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微雨中的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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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生日片断

这是青城后山一条叫做“飞泉沟”的小溪。每隔一二百米,便有一座木桥横在溪上,桥下流水潺潺,水声哗哗,碰上横亘的巨石,便溅起银白色的水花。加上习习的凉风,使远离都市的七月盛夏变得凉爽如春。我的朋友、诗人廖公建议,来这儿避开喧嚣与燠热,度过我的五十五岁生日。傍晚下榻在银海山庄之后,我们两对夫妇便沿着这条小溪,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着边际地聊着。溪水缓缓地流向远方,不知其所止。这使我想起小时候去外婆家,外婆家也在溪涧交横、流水淙淙的大山深处,沿着小溪,路似乎没有尽头。山路不通汽车,溪涧狭窄多石又不能行船,便由一位壮健的挑夫,用一根扁担两个箩筐,一头一个,挑着五岁的我和三岁的二弟,就这样一颠一簸地走了许久。

印象最深的就是眼前这样的溪涧,这样的巨石,这样的流水淙潦…

记忆中的印象和眼前实景的重叠,使人禁不住想起“似水流年”。

假如时光能倒回去,倒回人们通常所说的“半个世纪”之前,回到我的孩提时代那该多好。何处是生命的起点呢?也许就是那条小溪的源头,那大山深处孕育万物的腹地。那里孕育了母亲,母亲又孕育了我,我便小溪一般地叮咚着流向远方。可惜逝去的时光像这小溪一样不能倒流。在生日的时候想起这些,我不免有些怅然。通往外婆家的那些溪涧里流淌着我儿时的许多向往。就在那溪涧的尽头、大山深处,外婆家有许多有趣的事儿。核桃和板栗是当地的特产,有一种饴糖,叫做“麻糖”,用它蒸核桃吃,又香又脆。板栗则须在锅里和着沙子炒,直炒得香气扑鼻,时隔几十年,那香味儿似乎循着山溪又飘了过来。更有趣的是,山里的山鸡、野猴、獐子、松鼠等出没无常,长辈们偶尔捕得一、二只,养在笼里,我们便兴奋得睡不着觉,足以玩赏到茶饭不思的地步。我还听母亲讲过,当她还是个四、五岁小姑娘的时候,大人们曾捕获过一只刚刚出生的虎仔,是趁母虎外出觅食的时候从虎窝里弄走的,那模样儿可爱极了。幼年的母亲给它喂豆浆,喂肉粥,精心地照料它。那只母虎失掉了爱子,夜夜在大山深处愤怒地咆哮,有人夜半听见过那叫声,凄厉极了。可惜虎仔终于没能活下来,听母亲说,它成天咳嗽不止,也许是感染了肺炎,这时有人不慎喂了它咸腊肉,虎仔病情加重,不治而亡。现在母亲已经八十五岁高龄了,每每讲到这椿八十年前的往事,眼角还潸潸地闪着泪光。但我想咸腊肉不是虎仔的真正死因,也许是虎仔太孤独,太不习惯,太思念它的母亲的缘故吧,那深山里母虎凄厉的呼吼声不能不震憾虎仔的心灵。

世间的生命,就是这样生生不息地相互维系着,若是人为地割裂了它,往往会造成意想不到的悲剧。在我过生日的时候忽然想到这些,心中便莫名地生出一丝怆然。

眼前这叮咚的小溪似乎没有尽头。缘溪而行,我们虽不是“捕鱼为业”的武陵人,但我们未必不向往着这小溪能通向那神秘幽深的“桃花源”。作为一种宁静、淡泊、平和、美好的理想境界,桃花源千百年来为人们所神往。当我在生日时远离喧嚣,卸却冗务,来到这悠静的所在,忆匆匆往事而望迢迢前路,百感交集,对桃花源便有一种特别的向往和憧憬。但桃花源在哪里呢?又不免有些茫然。

这条小溪流过我们旅舍的窗前,整夜在耳畔叮咚不绝。权且当作催眠曲吧,伴随着枕边的遐想,当晚亦不知何时入梦。一觉醒来,清晨的阳光正透进窗棂,像一簇簇穿越时空的金箭。忽想起光阴荏苒,不觉又增一岁了。我真佩服古人以“白驹”比譬日影的妙喻,“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谁能追赶得上、捕捉得住那稍纵即逝、“马”不停“蹄”的光阴呢?脑子里便不由得记起曹操《龟虽寿》诗中的名句:“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比之浩瀚的宇宙,人的生命确乎是极其有限的啊;只有将有限的生命奉献于无限的永恒之中,光阴才不虚度,人生才有价值。想到此,心中顿觉坦然。

早饭后。我们四人乘坐“金骥索道”上山。架设在高空的这匹“金马”可不是那么好骑的,一“跨”上去,心中便有些胆怯。尽管工作人员说这索道是进口货并请日本的专门技术人员安装的,耗资数千万元,已运行四年安全无恙,但乘坐时依然有些紧张。飞越万丈深谷,缆车时有颠簸抖动,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脑海里总是闪现看国内外个别高空索道断裂出事的恐怖镜头,行进中的十五分钟显得格外漫长。

