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刘邦的半推半就出任沛令,虽说是仅高于泅水亭长的“第二台阶”,然而毕竟是一次跨越式的飞跃。紧锣密鼓之中,历史的舞台至此才算是拉开了厚重的帷幕。一幕改朝换代的生动的活剧,真正的主角从此登场,惊心动魄高潮迭起的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
两个女人同时委身于一个男人,似乎井水不犯河水——这其实本身就不正常,或者说“相安无事”本身就是一种假相,一种短暂的现象。同性相斥,物性皆然。两个女人一台戏,戏的内容很丰富,自然会包括争风吃醋,你妒我嫉,明争暗斗,明好暗恨,等等。然而像吕雉这样,自己红杏出墙,偷鸡摸狗,不仅不以为耻,反而将这一“短处”栽赃在地位相当于“妾”的袁姣身上,并且以此要挟:要么一起做奸,要么走人了事。此等手段,可谓剪除异己的良谋高策。既保住了自己不轨行为的机密,又撵走了“竞争对手”,一箭双雕,事半功倍。称她是“厉害的女人”,当之无愧。日后吕雉将把此法用于政治上,成为真正的权谋,那就更加厉害非凡了。
刘邦失利、苦闷时便喝酒,喝醉便独自且歌且舞,这是颇有趣味的个性化的情节。一般说来人到欢乐时才跳舞,即通常所说的“手舞足蹈”;而刘邦不然,大有以酒浇愁、以舞解闷之慨。奇怪的是,看过他跳舞的人留下文字说,他看上去像一条龙在翻滚。“龙舞”之说却掩不住他大跳伤心舞的忧戚。中国古时成语中有“长袖善舞”之说,也许能更恰当地表述刘邦之“舞”。他的权谋,他的诡智,他的善于应变,他的长于心计,便都是“善舞”的“长袖”。当然“长袖”也有捉襟见肘的时候,那就是军事或政治的暂时失利,使这条“龙”的四周,布满了愁云惨雾。于是,“国危思良将”,时乖命蹇之时,刘邦对于运筹帷幄的谋士的思念,就大有“久旱而望云霓”之势了。
关于留侯张良的故事,《史记·留侯世家》叙之甚详。他当初的倾尽家财而招募刺客、“锥秦博浪沙”之壮举,留传千古,尽人皆知;他的下邳奇遇黄石公耐得《太公兵法》,并熟诵而辅佐刘邦夺得天下,更是神奇之至。后人论及张良,每多赞誉之词,而后世著《留侯论》以研究总结张良一生功过得失者,远远不止宋代的苏东坡一人。刘邦对他的评价,集中在“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看来张良确是奇才。古语有“良禽择木而栖,良将择主而仕”之说,看来张良投奔刘邦,刘邦喜得张良,是一种主将与参谋、统帅与军师的最佳组合,尤其是在刘邦处于发韧之初,征途坎坷、险象环生之际,得如此良谋之士,实在是幸运之至。从另一个角度看,张良纵有宏大的志向、满腹经纶,若不遇上刘邦这样知人善任的“明主”,恐也难完全施展其抱负的。因此可以说,刘邦成就了张良,张良也成就了刘邦,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故能在历史舞台上扮演成功的角色。
张良晋见刘邦,一拍即合相见恨晚。而张良为刘邦献上的“首策”,便是勿攻项梁,避其锋芒而借兵转攻丰邑。他为刘邦献上的“次策”是对俘获的败军“刀下留情”,勿开杀戒。上述二策都获得了圆满的成功,取得了极其良好的效果,对刘邦起事之初的羽翼丰满、深得人心,可谓功莫大焉。张良“二策”的理论依据,一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其核心是一个“忍”字,即隐忍一时之怒、一时之仇,而谋大局之胜。这个古老的权衡术延传千载,直至如今仍是中国人对人处事的经验之谈。二是“得人心者得天下”,即以笼络人心为核心的一种权谋之术。这其间包括丰富的内涵,诸如以威压之不如以德服之;作出某种姿态、某种让步甚至某种牺牲而使人心倾服,感恩戴德;“欲擒故纵”而使对方臣服;在生杀予夺时放其生路以使对方感念;以宽怀大度、善行义举,换取天下归心,等等。总之,目的是得天下,前提是得人心。
