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孩子长大了。
他们的父亲一那只猕猴已经是一只老猴了一有一天对孩子们说:“分别的时刻到了,明天我要送你们到一片陌生的森林中,从此你们要学会自己生活并且走向那些陌生的地方。无论你们走到哪里,都要记住母亲树,记住泽当。”第二天,老猕猴和岩罗刹女,便领着六个孩子,翻山越岭到了一片树林中,相约:时过三年父母亲会来看望他们。儿女们少不更事,见到有新的果子便纷纷钻进林子里不见了踪影,老猴与岩罗刹女这才怏怏离去。在这片新鲜的树林中,有很多很多羽毛各色各样的美丽小鸟。雄鸟总是大声地鸣叫歌唱,占得一块地盘,然后吸引雌鸟,接下来便是衔着树枝野草千辛万苦地筑窝、下蛋、孵出小鸟,小鸟们张大着嘴要吃的,鸟爸爸鸟妈妈捉来小虫嘴对嘴喂食……这是森林中活生生的生命故事,六只小猴子一边看一边也长大了,并且讨论着这样的话题:我们为什么不能生几个小东西出来玩玩呢?生我们的父母是一男一女,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做一回父母呢?猴子们长大了,已经有了****的冲动了,兄妹之间便开始****,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像猕猴、岩罗刹女初为人父人母一样,他们用树叶包裹好小孩,喂以奶水和嚼烂了的野果,喝清泉水,学走路,练爬树,玩游戏,给孩子们讲猕猴爷爷和岩罗刹奶奶的故事,讲那个已经变得遥远的扎若波岩洞及母亲树上流汁的树叶……
三年了,六个孩子离开泽当整整三年了。老猕猴和岩罗刹女如约而至,所见到的已经是一大群猴子了。那六只猕猴抱着父母亲直哭,那些小猴子们围着他们又蹦又叫:老祖宗来了,老祖宗来了!可是,短暂的欢乐过去后,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这个林子里的果子吃光了。因为人口越来越多,后来野草、蘑菇也吃光了,只能喝水,嚼嚼草根充饥。老猕猴一听便心急如火,岩罗刹女把从扎若波岩洞带来的一大堆干果分给孩子们吃。就在这当儿,老猕猴已经到了普陀山,观音说:“我赐你五谷,让子子孙孙学会耕种,耕种的人是有福的,去吧!”老猕猴带着青稞、小麦、大麦、豆和荞麦,回到了群猴之中。这时候,令众猴惊喜的是这一片林子又重新变得青翠了,又有果实了。老猕猴知道这是观音菩萨的恩典,在播下的种子收获之前,让孩子们不再挨饿。老猕猴叫来众猴,让他们一粒一粒地看这些种子,并感激观音的大恩大德,然后一起找一块块大大小小的谷地,把种籽撒下。有的地块乱石嶙峋,乱石下面却有稀疏的小草,有几根还从石头之间的隙缝中探出头来。他们便把乱石搬走,撒下种籽,就这样他们种出了庄稼。开始的收成不多,老猕猴和岩罗刹女及众猴们发现,地块松软的庄稼长得更好,便用尖尖的石块把硬地挖开。就在他们汗流如雨地挖地时,突然从贡保山顶上下来两头犏牛,老猕猴说:“那是神派它们来帮我们犁地的。”关于土地的神奇,在人之初便传扬开了,只要你播种就会有收获。五谷与土地的神奇是这样显现的:人洒下种子,土地便愉悦地容纳它,然后往下生根朝上发芽,长出植株结出果实。土地的神力似乎是无穷无尽的。人们偶尔也会想到种子在土地中的隐蔽时光,一切都是寂寥的,播种者探视的目光今天从土地上掠过时,还一无所有,明天早晨也许便露出了芽头,再过几天就是青枝绿叶了。人类最早的喜悦、冲动和惊讶,除了得之于这片高原上的山山水水,便是开始播种、生长的土地了。他们的感恩之情往往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积聚在因为温饱而可以延续生命的过程中。最初的人是农人,最早对天地生出感激之情的人是农人,千年万载后最伟大的人还是农人。