唉,人生中的某些特定时刻,像乘坐飞机或乘坐这空中缆车,个人的一切乃至生命,一时都无法自己主宰,而是交给了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去掌握、去驾驭……想至此,心中不禁有些悚然。

到了终点站,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我们安步当车,行行重行行,上山复下山,约莫半小时,便抵达著名的景点“又一村”。这景点的得名,当是取自宋代陆游的《游山西村》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其实人生的道路,没有永远的“山重水复”,也没有永远的“柳暗花明”;无路可走的绝境与别有天地的通途,常常是相互交织、变幻杂陈的。倒是有一个接一个令人眼睛豁然明亮的“又一村”,使人于山穷水尽之时,看见一袭希望的旗幡,一处温馨的归宿。概言之,一个个“疑无路”时的“又一村”,铺延而成坎坷途程中的希望之旅。

小而至人生的几十年岁月,大而至人类的数千年历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生日的时候想到这普通而深遽的生活哲理,不免有些慨然。

又见小溪!“又一村”翠柏楼老板热情相邀,加上楼畔那潺潺溪水的吸引,我们便在溪畔品茗听泉。午餐是青城特色的老腊肉、獐子肉、蕨菜、豆花等。备青城乳酒一瓶,三人席间为我祝寿。饭毕小憩之后,便沿山拾级而上,且走且停,悠哉游哉,饱尝了“青城天下幽”的况味。其间又在一座九曲回廊式的茶园歇息,竟然一“盹”而入梦乡。昔有庄周之梦,栩栩然、翩翩然变成蝴蝶,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是庄周。

是庄周变蝶?还是蝶变庄周?遂成了现实与梦境亦真亦幻的千古命题。

惜乎我的盹中之梦未能进入这样的境界,只梦见青山林木蓊荣,溪水潺涯不绝。醒来肘暗自思忖,此非眼前之实景乎?人生一世,谁能不归依山林、融人大自然的怀抱呢?故眼前之实景亦人生之化境也。由是观之,得此一梦足矣,心中不禁醺然。

下午四时许,该下山了。这时,有不少抬“滑竿”的人前来兜生意。其中二人,年纪已不轻了,却兜之甚笃。他俩听说我是今天的“寿星”,便穷追不舍。其时我确实有些疲惫,妻和廖公夫妇也怂恿我不妨一坐。然我见此二人并非年青力壮的小伙子,便不忍让其以体力为我代步。但听他俩恳切的口气,“本来就是靠卖劳力挣钱的啊”,便知愈是“同情”他们而不肯光顾,他们便愈是挣不到钱,愈是值得同情;我便动了心,想“成全”他们。偶一问及他俩的年纪,一个五十七,一个四十三,加起来恰好一百岁呢,这巧合对于“寿星”不正是个吉利数字么?大家都笑了。我于是欣然坐上他们的滑竿。谁知爬坡下坎,滑竿摇晃颠簸非常厉害;好在二人“技艺”高超,步履稳健,才使得如此险程有惊无险。我边走边问他们的收人情况,答日,每人每天大约可挣四、五十元,一个季度最多可挣到四千元,但须交一千六百元的税收,剩下的纯收入,一月也就七、八百元。对于如此艰辛的强体力劳动,收入的确算不得丰厚。到了缆车站,他俩要价二十元,我顺手给了三十元,二人连声道谢。看着他俩憨厚诚恳的笑容,目送他俩汗流浃背的身影,我心中不免侧然。

晚饭后,我们在宾馆的阳台上乘凉,一阵欢快热烈的乐曲声把我从遐想中惊“醒”。原来,今晚正巧是银海山庄开业两周年纪念,又是今年旅游旺季人最多的一天,山庄在广场上举行盛大的篝火晚会,而我们此刻乘凉的阳台则犹如观礼台的包厢,将各类表演尽收眼底。

本是避开都市来青城寻幽觅静,却仍然躲不开这一番热闹。廖公讪日:

这些欢快喜庆的歌舞节目是专为你举办的生日晚会呢!细一想,这个巧合确也难得,又是《大坂城的姑娘》,又是“辣妹子辣、辣、辣”,还有象征“生命不息”的熊熊篝火,表达吉祥祝福的“锅庄舞”……那么多人载歌载舞为我的生日助兴,岂不是三生有幸么?边看边想,便很有些欣然。

晚会结束,已是满天星斗夜阑珊了。

躺在床上,不禁浮想联翩。回想白天的经历,忽而登山疾走,忽而缘溪徐行,忽而索道惊魂,忽而滑竿履险,忽而山穷水尽,忽而柳暗花明,忽而身心疲累,忽而小憩得闲,忽而静中寻幽,忽而闹中同乐……短短一日的经历如此,漫长一生的经历不也大抵如此么?移步换景,触景生情,那些令我心动的怅然、怆然、茫然、坦然、悚然、慨然、醺然、恻然、欣然……短短一日的感受如此,整整一生的感受,不也大抵如此么?星移斗转。难眠的生日之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