上述二策,张良的智慧谋略、佐政之才自不必说;而刘邦的从善如流、言听计从也确实难能可贵。领导者虽然位居统帅地位,却并非事事周全,高人一着;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决策的失误是随时都有的。而重大问题的决策失误乃是最大的失误,弄得不好,往往造成局面不可收拾。要避免这样的失误,除了领导者自身的多思慎行、多谋善断之外,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不要刚愎自用,独断专横,而要广纳群言,择其善者而从之。刘邦在“欲攻项梁”与“欲杀数百战俘”两大问题上,起初的决策应当说都是错误的,缺少理智的;而由于听信张良之策,故能最终得到极为有利的效果。以此而论,刘邦可说是一位善听良言的称职的统帅。对于后世各色各样的领导者,刘邦的知人善任、从善如流,倒是值得效法与借鉴的。
我前面讲过,对待女人的态度,常常因身份的不同,而有着不同的性格化的表现。看来刘邦现时已不再是市井无赖,随着其势力的增大,名声远播,身上也脱掉了一些痞子气,不论是出自本真也好,半是佯装也好,他的眉目传情,他的心向往之而不举止轻狂,他的“君子动口(心)不动手”等等,都自有其现时此刻的身份烙印在焉。至于“发乎情,止乎礼”的圣人之教,刘邦似乎还差一点火候,然而却已接近“形似”。这也许算是刘邦的一点一“链步”,只不过内心的好色与佯狂,倒是依然旧性难改,本色不变,很难说得上进步与否的。项羽嗜杀成性,骄横而又残忍,这是他日后败于刘邦之手的重要原因之一。当然还有他的刚愎自用、偏执轻狂、麻痹轻敌、粗暴狭隘、有勇无猛等等,都可以列为失败的原因。总之,“性格就是命运”,大抵如是吧。当然,项羽不是一无是处,他之所以能与刘邦长期对峙,而且在楚汉相争早期还一度占着优势,自有他独特的长处在。他的勇武与豪爽,威猛与刚强,他的江湖义气,壮士情怀,也还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介武夫的形象吧。
最著名的是他的“力拔山兮气盖世”——这既是他作为强者的英雄豪语,又是他作为弱者的恃强“误区”。“坑降卒万人”是项羽的一大败笔,是表面上的“胜利”实质上的失败;就像当年刘邦释放数百降俘是表面上的“退让”实质上的前进一样。在中国历史上,这二人是个性差异相当强烈的典型人物,虽然“刘项原来不读书”,他们两个的文化层次都不高;但作为乱世英雄,个性鲜明,对比强烈,各有千秋,而最终刘胜于项,则既是历史的必然,又是性格的必然。
项羽与张良的差异,简言之,是勇与谋的差异。刘邦的最后战胜项羽,一言以蔽之,是以张良(还包括萧何、曹参等)为代表的刘邦集团智谋的胜利。这当宾舞不是说项羽集团就完全无智谋,而是说以范增为主要智囊的智谋并未完全被项羽采纳;这当然也不是说刘邦的胜利不是靠勇猛征战,以韩信为代表的统帅们是相当勇猛善战的。勇与谋,其实双方兼具,只是就其整体而论,刘邦集团的谋略、智慧略胜一筹。在这方面张良功不可没。张良劝刘邦暂时隐忍而拥项梁作楚王,这是一个层次,建立在张良“隐忍”哲学基础上的权宜之计;张良进一步建议刘邦与项羽结拜为异姓兄弟,这是第二层次。这就不仅仅限于隐忍,而是着眼于长久斗争的深谋远虑、雄才大略了。义结金兰是假,取彼代之是真。友好揖让是假,“取尔首级”、夺尔江山是真。在项梁(项羽)锋芒正露,势力正雄之际,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此不失为以退求进之良策。古老中国的隐忍之术,韬晦之术,被张良发挥得相当有水平。这一段史实,是很值得后来的权谋者、为政者好好玩味的。
项梁得范增之助,犹如刘邦得张良之佐。范增是历代谋臣中,忠心耿耿而足智多谋的一位代表人物。他劝项梁不作楚王,指出其好大喜功、只重名号之弊,这当然是肺腑之言,高人之见。幸得项梁采纳,以免蹈陈胜之覆辙。日后范增的作用是很大的,几与张良匹敌,而使双方成对峙之势。可惜项梁死得太早,而项羽接替项梁之后,不能很好地信任这位年老而忠耿的军师,这是导致项羽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仁政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执政方针与施政措施。前者以“仁者,爱人”为核心,怜惜百姓,爱民如子。这虽然有其虚伪性,或者说有时仅是统治者的权宜之计,但往往能聚合人心,安邦定国。后者则以施暴、屠戮为其特征,视民如草芥,杀人如麻,涂炭生灵。虽能树淫威于一时,却常常以众叛亲离、一朝覆亡为其结局。在君主****的封建王朝,上述两种截然不同的路数常常与当权者、统治者的个性有关。刘邦和项羽的区别之一,即在于此。项羽以杀人为乐事,刘邦则面对暴行黯然神伤。二人个性的区别已然泾渭分明。从发展趋势而言,二人的成败兴亡因其不同的个性而早已成为定势。