猴子们以五谷为主要食粮,并且在收获后用树叶裹成一包一包,就像包裹新生的小孩一样,贮存起来,在冰雪严寒时食用。野果已经成为他们的副食,在树上蹦蹦跳跳追逐嬉,他们就得不断地搬抬石块、寻找戏的时间也很少了,因为要劳动。为了不断增加的人口土地,辛勤劳碌的结果是猴子们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们身上浓密的毛先是变稀变短后来便慢慢褪去了,尾巴也消失了。他们互相看着觉得奇怪也觉得好玩,有点莫名其妙。而真正莫名的则是:经过了洪荒与孤寂,在沉思默想的雪山,以及无尽的流而不逝象征着皈依及神圣的河流的引领下,接受并领悟着土地及五谷的供养与玄妙之后,人类的历史开始了。
这时候,贡保山的人类的子孙已经生养很多了。
根据六个猕猴祖宗的血统,有了六个最早的部族,有六处聚居地。他们不得不逐水草而奔走,六个部族朝六个方向,意味着六道轮回、流浪、采集、耕种、狩猎、游牧。他们生生不息,繁衍分化,人类的种子与五谷的种子,撒向了不断升高的雪域高原。泽当、贡保山与扎若波岩洞,还有母亲树及那些花花草草们,在时光的流逝中,一边向后退隐,一边无言地为生灵祝福:走在远方的路上,总是有风雪泥泞,还有战争和灾难。可是谁教你们生而为人呢?无论如何一定要心怀感激,惟其如此,总有一天你们会变得平和、谦恭,在佛光初现并且照亮苍茫雪域、心海之后。
又据传说,离泽当镇约五里许的撒拉村,有藏族的第一块青稞地,是我们的猕猴祖宗最早开始种植五谷的地方。每年播种时间,周围的藏民都要到这里抓一把“神土”,是为吉祥和先祖保佑丰收之意。
泽当的青稞地啊,五谷杂粮的源头之地。
六个猕猴的后裔组成的六个部族,在雪域高原的六个方向上走过的路、爬过的山、蹚过的水,各种奇遇和故事,就像雪山顶上的万年冰雪,有的终年不化,有的已成为冰川,已经凝固,成为一体,谁还能数得清哪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多少片纷纷扬扬的雪花?为历史分成阶段,而且在争吵声中匆忙断代,其实是极其蠢笨又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有了语言霸权的人,不这样做怎么能说明霸在何方权有何用呢?笔者沿雪域高原上的时光之矢回溯,后来的事情大概是这样的:高原上又一处胜地名叫藏约见麦,是古人类比较集中的居住地,后面有大山作依靠,前面是源头活水,一个个地穴一直伸向河谷。那里的人已经有了简单的石刀、石斧、石锛、石铲等工具,因为高原严寒,耕种与狩猎极其艰难,部族的所有人便四处采集,以果子、野菜充饥。一个叫诺金的人采野果时手上被扎了一根刺,他用手拔、用嘴吮,这根刺就是纹丝不动,而且愈钻愈深,痛啊!诺金被扎得眼冒金星直流冷汗时,却也想出了另一个办法。他从树上折下一根更长更尖的刺,从手上被扎的部位斜向往肉里插,拨动先前的那一根刺,忍痛往上顶去。那根刺终于被拔出来了,一只手已经被鲜血染红。诺金顾不得了,把不小心扎进的和自己往肉里扎的两根刺反复地看啊看啊,他看见了什么宝贝呢?诺金从树上折下一根长一点的树枝,再用石头将一端削得尖尖的,又叫来伙伴去林子里狩猎。一只猎物出现了,诺金与大伙儿围成一圈用石头攻击,猎物被打得嗷嗷直叫,就是难置其死地,很多时候人精疲力尽了,猎物就溜之乎也了。这一回正当大家再也扔不动石块时,诺金从猎物的屁股后面飞步上前,把手中的树枝往猎物肚皮上狠狠地刺将下去,猎物倒下了。这是最早的箭。
从此,诺金为部族的老祖母所宠爱,但他还在动脑子。在距离稍远时扔出去的箭连猎物的皮毛都伤不着,而贴身搏斗又十分危险,他总觉得箭是有了,还缺一样与箭搭配的什么东西。某日,诺金在林子里看见一只小猴子吊在树上吃果子,吃完,只见这只小猴用力压弯树枝,然后弹起落到更高枝上。诺金眉头舒展了,当即取出随身带的箭,搭在树枝上,先施压,再松手,那根箭呼啸直上。诺金叫来同伴一起试验,众人欢呼,为使弹力更强劲,把两根树枝绑在一起,搭箭于后面一根树枝上,再用力拉,略作瞄准,松手,箭如飞向前,扎进了一棵大树的树干,最早的弓箭问世了。第二天,诺金带着十几个同伴去围猎,碰见了一只踽踽独行的老虎。众人一声呐喊,同时发箭,哪晓得老虎尾巴一扫,从它身后射去的箭几乎无一中的。诺金搭箭在手与老虎怒目相向,老虎大怒张开血盆大口长啸时,诺金一箭射进老虎的口中再从虎背穿出。他猛扑上去再以石头猛砸,众人施以援手,老虎被打死了。从此,在藏约见麦,老祖母郑重宣告:诺金是王。
