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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夕照敦煌(2)

从1958年到1977年的二十年中,敦煌市的气象资料表明,后十年与前十年相比较:年平均八级以上大风由15天增至19天;风速由2.2米秒加快到2,4米秒;沙暴日数由14天增加到17天。五十年代因大风受灾面积为4291亩,七十年代增加到27298亩。

敦煌的人民忘不了1975年7月17日。

这一天10级以上的西北风持续了6小时,西北风挟裹着的飞沙走石,使敦煌陷落在真正的昏天黑地之中。所谓地狱,所谓恐怖,所谓人类末0的死亡体验,尽在其中了。大风过后,敦煌一地好像刚刚打完一场残酷的战争,败相重重伤痕累累,55348亩已经成熟的小麦粒儿都被大风刮走,不知去向。70200亩玉米集体倒伏,当年损失粮食300万公斤。

敦煌的三北防护林建设,首先是封滩育林,荒漠戈壁滩上有一条非常简单的真理:只要没有人的脚印,就会长出天然植被。市政府自1980年以来,先后三次明令:“西湖、北湖、东湖及鸣沙山一带天然林和沙生植被全部封禁管护。”到1993年为止,封滩育林面积已达到99.1万亩,成林面积80.3万亩,与1980年的9万亩相比增加了9倍之多。

敦煌有几个大风口,从这些风口源源不断地输送来的沙子,足以在短时期内埋满所有仅剩的绿洲。1980年制定的三北防护林规划中,以十年为期营造沙漠周边防护林25条、69公里。市里每年从珍贵如黄金的总用水量中专门拨出300万立方米的水,用来造林。所有的大风口眼下已经由防护林挺立前哨,阻挡了大量的风沙。

十五年间,敦煌市建设农田林带240条,长840公里,形成了一千五百多个网络,使的耕地得到了防护林带的护卫。

到敦煌的次日,我去寻访阳关。

出敦煌市,过七里镇之后便进入了一望无际的荒漠戈壁,疾驰80公里后越过一个沙梁,眼前出现一片绿洲,这是南湖乡。它东靠祁连山尾部的大戈壁,西连白龙堆大沙地,只是凭借着太古老的渥洼池水种草种树,建设成了这个小小的绿洲。阳关在南湖乡西侧。

翻过一道又一道有的陡峭有的平缓的山梁,荒沙谷地中是一大片版筑遗址,附近有一段高不过2尺的断续的城墙墙基;南北各有烽燧数座,排列一线相隔5里,过墩墩山一直伸向70公里外的玉门关。

这就是古阳关吗?

只有沙的印记、风的印记,风沙把阳关悄悄地淹没了,留下另外一些线条和起伏以及一个散落着汉代碎片的古董滩。我们常常把时间说成是废墟的制造者,小心翼翼地总想揭开岁月的尘封,其实时间只是从不彷徨地经过而已,它既不带来也不带去世界上的任何物质。

历史在黄沙之下,文字与白骨都是符号。

辉煌的极致便是没落,人创造的辉煌中有多少属于人类对大自然野蛮的掠夺与索取,便有多少新月、链状的沙丘目送人类牵着骆驼跋涉逃亡。

我坐在阳关的一处残缺的烽燧下。

感觉着废墟的温热,因为有日光;感觉着废墟的冷静,因为有月光。

阳关的荒漠唱着光的礼赞。

中国西部的风是粗糙的。

中国西部的光是炽热的。

阳关西望,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河谷,泉水清澈淙淙有声,载着日光或月光渗透进小米包谷与葡萄中。这是西头沟滋养了一个林场的一条小沟,光明的沟生命的沟。跨过西头沟就是青山梁子,紧接着的便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了。就在这混沌迷茫的瀚海中,如同阳关一样,楼兰消失了,罗布泊千涸了……沿着西头沟,在青山梁子的东侧,只见一条条高大壮观的防护林带,象征着三北防护林的骄傲,也是阳关林场的所在地。

