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古称凉州。
荒漠的夜空高远明净,快要圆满的月亮跟随着夜行人。
是的,河西走廊,这是一条历史和文化的长廊啊。
历史并不关注新与旧。
时光只是一种存在,恒定的前进,白驹过隙、目不暇接是人的感觉。时光之于大山大漠几乎无穷无尽。时光之于人寿却匆忙、短促。
在岁月的观照下,谁都是匆匆过客,从一个驿站奔向另一个驿站的旅人。只是有的人走得高远、选择了崎岖的路,后来者会怀念他们的脚印。他们是“凿空”者、取经者、屯垦者、征战者、吟咏者。
然而,我却想起了地质构造运动中产生的褶皱。祁连山的梭角与褶带,岁月的印记是那样地坚固或者空灵,悬崖陡壁、万年冰川、亘古黄河,无一不是大千世界的奇观。人知道多少地球这惟一家园,在造物主的指点下,为了接纳人类而曾经受的变质、断裂、抬升与沉降?
六亿年前的古生代时期,整个大西北的许多地区都是沼泽湖海,只是到了古生代之末才有大块的陆地出现。以后是地球极不稳定的时期,地壳动荡、海陆交替,那是创造的过程,大创造走向大完美。直到七千万年以前的喜马拉雅山运动开始,河西一带为这运动所诱惑,古老的地层几经褶皱与断裂、抬升,便有了山脉拔地而起。这是大地最初的高度吧?第四纪冰川期以来,印度板块和欧亚大陆板块剧烈碰撞的结果,竟使青藏高原抬升了3500米至4000米之巨。地处青藏、黄土、蒙古三大高原交会地带的祁连古海终于托起连绵的云峰成为巨大的山脉。在形成祁连山褶带与阿拉善台块的同时,二者之间形成了有名的河西盆地。
古匈奴语的“祁连”即是天的意思。上天之山、天神之山,祁连山神圣的意味是从匈奴人开始代代相传的。
祁连山默默地以森林、雪水养育着干燥的河西走廊。
也许我们永远想不透那些山的褶皱的内涵。
河西走廊是这一切褶皱的一部分。人们在一千多公里的皱褶上踽踽独行,经常来不及思索,也不愿去思索,只是到此一游,武威一古凉州到了。
武威地处河西走廊东部,风沙线长达654公里,沙漠、戈壁总面积2377.61万亩,占全区总土地面积的44%在风沙线上挣扎的人口为45.4万人,143万亩耕地。古浪县海子百亿年降水180毫米;到民勤县西北部时不足100毫米,年蒸发量则为2500~3000毫米以上。5米秒以上的起沙风,古浪县每年34天;民勤县则高达189天,8级以上大风29天,沙暴曰37天,最大风势11级。流动沙丘每年以3—16米的速度向绿洲紧逼。
在武威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赶往民勤县。
也许很难再有一个县,如民勤一样,沙漠戈壁,剥蚀山地和盐碱滩占去了总面积的917。,绿洲面积仅为97“其中可耕地92万亩,因为干旱缺水实际耕种的是60万亩,三分之一不得不弃耕。武威地区654公里的风沙线,民勤一县就占了408公里。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包围着民勤。然而民勤的人民就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年复一年地种树、治沙,治理了一个又一个风沙口。到1993年,全县人工造林保存面积达到88.49万亩。在408公里长的风沙线上,形成了330公里的防风林带。
只需看一眼面对着汹涌大漠的330公里的林带,便会对三北防护林的建设者们生出敬意。而这些建设者的绝大部分是农民,那些站立在风沙前沿的白杨、青杨、小叶杨在沙丘上立地生根的过程,无疑是史诗一般悲壮的一群又一群饥渴的农民在饥渴的沙漠里年复一年地栽种着绿色。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行动有多么高尚,他们只是为着自己的家园与子孙的安宁,然而就是这些不知道高尚的小民百姓却真正地高尚了。
民勤依然是艰难的,依然是民勤人穷。227个风口治理了188个,风沙线上还有23万亩荒沙直接威胁着民勤赖以生存的绿洲。民勤尚有30万亩耕地因为缺水无法耕种。长此下去这30万亩耕地在常年累月的干旱得不到滋润之后,最后的结果便是沙化一耕地的沙化。
水呢?水在哪里?