如何对待知识分子,尤其是如何对待前来真心为你出谋划策的“儒生”(即“士”),历来是各类权谋者用人、决策的一个关键问题。
古有礼贤下士之说,有“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之说,然而刘邦毕竟出身市井,痞子气非一时所能革除,当然不可能有周公吐哺握发以招天下贤士的胸怀与气度;但他一方面又在创业之初,为了图谋大业而求贤若渴。所以对待儒生、谋士,他的心情是矛盾的。于是有高阳酒徒求见,他叫来两个女人洗脚、爱理不理的举动。此举的涵义,一则是嬉皮生涯痞子气的长期影响,个性使然;二则是在儒生面前摆摆阔,拿拿架子,以不失“身份”;三则是试探性的,看看来人有无诚意,有没有真本事,他在“考验”别人呢。就这三条,已足见刘邦长于心计与权谋。
刘邦的绝顶聪明之处,在于认识了张良的价值。他懂得“十座城也抵不上一个张良”,懂得“子房一言,胜我千军万马”。这就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意思。当今研究“人才学”的专家们,是应当好好研究一下刘邦与张良的关系的,它犹如后来的刘备与诸葛亮的关系一样,大可作为历史上用人得当的显例。刘邦得张良之助,方能攻宛城,过武关,破蓝田,直指霸上,一举而夺取灭秦之功。
刘邦好色,旧性难改。入咸阳而直扑后宫,也许是野史闲笔,但却符合斯人性格。关键在于阻拦他贪恋女色丧志误国的,有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却以完全不同的气质、个性介入此事。樊哙出于打江山、得天下的直接利益的考虑,口无遮拦,拿“二世荒淫败亡”的先例警告刘邦,自有其鲁莽将帅的耿直可爱之处,但却效果不佳,难以说服刘邦。张良不愧良谋本色,大儒智慧,他进得宫来,不提女色误国之事,却谈楚军入关之险,分析胜败,权衡利弊,晓以利害,最后献上“还军霸上,暂避锋芒,虚与周旋,蓄势以待”的良策,直让刘邦日服。其时刘邦以十万之师而惧怕项羽四十万之众,一惊之下,何来色胆?后宫之事岂不迎刃而解?此时张良又宽他的心,劝他在后宫再住一宵,还说是一时尚无大碍。这做得多得体,多有人情味!刘邦不能不大笑而拱服:“知我者张良也!”张良之睿智多谋与善于攻心,由此可见一斑。
刘邦的“约法三章”是深谙民心之作,也是深得民心之举。暴秦不仁,乱世久矣,久乱思治,民心所向。刘邦的民心牌也是一张明智牌。它是张良“得民心者,得天下”理论的具体实践;尤其是刘邦与项羽相比,处于兵力弱势之时,更应当安抚民心(或日笼络民心),以图修养生息,丰满羽翼。
与此相对应的是项羽坑杀二十万降卒,顿时失尽民心。此举蠢则蠢也,根子是残忍骄狂,动机是斩草除根,效果却适得其反,天怒人怨。这是一桩历史上著名的暴行,后来的屠夫暴君几乎无人可与之颉颃。秦时中国人口不多,二十万精壮兵丁是何等比例的骇人数字!项羽一生功过虽众说不一,但仅此一项,已足可显见其杀人魔王本色。后世有谓之“英雄”者,此一暴行则使之大为减色也。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亦仅此一项,项羽失尽人心,楚汉胜败之势几可定论矣!在古往今来的叛徒中,我没有研究过,曹无伤是不是最早的或较早的一位。“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是后来的说法;曹无伤是“身在汉营心在楚”了。其实说他是内奸亦无不可。古今中外,叛徒、内奸的特点一般有三:一是利令智昏,为一己私利所驱使,为高官厚禄、金钱美女所诱惑;二是错误估计形势,在谁胜谁败的问题上,作出了错误的判断;三是出卖情报,出卖机密,出卖主子(或朋友),总之是卖友求荣,叛友为敌或认敌为友,吃里扒外,里通外“国”。(指广义的“国”,有时是某个集团,某个派系或某个政治团伙)。这是最危险的一种人。是潜伏在自己营垒里的“定时炸弹”、“隐身杀手”。这种人极善伪装,是典型的两面派。这种人也最可耻,最可怕,危害最大,有时甚至因叛徒的出卖而关系到许多人的生死存亡,以至营垒本身的成败利害。所以,叛徒(或奸细)一旦被人发现,往往人人痛恨,严惩不贷。曹无伤后来被刘邦“立杀”,便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