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拯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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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贺兰山下

我真实地感到风沙正在冲击我的思绪。

我总是想着沙,渴望跋涉沙海。

三北局治沙处的朋友告诉我:“你看一看中国沙漠的分布,光是面对着地图便足够惊心动魄的了!”

此言不假。中国八大沙漠四大沙地的走向,恰如一张满弦的弓,从西北到东北,已经拉得很满了,颇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沙漠化的扩展每年2100平方公里的速度,就跟箭一样已经危及中原大地。

治理赶不上沙化。防护林还挡不住所有的风口。

有的地段已经出现了边治理边破坏的现象。

我到银川的一个月前,盐池县的农民面对开着拖拉机来挖甘草的外地人,忍无可忍,先是动口后来动手。一方是为了贫困而企图挖甘草挣几个钱;一方是为了摆脱贫困而扞卫自己的草地植被。打出了人命,血染红了那一片干旱的土地。

挖一棵甘草,10平方米的草地沙化。10平方米的草地显然要比一棵甘草的价值宝贵得多。

可是,无论为了一棵甘草,还是为了10平方米的草地,如果豁出去的是一条命,那么又应该以怎样的价值观去判断孰轻孰重呢?

有人说,都是一个“穷”字逼出来的。

还有人说,那“穷”字是沙子写出来的。

距银川56公里处,在一大片沙丘连绵之下,有湖水碧波,人称沙湖。一万亩水面,几百亩芦苇,无数的飞鸟在一丛一丛的芦荡里起落。

登上湖对面的山梁,四望沙漠,在午后的阳光下一律金黄色,那是真正的瀚海!

可是沙漠为什么不侵吞这沙湖呢?这真是个谜!

我又寻访明朝弘历年间为对抗贺兰山那边匈奴的攻击而营造的镇北堡。当年曾固若金汤如今已彻底沙化了。

我们只能面对无可奈何的残缺。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造的不朽。

从镇北堡废墟的高处望去,贺兰山向阳的一面因为千旱几乎没有林木,而贺兰山下大分的冲积扇地则凸凹不平,山石杂陈其间,偶尔有几株紫槐,因为缺乏管护显得颓唐衰老。有太多的人和车从它们身边驶过,甚至还有掘土机在这冲击扇上挖沙子,仅有的一点天然植被斩尽杀绝了。

这一切都源于人的行为一无论创造或者破坏。因而,它如今荒凉着粗野着,让角搂倒坍,让大墙生出裂缝,让裂缝里长出的最后的野草枯萎,让当年的栋梁发黑朽败老人斑重重叠叠,让人种不活树长不出庄稼。它是以拒绝繁华而拒人以千里之外的。

有时候,我们很难断定现代人的财富究竟在哪里?愈来愈多的人口将来到底又能去什么地方寻找空间。

袒露着荒凉的贺兰下的冲击扇一一这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介于戈壁与荒滩之间的土地,却绝不心浮气躁也从不向世界倾诉孤独与寂寞。留下的一切只是在无言之中,呼告也是无言的。你听见了吗?

站在那里的紫槐有福了。

守望了几十年的梭梭有福了。

那是上苍喜乐的,孩子们喜乐的。

我从紫槐下梭梭旁轻轻地走过,走到西夏陵。

西夏陵位处银川西郊,贺兰山下5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分布着九座帝王陵寝、二百多座陪葬墓。其外形如同金字塔,故又被称之为“东方惟一的金字塔陵寝”。西夏王朝立国一百九十年,曾与宋、辽长期鼎足而立。西夏的帝王们选择这一片土地时,贺兰山是郁郁葱葱的,贺兰山下一样有茂密的林木与草地。今天,贺兰山几乎也成秃山。山下的土地一片荒漠,找不见一棵像树的树,偶尔有几根野草在秋风中茫然四顾。七百多年的风风雨雨后,山秃了地荒了,西夏陵却仍然伟岸地屹立也许中国没有一处经国务院批准列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的单位,如西夏陵一般,汽车、人员、乃至牲口可以随意驰骋。陵地上是厚厚一层碎瓦片,有人攀上神墙远眺,有人爬上帝陵陵台拍照、喝酒,甚至拉屎、撒尿。