在民勤,无论是县长还是林场职工或者村民,天天重复的话题就是水、沙、树。
由祁连山融雪汇流而成的石羊河水一直是民勤的生命源泉。那曾是纯净的雪水,不仅灌溉了绿洲,也补充了地下水。五十年代建立的民勤治沙站的老技术员、在这块沙地上跋涉了二十多年的现任甘肃省三北局局长马骥告诉我,那时候民勤真是满目荒沙,但地下水资源丰富,只要把树苗种上不给沙埋压,没有不活的。
五十年代,石羊河上游来水年经流量达6亿立方米。到九十年代,已不足2亿立方米。
四十年间,人口增加了,牲畜的数量翻了几番,水却与0倶减。
只有打井,打深井。民勤60万亩耕地中40万亩是靠地下水灌溉的,种树种草自不待言。
民勤的地下水位从六十年代的1一2米,已经到了九十年代的15—25米,甚至30米以下。
民勤一县就有6000眼深水井。
地下水位下降,水质变坏,矿化度每年上升0.12克升,最高达10克7升以上。这样的水不仅浇地,而且人还在饮用,“总比渴死强吧?”民勤的农民告诉我。同时这位老乡又讲了个真实的故事:他牵着耕作半天的牛去饮水,那水是从深井里提上来的,牛喝了一口之后便摇头,想必味道实在不妙,可是最后还得喝,“怎么办呢?我对牛说咱们同甘共苦吧!”
干旱之于沙区,是双重的灾害。
干旱折磨人折磨牛折磨小毛驴,干旱还在折磨着最能耐干旱的沙生植物,当它们的根须在地底下二十多米的深处找不到一点一滴的水分时,它们便绝望地死去了。它们实在不愿意离开这片沙地,死去的胡杨把黑色的根裸露着。一片一片的胡杨林,像经历了一场大火一样,烧焦了,死去了,心有不甘。
因为地下水位下降,七十年代至今民勤一县宝贵的沙漠植被中死去的沙枣为13.2万亩,胡杨3000亩,红柳、白茨35万亩,草场退化500万亩。
民勤人民是奋斗不息的。就在死去的沙枣树下胡杨林旁,1994年春天又造林4000亩,新种的梭梭已经成活了,一片鲜嫩的绿色。
梭梭是神奇的。播种的时候,稍稍给一点水,梭梭种子在紧张地汲取水分之后四个小时便开始发芽,生命的进程是那样迅速,却不是县花一现,靠着这一点点水艰难地生长,漫长的路啊干旱的生命之路,无所需求地担负起固沙的重任。
还有白茨。喜欢居高临下,在一个又一个小沙丘的顶端,它只要活着便一根一根地伸出枝条,自上而下把整个小沙丘紧紧地包住,这时候,沙是温顺而驯服的。白茨就像沙漠中的绿色天使。
我是在金色的季节来到民勤的,县委的一个领导说,“你要在春天再来一次,这是民勤人的植树种草的季节,风沙线上到处都是人,谁也不闲着。”
林业,或者说种树,在民勤实际上就是象征着生命或者生存。
然而种树又谈何容易呢?
国营林场造一亩林子的补贴是儿十年不变的20元。这样的不变却面对着水、电、草木、人工的逐年递升的涨价。
群众造林的补助就更加微乎其微,一亩7,5元,就是这一点钱,也经常不能兑现。
种下去要种活就难,那是在中国西部的风沙线上,那是干旱得冒火星的地方,那里的地下水已经枯竭了。种活以后还要管理、护林,都得花钱,都说没有钱。
中国富了,中国穷了?“中国的钱都到哪儿去了呢?”民勤的一个林场场长愁眉苦脸地自问。
一个通常的说法是:“林业不挣钱。”
因为“林业不挣钱”,林业的地位便一直岌岌乎可危哉。每一次机构改革,基层的林业部门便是首当其冲的改革对象,分了合、合了分,不少县级政府在这一次机构改革中,又要把林业局同农牧、农机合并了。
生态效益、社会效益,在今口之中国是否该成为一句空试想一下民勤风沙线上330公里的防护林带所带来的民生的安宁、农作物产量的增加,该怎么估算?
