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母亲的众多姐妹,数四姨和母亲最漂亮。母亲的漂亮是一种大家闺秀的娴淑与端庄;而四姨,则兼有学生的稚气、村姑的清纯与少女的妩媚,娴雅中透着楚楚动人的魅力,腼腆中不乏脉脉含情的韵致。算起来四姨比我大十四岁,记得我五、六岁时,正是四姨出落得娉娉婷婷、风姿绰约的年纪。她牵着我在街上走,总引来那么多注视的目光与“回头”的顾盼。而四姨总是目不斜视,心无旁鹜,径直走她的路。原来,当时刚满十九岁的四姨已经名“花”有“主”。
那时候正是县城解放前夕,四姨刚刚高中毕业。据说,如此匆匆地结婚,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提亲、说媒的人跌破了门槛,也许是难于应付之故,也许是出于“门当户对”的陈旧观念,便由外公作主,四姨嫁给彳同在高中念书的亲表哥。就像《红楼梦》里宝、黛相恋一样,社会表亲缔姻乃为“时尚”,可惜四姨和四姨父来不及相恋,就被婚姻的红绳双双拴在了一起。四姨父对这桩婚事是满意的,而四姨,则更多地出于父命难违的孝顺心理,女大当嫁嘛,何况嫁了亲表哥,知根知底,亲上加亲,亲戚们也皆大欢喜。单纬而不谙世事的四姨,对婚姻的“未来”还来不及细想,便懵懵懂懂地做了新娘。
婚后不久,县城解放。四姨当了小学教员,四姨父则靠代课有些微薄的收人。很快,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我的大表弟。一九五二年,四姨父考上云南大学,赴昆明求学。古时候就有“红颜薄命”之说,意思是容貌出众的女子,往往遭致婚姻的不幸而命途多舛。对于这“宿命”之说,自可不信。然而四姨后来的命运,却不幸而正应了这句谶语。一九五三年的夏天,四姨接到组织上的通知,四姨父在云南突然死亡!死因不明,尚待调查……
这飞来的横祸,犹如晴天霹雳,几乎将四姨击倒!刚满两岁的娇儿,还在襁褓中尚未满月的女婴,一家三弱妻稚子,将何以承受这泰山压顶般的致命一击?我不清我们全家人当时的震惊与慌乱,记不清母亲和她的姊妹们陪着四姨流了多少哀伤的泪。我只记得一个细节:她们藏起了四姨家所有的菜刀和麻绳,日夜守护着四姨——她们怕她经受不住打击而自寻短见。可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她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四姨当时压根儿就没想到过自杀。此时此刻,她明白自己作为母亲的职责与义务,她说她没有任何权利舍弃儿女而作出自私的抉择。
眼泪哭干之后,四姨坚强地站立起来。当她走进校园、走进教室,面对一张张稚气的脸庞,不明就里而又天真烂漫的孩子们用歌声和笑声包围了她。她不能在天性欢乐的孩子们面前流露自己的悲伤与痛苦,她明白,只有将自己还在滴血的心浸润在孩子们欢乐的海洋之中,浸润在忘我的事业之中,心灵的创伤才有可能渐渐地得到抚慰和疗治。
于是她拼命地埋头工作,将自身的不幸与哀伤交给流逝的光阴去慢慢淡化……
那时候,四姨刚满二十三岁。
四姨依然年轻漂亮,依然美得出众。我暑假去看望四姨,和她在街上走,她那与众不同的风采与魅力,依然吸引着那么多注视的目光与“回头”的顾盼。我那时少不更事,只是隐隐地感到一种莫名的“荣耀”。后来县城里放映《霓虹灯下的哨兵》,有人就说,你四姨长得像电影演玲,像电影里的春妮——我一细想,还真像呢。
可我心里更明白的,是四姨在走着一条多么艰辛的路!稚子幼女,三人的负担集于一身,就靠她微薄的工资。更使人难以承受的是,祸不单行,新的打击接踵而至:儿子和女儿开始轮番生病,要么缺钙而双脚佝偻,要么“甲亢”而面部浮肿,要么肺结核,要么风湿痛……
一茬接一茬,可谓层出不穷!四姨不断地求医问药。最后医生询问了她的婚史,得出的结论是:孩子多病,缘于父母通婚系近亲血缘之故!这结论,于四姨不啻又是重重的一击!这是科学!可作父母的为什么就那么无知那么胡涂呢?五十年代中期以后,优生学开始有限地宣传,近亲结婚开始局部地禁止。可是对四姨来说,这已经为时太晚。解放前匆忙的婚姻所酿致的后果,已如覆水难收,铸成大错而无可挽回了!而近亲血缘婚姻的直接受害者是下一代了是孩子!也就是说,是亲生父母“害”了孩子。看着可怜的一双儿女从小被病魔折磨,四姨陷入难以自拔的深长的悔恨与自责之中,她甚至有一种负罪感:是父母作孽,使无辜的孩子终生受累啊!四姨病倒了。是心累,是心病。负罪感像无形的毒牙利齿,久久地啮咬着慈母的心。