西夏陵,这是我国现存的最重要的西夏遗址。

现代人在文明的旗帜下制造现代废墟的同时,也正在以野蛮的方式毁灭人类仅存的东方金字塔。

同样绝无仅有的是,三十年来不断有死人葬进了西夏陵地,计有坟墓216座,其中61座立有石碑。我耐着性子清点了一番:1、2号帝陵附近有61座;6号帝陵及161号陪葬陵一带竟有100座之多。人们通常都会去参观的3号帝陵周围有2座。这些现代人墓坟丘高垒,勒碑刻文,有的建造在神墙下墓道上。

向西夏陵侵人的还有牲畜,但毫无疑问,牲畜是受人指使的。在陵区保护范围内,现有羊圈16个,牧羊人临时搭建的房屋35间……“天下黄河富宁夏”,说的是黄河自西南方一路惊涛骇浪夺路出峡,进入银川平原后却出奇地温驯,缓缓流去,水波不惊,给宁夏这块干旱的土地带来了得天独厚的灌溉条件。

在银川平原,各种自流灌溉的渠道纵横交错,有古老的秦渠、汉渠、唐徕渠,也有1949年以后新开的西干渠、东干渠。相传,大禹曾在青铜峡治水,并开凿了宁夏的第一条灌渠。有史学家认为《穆天子传》的君王即西周第五代君主周穆王经过宁夏南部山区,坐八骏之车西行,率六师之众,跋涉几百天,宿于昆仑之阴、赤水之阳,北登葱岭之巅,看到赤豹、白熊,于群玉之山采玉无数,并与西王母会见于瑶池……穆天子的记载或许还会有争论,但宁夏开发较早,最早的开发者是杰出的少数民族这是不必存疑的。古灵州(现宁夏回族自治区吴忠市境内八三关口、弹筝峡留下了浩繁的文物古迹。

唐代诗人贾岛送李骑曹由长安北出萧关,去宁夏灵州,银川平原的河川天地形胜跃然纸上:

归骑双旌远,欢生此别中。

萧关分碛路,嘶马背寒鸿。

朔色晴天北,河源落日东。

贺兰山顶草,时动卷旗风。

我是吟哦着贾岛的诗告别贺兰山的。

屏障于银川平原西部的贺兰山,山那边便是内蒙古。贺兰山是恪尽守土之职的,分分秒秒裸露着自己阻挡着沙漠的移动。贺兰山你起伏绵延200公里的眷恋与沉默,可是在做着一个绿梦?期冀着山林的重新茂密?

沙坡头一一那是中国西北部沙区常见的一种地形地貌一一聚沙成山、成坡,沙丘组成的浪峰一浪接一浪,沙到尽头天为界,黄龙远上白云间,没有树没有草没有生命。时光在这里流动得似乎特别缓慢,要让破坏了沙生植被的人们慢慢地细细地咀嚼沙漠的干旱与苦涩。腾格里沙漠的南缘,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几百年来,人们纷纷先后逃跑,让风撵着,让沙追着。

然而,当年丝绸之路的宁夏路段也曾从这里经过,驼铃呢?脚印呢?绿洲城堡呢?

史书早有记载,沙坡头“黄沙消胫,人畜惮行”。

《元史》记成吉思汗率大军征伐西夏,途经沙坡头时,只用了三个字:“逾沙陀”。黄河从沙坡头环绕而去,岸边的地形恰似一个沙陀,一个在风暴中旋转纷飞不断升高的帝王与百姓几乎无不望而却步的大沙陀。

成吉思汗毕竟不同凡响,他逾越了沙坡头,灭西夏统一中国。

人们不能永远地逃离沙坡头。

当包兰铁路在这一带六次穿越腾格里沙漠南缘时,如果没有挡沙固沙的绿色植物,那么一大场大风可以移动三百多座沙山的瀚海大漠,要掩埋包兰铁路是易如反掌的。

火车汽笛鸣响的同时,1956年,一批科学家来到沙坡头安家落户,开始了几乎是被人认定无望的治理沙漠的探索。

当这批新中国的科技工作者不知不觉中青春不再,大漠黄风在他们的头顶堆上白云时,沙坡头才变绿了。他们将麦草埋入沙中,一米见方的方格沙障,因为麦草的羁绊使沙?难以流动,然后再恢复沙生植被并种上灌木。

