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微雨中的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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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完美

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听筒里,一位女性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显得年轻,不乏礼貌与亲切。是她,广播电台的文艺节目主持人小云。

约好在下周的“诗夜星空”栏目里,与我搭档一个节目。今天,她是来作具体的安排与“导演”的。我爽快地答应她:可以,作协七楼见,可惜电梯早坏了,得爬楼。她说没关系,我会准时来的。

十点正,她站在门口。二十出头,短发,圆脸,端庄而眉目清秀,脸上的笑容甜甜的,给人开朗爽快的感觉。“我就是小云。”我迎上前去握手,请她进屋。谁知她一动步,我心里陡然一惊,差点“呵”了一声:原来她瘸着右腿呀!而且每走一步,身体都因短暂的倾斜而失去平衡,难怪她那清癯的脸庞上早已挂满了汗珠。我突然感到内疚:

早知如此,我该去电台见她。唉,从一楼到七楼,该死的电梯!“对不起!让你爬楼了。”虽然我努力掩饰,她仍然从我抱歉的话语里,敏感到了我的诧异。她边用手绢擦汗边喃喃地说:“麻痹后遗症,从小就这样,早已经习惯了。”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别人而不是在说她自己。而我呢,赶快把诧异的目光移开,生怕不经意地对她造成了某种伤害。

交谈中,得知她从半岁起就患病留下了残疾。但后来念书时老师说她学习成绩不错,尤其嗓音好,普通话说得标准;她也从小就爱好文艺,于是梦想着将来当一名节目主持人。“扬长避短嘛!”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特别坦然——这其间包含着正视严峻现实的清醒和对于自身价值的自信——我于是就隐隐感觉到这姑娘有些非同常人的特别。

她说,“诗夜星空”是她首创的专题节目,与诗人们合作,既朗诵作品又介绍作者,还通过“热线”,回答听众感兴趣的话题。她从我的几本诗集中,选了两首抒情短诗带回去配乐,一首《雨》,一首《莫愁》。“前几期‘诗夜星空’虽然受到欢迎,但我总觉得还不满意。这一次,和两位诗人合作,我想尽量把节目做得完美些。”说到“完美”一词的时候,她眉宇间那种一丝不苟的神态,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这次参与节目的,还有著名诗人孙静轩,所以她说是“两位诗人”。

我送她到楼下,望着她离去的身影,老想着她刚才讲的“完美”。

唉,一个身体残疾的姑娘,为了使自己份内的工作做得尽可能好些,竟然瘸着腿东奔西跑,登门“导演”。而我,该怎样与之配合,才能达到她所要求的“完美”呢?几天以后的傍晚,当我与静轩被接到电台,在直播间里与小云相对而坐时,我们所看到的,便是一位老练的节目主持人了。开播前,小云对有关的注意事项,一一作了交待。尤其对音乐、朗诵、热线电话以及主持人插播等几方面关系的衔接,进行了详细的讲解和示范。这一切,她都是那样的熟练而细致得体,既没有“好为人师”的派头,又没有令人生厌的烦琐。她的好些动作,甚至表现出一种恰如其分的优雅。也许,这就是她所追求的“完美”吧,我暗想。

小云以诗一般的语言开始了“诗夜星空”的开场白:“诗人说,天上有三颗星星最美丽,一颗是青春,一颗是爱情,还有一颗就是诗。”接着她以清亮的嗓音,在配乐声中朗诵了静轩的《凤凰涅檠变奏》和我的《雨》、《莫愁》。她对诗的内涵有着深入的理解和细微的洞悉,这才使得她的朗诵仿佛每一句、每一字都浸润在诗的意境之中;她的声音圆润悦耳,清纯动听,于抑扬顿挫中体现出诗的节奏感,从而给人一种高尚的美的享受。我想,收音机前的朋友们,只闻其声而未见其人,他们何曾知道,这位声音柔美的小云姑娘竟是一位行动不便的残疾人,她在实现自己理想的过程中,以顽强的意志和超常的毅力,克服过多少难以想象的困难,曾有过多少含辛茹苦的拼搏,多少霜晨雨夕的劳碌呵!这时候我脑子里忽地掠过女诗人冰心的诗句:“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热线电话不断地响起,我们三个人都应接不暇。有一位爱诗的男青年,在电话中说他长期被病魔折磨而瘫痪在床。他说,是诗歌给了他生命的活力,今晚的节目又给了他希望和勇气。静轩为了鼓励他,便激动地说了一句:“你虽然是一个残废人,但心灵却是美好的!”这时,小云立即轻声纠正道:“是残疾奈!”我顿时心里一颤。我察觉到小云的“纠正”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一字之差,“残疾人”是不同于“残废人”的。残疾是指身体的缺陷,残而不“废”则是坚定的信念……

节目完了,已是深夜点钟。电台的小车在门外等着送我们回家。

我这才知道,小云的家住得很远,几乎要走一个穿城。而深夜下班又常常没有公共汽车,这对于一位残疾的单身姑娘来说,无疑是一个难题。上车的时候我不禁脱口而出:“每晚都有车送你回家吗?”她淡然一笑:“不,今晚是沾两位诗人的光呢。”在车上一“聊”我才知道,小云在电台属招聘性质,她每周有两、三个晚上来电台,平时是没有车送的,还得自己“打的”。每做一次节目给她付酬三十元,一半的钱花在出租车上,剩下的十多元,便是从策划到编写脚本、从导演到配音播出等全过程的劳务报酬。她说她热爱这份工作,因为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理想。她不在乎报酬。

听她这话,我和静轩很是沉默了一会儿。

车到作协机关门口时,小云听说离我们宿舍还有段路,坚持要司机再开一段。我们说只剩下一二百公尺,走过去不就两三分钟吗。可小云执意不肯,硬是把我们送到了宿舍门口,还硬要瘸着腿下车和我们握别。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个颇含哲理的命题:她是在以自己那一瘸一拐的艰辛作为“标尺”,把我们完好的双腿、咫尺的路程也“丈量”成了含辛茹苦的跋涉,“丈量”成了情深意切的关怀啊!哦不,她是在“以己度人”:哪怕送客人时只差一二百公尺,在她心目中也是一种工作的遗憾,一种做人的“差距”。她不能容忍这样的“缺陷”,那是因为她随时随地都在追求一种“完美”呵!当她探出车窗和我们挥手告别时,街旁的灯光映出她那略带倦意的娇好的面容。车开走了。夜空中只剩下几颗疏星,都市辉煌的路灯却胜似满天繁星。“诗夜星空”,哦,多好的节目,多好的姑娘!……也许,到这时我才算是真正地理解了小云,理解了她所追求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