一场大病之后,四姨憔悴多了。当然她依然漂亮,就连“憔悴的美”也依然是人们议论的话题。只是她此时的的美已不再是“春妮”或陶玉玲式的清纯靓丽,而是凭添了几分成熟,几分忧郁。这时又有人说,她更像中年以后的电影演员秦怡。不仅像秦怡的美丽端庄、高雅文静,而且有着酷似秦怡的遭际和命运。据报上披露,秦怡和金焰的儿子,不也是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男孩么?到成年后还不会料理生活,发病时甚至动手打妈妈。金焰去世后,秦怡含辛茹苦,独自支撑着抚养病孩的责任和义务,她以博大的母爱忍受着心灵的创痛,在银幕上塑造着各色各样光彩照人的女性,而在生活中,在家庭里,则担当起对病儿百依百顺、呵护备至的慈母之责……四姨此刻的境遇,不正和秦怡极其相似么?如果把上讲台也当作一种“演出”的话,应当说,四姨的演出同样是成功的。作为一名塑造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她也在不断地塑造着自己。繁忙的教学之余,她带着孩子经常跑医院,无论多苦多累,从不轻易请假、缺课。在家里,她可以对着自己的孩子暗暗流泪;在讲台上,在别人的孩子面前,她却深知自己没有流泪的权利。她总是微笑着,总是以慈母般的循循善诱与温言软语,“塑造”着为人师表的形象,给孩子们以积极向上的言传身教。她的笑容与慈祥不是装出来的,而是气质使然,天性使然;是一种职业的习惯,一种神圣的使命,是她心性中的善良所承袭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传统的美德。
面对病孩时的苦涩与面对学生时的喜悦,走进医院时的沉重与走上讲台时的欣慰,因支付医药费而负债累累、家徒四壁的贫穷匮乏,与教学育人硕果累累的精神上的充实与富有……这一切,在同一个人身上形成强烈的反差,又在同一个人身上统一为和谐的整体。脚步匆匆,岁月匆匆,四姨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走着自己的人生之路,担负着既为人母、又为人师的竭尽爱心的双重角色。
而此刻,四姨又面临着另一种心灵的冲击波:是否再作一次婚姻的选择?平心而论,这个贫病交加的不完整的家庭,确实需要一个坚强有力的男人的支撑。孤苦的弱女子不能没有丈夫,可怜的病孩儿不能没有父亲。病儿、寡母组成的“半边天”,在经年累月的风雨摧折中毕竟摇摇欲坠容易坍塌啊!而此时说客盈门。由于四姨的品格和容貌“芳”名远播,示爱者和求婚者络绎不绝。而其中大都是二、三十岁的未婚青年,有干部、有教师、有军官、有商人,不乏情诚意笃者与条件优越者。他们中又大都善良温厚,甚而“爱屋及乌”,表示心甘情愿待一双病儿如亲子;甚至宁愿自己不再要孩子,也要一心一意将两个病儿抚养成人。面对着一个又一个古道热肠的好心人与真情实意的追求者,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的四姨却一概予以婉拒。其实呢,人非木石,孰能无情。面对着那些钟情的好男人,四姨岂能完全不动心不领情?原来,她有更深沉、更成熟也更理智的想法。最后连我的母亲和许多亲戚都加入了“说客”的行列,她们苦苦劝说,开导四姨,你二十三岁就守寡,何苦来着?就看在孩子份上,也应当重组家庭才好啊。可四姨的回答朴实无华而又掷地有声。她说,正是由于这两个病孩,使我想到作父母的对不起他们,害了他们,近亲结婚可真是自作孽啊!看来我这一辈子只有尽心尽力守着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只有减轻他们的痛苦才能补偿我(们)的过错。我承受这种“惩罚”是心甘情愿的,也是咎由自取;可是,我不能带着两个病孩再去连累别人,给别人造成累赘和负担啊!既然我自己酿下了苦果,那苦果就让我一个人尝吧!说罢,她伏在母亲身上伤心地痛哭起来,在亲人面前,她要让泪水汩汩地冲刷心灵的创痛与内疚。
四姨的话语里,有悔恨,有自责,但更多的是出于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一种无私无我的境界,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牺牲精神与悲悯情怀。