试想一下,中国三北防护林在七千多公里长的风沙线上为了制止半壁河山沙漠化的十五年的辛苦经营,那些高大的和细小的绿色又意味着一笔何等浩大的财富呢?
惟有这样的财富,世界银行是不能贷给我们的,也不是美元和日元能买来的,而是我们的农民、林业科技工作者吃西北风吞沙子嚼窝头拼着命种出来的。
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千万倍地珍惜呢?
民勤林业局长给我算了一笔账:民勤县的粮食亩产由1950年的46公斤,增加到1992年的330公斤;总产量由3318万公斤增加到1.325亿公斤;人均占有粮食由125公斤增加到491公斤。
除此之外,民勤全县已有957。的农户用自种自产的木料翻修或新建房屋42.84万间,计64.26万平方米。修枝及间伐每年可获取柴料9000万公斤,同时还为舍养牲畜提供了青饲料。
全县有经济林3万亩,已经结果的三千五百多亩。每年可产苹果、梨、枣等水果290万公斤,收入460万元。每年还可采沙枣50万公斤、沙枣花1000公斤。
这一些增产账、变化账自然不能全归功于林业,然而对生态效益的略而不提甚至一笔抹煞却使整个林业系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所见到的国营林场、护林站,从住房到生产工具都是破旧的落后的残缺的。它们挡住了那么多的风沙,而现代化的生活却离开它们很远很远。
林场职工自己的总结是三句话:住五十年代的房子,吃六十年代的饭,干九十年代的活。
因为发不出工资,他们只能一边作为国营林场的职工继续恪尽职守,一边种块地以为煳口,还有的从家里背了粮食到林场替国家干活。
民勤的水苦,苦得牛喝了直摇头,民勤人说的话有时也带着苦味。
民勤人说:“天下有民勤人,民勤无天下人。”都知道民勤沙乡,天下来客自然寥寥。可是民勤人再穷再苦历史上却留下了送孩子读书的传统,适龄儿童人学率为997……与91%的沙漠相比,前者仍然使人生出对明天的向往之情。民勤的学子不少考上了大学、中专,毕业后走向天下了。还有民勤的骆驼队,在人与骆驼的共同的长途跋涉中声名远播。
民勤可以查考的历史留给我的依然是一片海的壮阔与迷茫。《尚书.禹贡》中的潴野,即潴野泽、又名都野泽。匈奴驻牧河西时,休屠王占有其地,又称休屠泽。泽者水也湖也,当时的休屠王正是依用了水之利而休生养息称雄一时的。史书又记道,其时“碧波万顷,水天一色。”如同河西走廊生态恶化的所有动因一样,因为植被毁坏流沙入侵,休屠泽渐渐缩小之后又名白亭海、柳林湖,最后终于完全千涸。现在的湖区只能在黄沙之下寻觅古老的裂缝,那裂缝弯曲而深邃,时逝时续,那是远古年代记忆的丝缕,牵扯着一个亡湖之梦。
民勤沙乡,即是当年的休屠泽。古凉州曾经以民勤的富饶秀美为荣。
清水丰盈的年代远去了,远去了……民勤,我真舍不得离开你,哪儿还有你的古道热肠?哪儿还有勤锋林场款待我的喷香的羊肉?沙米、沙葱,那都是带点苦味的清香。再见了。
再见了,黄沙。黄沙上的白茨、红柳、梭梭,愿今年还有一场小小的雨。
再见了,民勤治沙站,这个在五十年代便开始治沙实践和研究的小站,对于沙漠而言是走向终止的末站,对于那些献身沙漠的年轻科技工作者来说,却是人生苦旅的始发站。
马骥,就在这治沙站与沙漠二十二年朝夕相处,他的孩子是在沙窝里生的;他的结发妻子因为疾病和辛劳,是在沙窝里走完人生的。
我来的时候,沙地上已经有草了,沙窝里已经有路了。
月亮升起了,大漠更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