水呢?我想起了干旱的尘封的民勤。
张掖市境内总土地面积638万亩,大面积的沙漠戈壁就占了一半以上一358万亩,流贯境内的内陆河黑河、山丹河、酥油口河发源于祁连山,一样十旱一样缺水,只是因为这里的植被恢复走上了良性循环,水土保持相对稳定,北部地下水位一般在5米左右。张掖的水看起来就不那么紧张了。
是的,在三北防护林的绿色草木下漫步,你能感觉到河西走廊有了新的湿润了。这是一种怎样可贵的湿润啊,它能驱使种子的新生,它能光滑孩子的皮肤,它能舒展老人眉头的皱褶农田防护林带的防风防沙、调节气温、提高土地湿度的作用,以长宽100亩为最佳布列。康宁村密密麻麻的农田林网大体如是,满目所见只是林木而不见农田。待到越过林网走进刚刚收割后的稻田,泥土不是焦黄的,而是略带弹性,残存的稻茬像秋天的尾声,群鸡在地里啄食嬉闹。
今天春天张掖市造林4.3万商,占计划任务3.4万亩的127.61整个张掖地区共有150万亩农田实现林网化,张掖市、临泽、高台县实现平原绿化达标。
1978年一一这是三北防护林丁程正式开始的一年一一张掖地区农民年人均收入一百多元,1992年农民的年人均收入710元;农业稳定增产,农民年人均占有粮食比1978年增加200公斤,达到1992年的677公斤,总产量在十四年间净增313亿公斤。
临泽小枣闻名中外。正值打枣的季节,主人请我品尝,皮薄、肉细、汁多,真是名不虚传。吃小枣的地方在位于黑河北岸,巴丹吉林沙漠西南缘的治沙站,十多年前这里是望而生畏的沙漠戈壁,如今主人对我说:“多吃,这里的枣树望不到边。”
我打晕着这治沙站,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如同我恋恋不舍的民勤治沙站一样。我面前的这些人与沙漠厮守了几十年、十几年。沙漠绿了,他们的孩子长大了。
临泽治沙站于1976年建站之初,惟一的领地便是5万亩荒漠戈壁,并且要把它们变成绿树成荫的试验示范样板区,也就是说,被沙漠追着屁股撵的人们,要在这里让巴丹吉林沙漠稍安勿躁,同时也要比临泽人民从此开始不是背对沙漠而是面对沙漠。1978年,三北防护林建设开始,所有的面对风沙线的抗争变成有规划、有步骤的中国8000公里风沙线上的一致行动时,临泽治沙站走出了坚定的第一步。
3.6万亩防风固沙林带的营造成功,使9800亩沙荒地得以耕种,144户农民在这里落户成为一个新村。黑河北岸46公里的风沙线1:防护林体系已初具规模,这一带的土地沙漠化已得到制止并开始逆转。临泽县平川、板桥两个乡已有吨粮田7万亩。
治沙站里的一个年轻人吸引着我的目光,这是某种可以使人惊讶或赞叹的发现;因为我见到的林业、治沙系统,像这样年轻的知识分子太少了。他叫荔克让,西北林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兰州沙漠研究所工作,现在临泽治沙站蹲点研究。
沙漠里吹来年轻的风。
他说,他思索最多的是这样的干旱地区的灌溉方式,是关于灌溉的新思维。临泽、河西走廊最缺的是水,一方面是落后的灌溉方式,大量的生命血液般的水浪费了。这种灌溉力式包括喷灌、机灌、沟灌、漫灌。一种可能会给治沙事业带来革命性变化的构想是:在树木根部周围埋上一定容量的小陶器,使水分通过罐壁向外渗漏,让树木的根须充分吸收,并极少蒸发,把水的浪费减少到最低限度。
小荔初步试验结果是:6升水的罐子埋在大漠戈壁中每天渗出一公斤水,与漫灌相比较,省水957……此项试验对以沟灌和漫灌为主要灌溉方式的广大沙漠干旱区,实在是振奋人心的。
我为之而鼓舞,祝愿他早日成功。这位年轻的科技工作者却是冷静的:“只是构想,离开真正的成功太遥远了。”
是的,这是可以想象的。
“无论如何,沙漠也需要想象。”
他点点头。
“而且是年轻的想象。”
“在林子里待久的人,往往只见树木不见高天。天天与沙漠、树苗打交道,一切都习以为常了。”
“看来林业的现状,除了缺钱缺水,还有个想像力问题。”
我忘不了他的陶罐。
傍晚,我赶到高台县。
高台晚霞似血。
主人先安排我参观西路军烈士陵园。
陵园位于县城东南角,园内松柏苍翠,碑亭林立;占面积最大的是苹果园。红元帅苹果已经成熟,陵园的主人却迟迟未摘,垂满枝头的芬芳、饱满似乎也是不愿离开那些三过草地一死高台的英雄们。
查高台战史,在孤城已破红五军即将全军覆灭之际,政委杨克明中弹牺牲。军长董振堂带着身边仅有的四名战土突围到高台县城东南角。董振堂腿部中弹,跳下城墙后,这位宁都起义的英雄骁勇机智的战将命身旁惟一活着的战士突围,由他持双枪掩护,然后轰然自杀!