沙漠是成片成片地移动的。

绿色是星星点点地恢复的。

在沙漠中所有的空谈所有的废话假话都被省略了,因为没有水嗓子太干;人的理想只是凝聚到了一粒梭梭的种了上,一棵沙拐枣的苗苗上。

三十多年来,沙坡头有了6万公顷草方格沙漠,花棒、柠条、红柳、沙蒿、梭梭等沙生植物组成了防护带。穿越腾格里沙漠的铁路两旁已有了长45公里宽500米的乔灌木混交林。

青杨与紫穗槐屹立着、守望着。

有人说,即便是一根并不高大的沙柳,它的视野也要比人开阔许多。因为真正厮守着这些新月形沙丘的是草木世界,真正知道绿色太少沙漠仍然太大的,也是草木世界。

一座几千米高的新月形沙山,沙丘的底部便是黄河岸。黄水滔滔,浊浪汹涌,古渡口已经随着流沙消失了。我们只能想象黄河过去的样子,我们无法想象黄河将来的样子。

宁夏的回族、汉族人民,不仅在沙坡头,也在西部风沙线一带,经营了儿十年的公路林网及农田防护林。那是高大的粗壮的颀长的青杨、白杨,正是这些树木,护卫了公路、农田,使塞北江南名副其实。

可是,当我驱车赶往兰州的路上,大片的林网已经不见了,公路在单调的银南平原延伸,穿着红马夹的护路工人正在清扫沙子。再往公路两边望去,方方正正的农田一样袒露着刚刚秋收完毕的土地,那些宁夏人曾经为之自豪的农田防护林一概消失了!这种凄凉的景象一直到了青铜峡市才得到改观,那里的青杨直指蓝天,视野所及的农田在一层一层的林网护卫及覆盖之下。虽说西北的秋天来得早,青杨的树叶还是绿的,那是浓密的高大的广阔的绿色,听树叶在风中的奏鸣,能感到深远的金秋临近了。

看见绿色,你就会觉得一切都有希望。因为宁夏大地上那么多的林木是怎样倒下的呢?这是已经扎根之后的绿色的灾难之一种一虫害。小小的天牛竟然在十余年间蔓延成大灾难,不得不将已受虫害的树木伐倒4000万株!换代的树木已开始种植,可是绿荫遍地的日子却还在后头。如果几年间出现风暴、沙尘暴,宁夏大面积的农田所受到的损害将是不可估量的。

1984年,宁夏便成立了银川市天牛联防领导小组。那时,天牛的危害已经显露端倪。这种小小的虫子不是吃树叶而是打洞钻到树木的深处啃噬。一棵已经成年的树木,如挺拔的钻天杨只要有20个虫口就必死无疑。咬死一棵树之后,夭牛便飞到另一棵树上再打洞。一般来说,天牛的飞行距离是40米。

天牛之害被称为“无烟的森林大火”,是近十年来对森林危害最大的病虫害。为了与之斗争虫口夺木,就要预防在先,发现虫害之后则坚决扑灭拔除虫害树木。

迄今为止,三北地区的天牛发生面积已达468万亩,是八十年代初期的7倍,受害树木2.25亿株。河西走廊、青海、毛乌素沙地、科尔沁、东北平原都陆续发现了天牛的危害,如果蔓延至新疆,大面积的杨树、柳树、榆树就会遭到灭顶之灾,对三北防护林来说后果不堪设想。

银南地区为了根治天牛之害而不得不忍痛砍掉4000万株树木,这一事实告诉我们:绿色是多灾多难的,而生态平衡又是如此微妙一一天牛最爱吃杨树,柳树榆树次之。在混交林里,天牛却难以成害。无疑对三北防护林而言,这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同时也大大提高了防护林建设的难度,即以抗虫害的混交林逐步取代品种单一的杨树林带已经是迫在眉睫了。

少了4000万株树的宁夏,人们已经明显地感到了气候的变化:

1984年前后,宁夏的老百姓惊喜地发现,在这片一向干旱的土地上,居然下起了连绵小雨、毛毛雨、长蘑菇的雨,这是一个极好的征兆,生态环境得到治理之后的真正的江南气象。可是1988年以后,陆续开始拔治虫害树木,一片一片的防护林开始倒下,这样的毛毛雨不见了,风沙又重新刮往银川市,夏天的气温明显地升高了。

我们不能不除这些虫害树木。

我们又不能不痛心疾首。

我们走不出这样的怪圈:学费付得愈多,收获的愈少!

宁夏灵武县1983年时在两个村子发现天牛,面积只有215亩;因为没有及时拔点除源而迅速蔓延,到1986年就扩大到56个村,面积达6020亩,仅仅三年足足增加了28倍!

祈盼着新的防护林网快快长大,绿色,对于三北的土地、三北的人民而言,那是生命、未来、幸福与吉祥的同义词啊!

人们总是侈谈未来。

荒野中有鸣沙作惊雷之响,说:选择现实才是选择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