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多县有五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在可可西里,约占全县面积的60%以上。可可西里是严寒而缺氧的,又是丰富而多彩的。那里平均海拔5300米以上,90%的土地属常年冰上层和冰川,最低气温为零下52冗,空气中的含氧量不及平原地带的一半,几乎没有可以饮用的淡水。平均风速每秒5米的寒风,挟着荒沙打在脸上,加之极强的紫外线和冰雩的刺激,脸皮纷纷脱落,其疼无比,只有剜肉碎心可比。从可可西里走出来的每一个人,一见到青藏线无不流泪,甚至下跪,天哪!终于活着走出了那片高高的生命的禁区。
杰桑索南达杰和他的3个同事在一年半中,走了12次可可西里,累计工作时间354天,驾车行驶了4万公里,先后查获8个持枪盗猎团伙,收缴枪支52支,子弹万余发。
这些年来,笔者为采访森林、土地从东北到西南,走过不少县,听了不少民谣,见了不少“早晨围着轮子转,中午围着酒席转,晚上围着裙子转”的各级官员。杰桑%索南达杰使我想起,在更为恶劣的自然环境中的农民与干部,他们的生存和工作在我们习惯于都市生活的人看来,几乎是不可思议。
但,他们是一种存在。
艰难困苦的存在。
清明廉正的存在。
正义昂然的存在。
他们离开富裕还十分遥远,他们离开腐败与奢华也十分遥远,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1985年,第一个教师节临近,时任县文教局副局长的索南达杰自己开车到西宁拉运新鲜蔬菜,为了让教师们尝一碗鲜菜,索南达杰和他的同事们长途跋涉两天两夜,翻过巴颜喀拉山,穿过黄河、长江,经过1200公里的山路颠簸,使得教师们在教师节吃到了常年难得一见的绿色蔬菜……1994年元月,索南达杰准备第十二次进入可可西里。
可可西里,你是高寒的、荒凉的、空气稀少的,然而,你又是让人牵肠挂肚的,那里有草场,有沙金,有盐湖,还有藏羚羊、野牦牛、盘羊、猞猁等数十种珍稀野生动物。本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大批非法淘金者闯进了这一片禁区,从此沉睡的荒野便在浩劫中颤抖。他们夏天采金,乱采滥伐,冬天则以看守金场为名,荷枪实弹开着车追杀一群又一群国家明令保护的珍稀野生动物。索南达杰说:“迎接我们的是号称生命禁区的可可西里,以及横行在那里的恶势力,为保护草场和野生动物,我们也许要以生命作代价。”
元月8日,索南达杰一行七人,从格尔木出发。途经海丁诺尔湖、库赛湖、红河水、新青峰、马兰山到达泉水河,历时八天行程八百多公里,查获七起持枪盗猎团伙,收缴长短枪二十一支,车辆七部。
元月16日下午,盗猎团伙的一辆吉普车和一辆东风牌卡车迎面驶来,索南达杰鸣枪拦车,并向逃跑的汽车轮胎射击。盗猎者要索南达杰“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把,一切都好商量”。索南达杰回答道:“滥杀野生动物,你们跟谁商量过?”当晚,宿营大雪峰,奇寒彻骨,索南达杰已经三天没吃喝,两晚没合过眼了。
18日,索南达杰押解盗猎车辆断后,在太阳湖边,卡车左侧两个轮胎爆裂,他被迫停车维修,当索南达杰摸黑赶上前面的车辆时,形势已经失控,只见几辆车一字排开,车灯亮如白昼。索南达杰知道要出事了,拔出手枪跳下车,击毙:一个从身后袭击他的盗猎者,然后他倒在血泊中。“八天后,当人们在可可西里太阳湖南岸找到索南达杰的遗体时,只见他身穿草绿色军大衣,卧伏在草地上,右手紧握II四手枪,保持着射击姿势”……(《科技日报》1996年9月10日)索南达杰的牺牲并没有能够激发盗猎者的天良,1996年5月9日治多县西部工委的简报上披露说:4月23日破获一团伙缴获藏羚羊皮118张,野牦牛尾巴1条;4月26日又抓获14名盗猎者……长江漂流队中回访长江源的朋友告诉笔者,十年前,他们见过上百只一群飞奔的藏羚羊,现在已经找不见了。亲爱的朋友,长江源区野生动物的困境便是整个源区生态环境的破碎,中国人难道真的连自己的源头都不要广吗?