发明弓箭,建都于藏约见麦的诺金王朝诞生了。
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王朝,据说是在从藏约见麦向西的一次大迁徙中消失的。它为什么消失?它到底是怎样消失的?当曾经发生的事件成为历史之后,所有的细节或者成为废墟或者飘逝而去,还问什么为什么?后来又有了建都于卡热戎盖的督王朝,督以打造铁的箭头的技术打造了一把铁斧,以木棍做把,人称“板斧王”。
督带领几千人,手持弓箭、铁斧,去攻打森布部族,无冤无仇,只是为了成就自己的霸王之业,督砍杀了森布部族所有的男女老少,这是人类的第一场战争。人类的第一场战争,就是非正义的战争,从此埋下了复仇的种子从森布部族逃亡出来的唯一的猎人的子孙以牙还牙消灭了督王朝。之后是曼坚拉王朝,建都于拉域贡唐,在几曲河畔。
这个王朝走向没落时,高原中部有一个叫穆的游牧部族兴起了,他们善于驯养各种野生动物,自己也充满了争斗的野性。不过,在穆王廓杰时代的传说中,有两则故事极有趣味:一个名叫卡的小女孩出生后母亲就死了,因为没有奶吃而啼哭不已。这时正好他们喂养的一只母牛产下一头小牛犊,母牛奶水充盈。老人们无奈便抱着卡去吮母牛的****,卡顿时不哭,稍顷脸上泛起了红光。后来又挤出牛奶让卡喝,卡喝得很高兴。部族的人知道这件事后,便也去尝尝,从此开始饮用牛奶。
卡长大了,和小朋友们在河边玩石子打水的游戏,卡的祖母把装着牛奶的一个陶罐挂到了一棵矮树上,天气太热了,牛奶有点发酵。小伙伴们玩累了就在树下睡觉,卡睡不着便用手转奶罐玩,一忽儿朝这边转,一忽儿朝那边转,只需松一下手就可以改变陶罐的转向,卡玩得很高兴。第二天早晨,卡的祖母取下陶罐倒出牛奶,发现奶的最底下有一层黄澄澄、亮晶晶的东西,挖出一块放到嘴里,是奶味又不尽然。发明者小女孩卡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玛”,“玛”就是酥油,看见这个名字,你就能闻到它的香味。当穆王廓杰的第十八代孙勃罗继位时,穆王朝的势力已名震高原,王都达常江昌的人甚至认为,天底下的地都是穆族的地,天底下的人都是穆族的人。他们驰骋高原,如秋风扫落叶一样并吞了不少部族,但穆王勃罗仍然心有不甘,他坚持认为还有更远的部族需要征服,他要远征。穆王勃罗碰见过巨人,力大无穷,但穆王有弓箭,巨人不敌。还有矮人,善于在水里打仗,手指间和脚趾间有蹼,也不是对手。
后来又闯进了一个女人部族,每个女人的脖子上戴着木棍编成的项圈,每根木棍都削成男性生殖器的模样。她们对突然到来的这么多剽悍的骑马的男人,真有喜出望外之感,然后是互相贪恋、缠绵,寻欢作乐。离这个女人部落不远处是一个男人部落,他们捕鱼、狩猎,把食品不定期地送到女人部落,和她们****。如果生了女孩就留在女人部落,生了男孩就到男人部落去。得知穆族的人在和那边的女人睡觉,睡得天昏地黑,他们大为愤怒,便开打,每一次都被打得落荒而逃。后来还是在女人的调解下,男人们以朋友相处,而且这些异族的骑手就要走了,要去继续他们的远征之路。
穆王勃罗带着他的骑手重上征路时,是一个平静的早晨,他们绕过一个大湖,湖面水波不惊,女人们和留在女人部族的伤兵挥泪相送。送行时只要有女人而且是有过几夜情的女人,那场面就会很幽怨、凄凉。但是,上了马的骑手是不走回头路的,走了,走了,走远了……
这是西藏相关史志留下的穆王勃罗远征军的最后的信息,后来则不知其所向、不知其所终。至此,以达常江昌为都城的高原上声名远播的穆王朝,也不无例外地走向消失,因为他们的王远征去了,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