现在的陵园,正是董振堂突围之路,走向生命终结的最后的脚印,就在我们脚下。
西路军,河丙高台,悲惨与壮烈的代名词。
高台,历史上就是争战频仍之地。
高台夕阳似血。
这时候,你看陵园里的树木,葱绿中的金黄,“红元帅”似夕阳滴下的血,凝结在枝头。
想起了一首歌,歌词的最后两句:“愿太阳不再流血,愿蓝天不再流泪。”
高台的田野、高台的树木、高台的林场,连同巴丹吉林沙漠,都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了。
晚餐是精美的,但那是沉重的晚餐。
在河西走廊,谈到三北防护林建设时,人们都会提起张掖、临泽、高台。高台县32万亩耕地全部置于农田林网的保护之下,使干争、热风、沙暴、霜冻等自然灾害逐年减少。粮食生产连年丰收。1993年全县粮食总产量达14.9万吨,农民人均年收入981元。
是夜,在林业局招待所我留宿的房间里,高台县林业局局长寇崇伟、孙玉德和我作了一次长谈。话题从高台县政府领导要拍卖国营林场开始。
高台县共有三个国营林场一三益渠林场、三桥弯林场,泉碱子林场,先后建于1958—1960年间,共有93名正式职工,总经营土地12万亩,有林面积9万亩。其中经济林1093亩,已结挂果有收获的为140亩。
三个国营林场均直接面对着巴丹吉林大漠,荒滩上自然环境恶劣。林场职工除了种树护林外,又面对着吃饭问题的威胁。自1993年起,财政不再拨一分钱给林场,给的是自谋生路的政策。在1993年以前,也只给管理人员即场长、副场长、会计、技术员的工资。可见高台国营林场的经济困境已经0积月累了。
近十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林场有技术力量育苗卖几个钱,同时给职工发一小块地种苞谷、小麦,再养一些牲口。
在高台,农田林网化已经完成,大规模的植树造林已经过去,树苗子卖不出去了,化肥、农药涨价,水、电涨价,荒滩地上种苞谷本来产量就低,成本涨价之后地也不好种了。
老职工舍不得那片林子,那是他们用血汗浇灌出来的,也骂娘也千活,自己能煳口就行,养家是绝对谈不上的。因此林场职工一般都是单身,过的是孤苦日子,把家放在农村种地,吃不上饭了还可以回家背一点粮食。
1989年至1992年,三益渠林场招工招了28人,走了21人,只剩下7个新职工了。
可是高台的国营林场从另一层面来说,却是功劳大矣!河西农民都说:有了林场一个摊摊,准能绿化一个湾湾。高台的林木封住39万亩沙丘,封固了3100万亩沙漠,硬是让巴丹吉林沙漠望而却步,并让32万亩耕地全部置于农田林网的保护之下。丰收的粮食中应有林业职工的一部分吧?飘香的瓜果也该让林业工人分亨吧?谁能想到高台的国营林场职工就连吃饭也成了问题?
1994年9月16口,泉碱子林场的一个职工,为了护林被8个农民追着打围着打,打成脑震荡。我去高台时伤者还在医院里躺着,有谁给他送鲜花吗?
高台国营林场职工的现状,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一边在土里刨食吃,一边还要护林子。
如此状况,还能维持多久呢?林场工人说:这林子早晚得让人砍了,这林场早晚得散架。
他们和那些青杨、白杨、二白杨、胡杨、红柳呆在一起的时间,要比跟老婆孩子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不知多少。那是真正的朝夕相处啊,刨坑、整地、拉沙、浇水、育苗、种植、培管:“孩子是老婆奶大的,林子是咱爷们奶大的!”
爷们的奶干涸了。
“过去咱为林子流汗,现在咱为林子流泪。”
哭过不知多少回了,悄悄地哭,流汗的时候流得痛快,流泪的时候流得痛苦,千辛万苦把林子栽好了像样子挡风固沙了,种树的人咋就成了废物、负担了呢?不要说功劳了,就连苦劳的那一点煳口活命的钱,也不给了呢?
国营林场的境况堪忧堪虑。
高台县县长张兴龙,分管林业的县长王登信于1994年8月24日、25日看了三个林场的情况,听了汇报。林业局要求解决管理干部12名及21名护林员工资,其余自谋生路。县长表示:前任县长已决定把林场从财政中划出,不可能再给了,是次现场办公解决了3万元贷款的支农周转金,三年归还。
林场进退维谷的时候,宣化乡高桥村的一个建筑队长,要求买下三益渠林场,由他组建农工商总公司,把高桥村划归公司管辖。
张县长的意思:如卖掉林场,能给一些钱,可以再发展。
林业基层十部自然是想不通的:国营林场怎么卖给个人呢?他买林场干啥?不就看中了那大片林子,砍下来就可卖大钱。三十多年惨淡经营,一把斧子就能砍个精光,沙漠推进谁管?风沙线上的农民谁管?
护林员的迷惘与失望是一连串的想不通。
我不知道高台县的三益渠林场如今到底易主没有?
在一个早晨,我告别高台赶往酒泉时,眼见的巴丹吉林沙漠刚刚从夜梦中醒来,便以其辽阔浩瀚及状若奔马的沙丘显现在人类眼前了。沙漠是一种存在,一种巨大的存在,或许它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存在本身;人类千百万年来对沙漠的忽视丝毫也不曾影响沙漠的坦荡,相反倒是人类变得日益惊恐不安了,因为前进的沙漠可以埋葬一切。
世界不断发出关于地球沙漠化的惊呼。
沙漠只是默默无言。
但是,沙漠一定看见人类的出尔反尔,也一定听见了人类的诅咒。然而,当人类中的以绿色为旗帜的一部分说,正是人类的愚蠢行为导致沙漠化推进时,这声音却又很快被物质流的巨浪吞没了!
跨越北非900万平方公里,约为整个非洲三分之一面积的撒哈拉,是世界上最大的沙漠。它向非洲腰部的推进面积,是每年使黎巴嫩那么大的一片土地成为荒漠。全世界的沙漠扩展,则是每年吞噬了两倍于比利时的面积。
人类与沙漠的互相审视,人类与沙漠的互为依存,已经刻不容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