场长王江的大手几乎把我握得喘不过气来。这个身材高大嗓门洪亮的西北汉子说:“我们就住在沙漠边上,祖祖辈辈种树砍树,就为了煳口、让沙漠撵着跑。没办法了,只好愚公移山。二十多年哪怕饿着肚皮也要种树种草,从十几公里远的地方拉来土在漏水的沙滩上铺出了1000亩地。”

阳关林场的葡萄已经摘完了。正在晾制葡萄干。一个又一个苹果园,在密密的防护林下,挂着鲜红芬芳的果实。

这是沙漠中人造绿洲的典型:从1958年开始日以继夜的治理沙丘,到了1978年开始三北防护林建设时,便有了整体的规划。防护林不再是星星点点而是连片连网地高扬着绿色的旗帜。沙漠望而却步了,每年5至7米的移动终被遏止。林场不失时机地引进葡萄、苹果,大量种植品质优美的李广杏,靠多种经营养活了林子养活了自己。1993年人均收入1200元。

谁说“西出阳关无故人”呢?我气喘喘吁吁地跟着王江从一个果园走到另一片农田。他遗憾地摊开双手:“在我这林场,想请你看看明沙已经很困难了。不过一踏上青山梁子我的心就发颤,沙漠实在是太大了,风沙线实在是太张狂了,心里永远不落底的还是林子太少,活一天种一天,给子孙留下树荫不比什么都强?”

王江一定要我再上一次青山梁子,上最高的那个山头。

是的,我看见了,就在脚下就在眼前铺阵的库姆塔格沙漠,往西便是已经消失的罗布泊,然后是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再往西就是三北防护林的最西端乌孜别里山口了。那是一种怎样的连接呢?大漠连着大漠,戈壁接着戈壁。视野之外,我哪能看得见?我只能想象,用每一根神经去感觉。乌孜别里山口似乎是隐伏着无穷无尽的西北风的山口、一路浩浩荡荡地刮将过来与沙尘汇合可以席卷半个中国。三北防护林的建设者们则正在并继续沿着库姆塔格、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沿着塔里木河,把绿色一直种到喀什,给乌孜别里山口送去温情。

从青山梁子东北望,风沙线穿过大片的戈壁、腾格里沙漠、毛乌素沙地、黄土高原严重的水土流失区直到科尔沁沙地……东至黑龙江宾县。

真是一张弓啊!

中国风沙线的走向,由西北而华北东北,就是一张满弦的弓。

无论对于跃跃欲试的沙漠而言,还是对已经营造了十五年的三北防护林来说,其态势都是动人心魄的:绿色与沙漠都在走向二十一世纪。

震惊世界的绿色工程已经艰难地走出了第一步,就是这第一步,我们便得到了风沙线上局部生态环境的改善,沙漠不能不正视新出现的坚韧而顽强的绿色了。

我们还要走得更远,一直走到2050年。

更远也就是更难,正如本文开头李建树局长所言,半壁河山的命运难道不就是中国的命运?奢靡之风所掩埋的精神与文化的灵魂,那是另一条可怕的风沙线。

跨过世纪,跨过一代人,风沙线上为了地球这人类惟一家园的第一代建设者们,将要把光荣与苦难一起移交给第二代。我敢说没有比绿色事业的交接更加伟大的了。

那时天上会有歌,白云像吹号的天使,人间充满爱意,所有的林子都会弹奏出绿色凯旋曲。

那时,为了这风沙线上的绿色而已经长眠的灵魂,会醒来,闪烁灵的光,把祝福像种子一样撒在我们的土地上。

我在夕阳的余晖中赶往鸣沙山。

月牙泉里的芦花已经发白了,芦苇常常使我想起崇明岛,自己的根,蛰伏而顽强的草根。我希望听见鸣沙之声,那声音中一定有上苍的某种启示,沙向人的呼告。播种绿色的人终将得福。

鸣沙山下有人在唱歌,歌声带着西北风的锐利以及戈壁的荒凉与开阔: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泪花流……泪花、眼泪,那是最后的水吗?

1994年9月记于河西走廊1994年11月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