也许我应该记下陈秀莲老人的故事,因为它要昆得多少轻松一点,并且能使我们感觉到大自然中的神圣其实并不遥远。
秦岭南麓的陕西汉中地区城固县铁路乡,巴山浅山区,山林茂密,池塘清澈,汉江从山脚下缓缓流过。1969年3月16日,猎户袁德山的小女儿呱呱坠地。后来两对金色羽毛的鹭鸟也飞落在院子里,鹭鸟被当地老百姓视为不祥之鸟,其实也就是因为鹭鸟倚牛而生,百姓认为它好吃懒做而已。袁德山拿起猎枪要打这两对鹭鸟时,他的母亲陈秀莲不让打:“鸟有灵性,也是一条命,打不得。”袁德山放下枪,两对鹭鸟便在袁家门前的树上开始筑巢,当年还增加了几只雏鸟。陈秀莲喂鸡食,鹭鸟试探着落到地上与鸡共享,陈秀莲便笑嘻嘻地看着。秋天,鹭鸟飞回南方去了,但老人说它们会回来的。第二年清明前夕,竟有二十多对鹭鸟在袁德山家四周的树木上筑巢而居,鸣唱之声不绝,陈秀莲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它们飞来飞去。
鹭鸟出现的第三个秋天。
陈秀莲老人知道,当山上的树叶飘零,河边的芦苇塘开始变得金黄,鸟儿南行的时刻就要到了。小鹭乌正在空中练习飞行,不知道去南方的路有多远?陈秀莲倚门送行,挥挥手,这个一字不识的老人说,秋天的天空是鸟的世界。不光是陈秀莲,一家人都有点思念这些小精灵了,二岭沟的山山岭岭,袁德山承包的30亩山林,一个冬天都在庄严肃穆地回想。
鹭鸟按时归来了,还带来了白鹭、夜鹭、池鹭,30苘山林全是鸟窝,这里是鸟的世界,毗邻着人的世界。5月,鹭鸟和袁家都是繁忙的,这是鸟的繁殖季节,雌鹭每窝产卵3—5个。出壳的雏鸟十分顽皮,总是趁成鸟出去觅食的机会在窝里闹翻天,而山林中的蛇,野猫正等着它们从树上掉下来。袁德山一家七口人便开始上山护鸟,陈秀莲老人负责家门口的一片树林,另外六人分成两班轮换上山。主要的工作就是把掉在地上的雏鸟小心翼翼地送回窝里。
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袁德山承包的30亩山林实际上是替鹭鸟承包了一个乌的家园,成材的树也不能砍,砍了树鹭鸟到哪里去筑巢呢?1987年,鹭鸟筑巢四千余个;1988年为六千多;1990年,鸟巢超过一万。每到夏天万鸟翩翩起舞,翅膀遮天蔽日,歌声此起彼落。这就是袁德山一家和邻近乡里所得到的最美的收获。
这是陕西的奇迹,也是中国的奇迹。
这是用爱心创造的奇迹。
有一天,陈秀莲老人坐在床边上休息,突然听见鹭鸟惊叫,七十多岁的老人连忙上山查看,两个年轻人正背着挎包掏蛋。老人还是那几句话,这是一条条小命,就像你爹你妈生养你不容易一样,年轻人认错了。老人冒着小雨,再把鹭鸟蛋一个个放回巢里,二岭沟就这样成了万鸟沟了。
30亩山林变得神圣了,你可以说因为陈秀莲老人及她的儿孙们,你也可以说因为有了鹭鸟。四乡八里的人经过这片林子都会把脚步放轻,惟恐惊扰了鹭鸟们,在打猎的人眼里这片林子是禁地,他们已经都懂得了一个道理,并从爱护鹭鸟开始这样做了%地球是人类和野生动物共有的家园。
但,慈眉善目的陈秀莲老人不会说,她照样地喂鸡的时候多洒一把谷子,它知道有的刚会飞的小鸟还没有吃饱,她端着一碗鸟食在手里,鹭鸟们便一个一个地飞到她身边……1990年9月260,日本着名鸟类专家尾崎清明来到二岭沟考察,在袁德山的30亩山林前,他连声感叹:奇迹!奇迹!他说他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鹭鸟群。
笔者走南走北浪迹天涯,从未见过的却是人与野生动物之间的如此的和谐,以及由这和谐生出的真、善、美。
二十多年了,袁德山一家没有在这30亩山林中砍过一捆柴。
他们得到了什么?