于是她以一颗坚定的心,谢绝了一切好心的劝告与真情的追求,谢绝了有可能重新找到幸福的机遇。本来,她完全有理由也有“权利”理所当然地得到命运的青睐。可她毅然地放弃了这种念头,甚至“封闭”了自己的“芳心”,而义无返顾地作出了常人难以理解的选择:孑然一身,承受孤寂与清苦。
鲁迅先生当年曾盛赞德国版画家珂勒惠支夫人的一幅版画,名日《牺牲》,“是一个母亲悲哀地献出她的儿子去的。”四姨此时所作出的选择,使我想起了这一幅《牺牲》,只不过她不是“献出”儿女,却是全身心地护着儿女而“献出”了自己,“牺牲”了自己的幸福。这沉重的代价与珂勒惠支夫人的“牺牲”,其实是殊途同归,有着同样的悲壮的内涵,闪烁着同样的母性的光辉。
既然作出了这样的选择,四姨便以稚嫩酌双肩,独自承受了生活“赐予”她的超负荷的重担。可以说就个人生活而言,之后数十年的岁月,便是四姨艰难地筹措医药费与精心照料病儿病女的漫长过程。
可命运对她似乎过于苛刻,她的“赎罪”也似乎是望不到尽头的“无期”之旅——以至我的表妹成年之后,因“甲亢”久治不愈而眼球鼓凸、脸部变形,使人目不忍睹;以至表弟、表妹都因体弱多病而婚姻遭致不幸,或夫妻不和,或婚后离异;以致……还有一种“以致”是最“要命”的,那就是近亲血缘的弱势遗传基因居然影响到第三代!四姨的小孙儿,自出生起便又“承袭”了体弱多病的“遗传”——近亲结婚,祸及子孙,世人当引以为戒啊——这就愈是加重了四姨心中挥之不去的“负罪”感。于是,当她作为母亲照料多病的儿子直到他结婚生子之后,她又作为祖母,继续着没完没了地以极大的耐心照料着同样多病的孙儿,以致她本人也因操劳过度而疾病缠身,退休之后也不能安享晚年。她无怨无艾,省吃俭用,以保证孱弱的孙儿有足够的营养,使他尽可能地健康成长。旧式的婚姻所带来的难以逆料的后果,以及四姨这种旷日持久的“赎罪”和补偿,可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啊!四姨惟一的精神寄托,是她几十年教师生涯,“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著名教育家陶行知语),育得桃李满天下。她早年以教学育人为乐,待学生亲如自家孩子。她退休以后,不少事业有成的学生经常来看望她,给她以温暖和帮助。这是她足以告慰晚年的快事。
四姨当年年轻貌美而拒绝再婚,曾引来种种议论。同情者谓之“可惜”,惋叹她与可能得到的幸福失之交臂;责备者谓之“守旧”,讥议她有“从一而终”、“贞女不嫁二夫”的封建思想;褒扬者谓之“难能可贵”,称赞她是集困苦于一己之身而不肯将艰难转嫁他人的无私女性……是非任人评价,“众说”何止“纷纭”。我作为晚辈,则不便多言,也一时难以评判四姨的“忍苦”、“认命”孰是孰非、该褒该贬。
我只是想说,我心目中的四姨,是最能隐忍艰难困苦的那一类坚韧不拔的女性;丧夫之后整整五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她所承受的,当然不仅限于生活的艰辛与清贫,还包括凄风冷雨的寂寞与漫漫长夜的孤独,还包括舍弃幸福的决断与苦斗病魔的煎熬。这一切,需要何等坚韧的毅力与顽强的意志啊!因此,我心目中的四姨,更确切地说是一位甘于自我牺牲的受难者与殉道者的形象;当然,她是一位美丽非凡的殉道者,她年轻时,是我心目中的女神维纳斯;而中年以后的她,则是我心目中的圣母玛丽亚。
岁月催人。四姨老了。直到古稀之年,多病的孙儿身体逐渐康复、考上大学之后,她才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三年前她七十大寿,我去贺寿时,见她已是满头白发,名副其实的“白毛女”。可她依然神情乐观心境安详,苍老的容颜里依然闪烁着年轻时的风采。是的,容貌出众、漂亮非凡等等,也许都只是昙花一现,也许都经受不住岁月的磨蚀与风雨的摧折。凝视着她那多皱的额纹与满头的白发,我的思维在急速跳跃,我在努力搜寻着昔日的那个“春妮”式的漂亮的四姨;而历史的镜头却像电影中的“闪回”一样,向我娓娓讲述着一个美丽而又凄惋的故事,讲述着一位兼有学生的稚气、村姑的清纯与少女的妩媚的漂亮姑娘,怎样走进婚姻的误区从而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一步步颠踬于生活之途而走向垂暮之年的故事。
而此刻,我仿佛听到了镜头之外那震聋发聩、催人警醒的画外音:
“谁之过?谁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