鹭鸟们又要走了,从袁德山家门前的天空中,那么多的翅膀啊!陈秀莲老人倚门而望,鹭鸟鸣叫着:
奶奶,再见!
鹭鸟还会回来。
可是近一百岁的陈秀莲老人却在1992年农历10月22曰,安详地告别人间。
一种真正无法解释的奇迹令袁德山一家和乡亲们惊喜莫名―应该在半个月前南飞越冬的鹭鸟却推迟了行期一当陈秀莲老人辞世,一万多只鹭鸟绕着袁德山的宅院低飞哀鸣,一圈又一圈一声又一声。然后一群群地俯冲,落在屋顶上、院子里,一些成年的鹭鸟更是踱到陈秀莲老人的灵床前,伤心地眨着眼睛,作最后告别。
次日清晨,鹭鸟们离开袁宅振羽哀鸣南飞而去……这一对斑头雁,已经是第五个年头造访北京紫竹院公园了。它们千里迢迢从南方飞来,一定是看中了这里的翠竹葱郁并且依湖傍水。斑头雁来的四个春天里,每一次都产卵,但每一次都被人偷走。这是第五个年头了,斑头雁依旧飞来,但它们选择了北湖中央的一个孤岛,所谓孤岛也就是露出水面的三米左右的小土丘,土丘上长着几根竹子。雁窝是简单的,一些树枝与干草铺筑而成。它们显然一点也没有把握在产卵之后,会不会再次被劫掠一空。
迟到的爱终于来到了斑头雁身边。
北京林业大学的莘莘学子组成了二百人的守护大雁志愿者队伍,分成班组,昼夜看守,头顶星月,不辞艰苦,成为北京人1997年春天里到处传诵的一个话题。
大学生们说不苦,难得看见大雁孵卵,并且不时地翻卵,人生难得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守望啊!
雌雁育雏,雄雁巡游。
两只小雁出壳了,那是大学生们亲眼看见的,在雌雁的毛茸茸的翅膀的护卫下,然后便跟着“父母”下水了。
餐风露宿的大学生们笑了。
这是一次爱的展示、爱的胜利。
但,当我们再作一番细想时,便能体察到这爱的沉重,爱的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没有人去偷大雁的蛋、大雁本不希望有那么多人为它们看护,我们也不清楚在如此众多的0光之下―当然这是善意的目光一大雁会作何感想?
无论如何,这样的看护是伟大的!
《聊斋志异》的《禽侠》篇写道:
一对鹳鸟每年在一个寺庙的鸱尾处筑巢产卵,每每鹳雏出壳便被一条大蛇吞食,如是者三年。第四年,这一对鹳在寺中依旧筑巢待孵出雏鹳后离去,三0始还。蛇重施故伎伺机劫掠,两只鹳哀鸣不绝飞走了,俄顷,天地失色,风声大作,有大鸟从云天里疾飞而下以爪击蛇,雏鹳得救。这只大鸟乃禽中之侠,为双鹳三日秦庭之哭感动,而为鹳除害的。
我们自然不必去推断蒲松龄的环境意识如何,明确无误的只是今日野生动物在灭绝的困境之下,秦庭之哭已远非三日了。
人不去看护它们,谁还能搭救它们?
人搭救野生动物,也就是搭救自己。
看护的人多起来了,守望才能成为真正的守望。
守望,是贴近的心。
守望,是遥远的目光。
守望者不以守望为守望,在大地完整性的所有环节上,生命从各自的位置上唱感恩的歌,这一天,我们获救了。
1997年3月一5月于北京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