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去川南玉屏山森林公园小住,令人感到新奇的是:满山蝉鸣,此起彼伏,自晨至夕,不绝于耳。究其原因,方知遍山所植之树,名日“柳杉”;此类树的特别之处,一是颇利于蝉的繁衍与栖息,二是它的气味能驱蚊灭蚊,所以山中整日蝉声不绝,而蚊蚋则不见踪迹。
我们下榻在森林小木屋中。晨曦初露,便听见一只嗓音格外嘹亮的蝉,于山野静谧之中突发“奇响”,悠悠然领唱“起音”;只三两声,便引来万蝉齐鸣,顿时形成一个大型合唱团的声势与阵容。这样的蝉歌合唱,从一开始就整齐而有规律,齐唱一曲,必休止片刻,接着开始第二次齐唱,如此循环往复,节奏井然。轰然齐唱则山鸣谷应,遽然停歇则万籁俱寂,时唱时停,或抑或扬,似乎训练有素,有约在先。蝉们只顾起劲地唱着,不管吹毛求疵者讥,之为“单调”或讽之为“聒噪”;也不管评头品足者指责这不像“美声唱法”、那不像“通俗唱法”。它们只知道不遗余力无休无止地唱着,唱着。令人惊叹的是,如此引吭高歌,竟能持续一个整天,一直唱至暮色苍茫时才渐渐停歇。
那情景,正如宋代诗人杨万里所描绘的:“落日无情最有情,偏催万树暮蝉鸣”。我暗想,难道歌唱是蝉们的本能?抑或是某种职责或义务?何来这般乐此不疲的演唱激情、用之不竭的青春活力?那准确无误的节奏,那舒徐有致的旋律,又是谁在冥冥之中担任着技艺高超的“指挥”?身临其境,这大自然的天籁,真令人兴趣盎然而又百思不得其解。
我于是突发奇想,若能带几位“歌星”回家,于茶余饭后独享蝉歌之美,不亦快哉。于是捕得三五只,关进宾馆抽屉中。次日晨开屉检视,却见活脱脱鸣蝉尽成僵尸!我不禁惋叹:难道它离开山林树丛竞一夜都不能存活?请教当地山民,答日:蝉为短命之物,以树间露水为食,其生命亦短暂如露水。遂想起古诗中关于蝉的吟咏:“同饮玄天露,何辞高柳寒。”(南朝·刘删《咏蝉》),“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唐·戴叔伦《画蝉》),果有“饮露”之说。至于蝉的寿命,一般是数日或数周,确很短暂,以“露水命”喻之,亦不为过。我禁不住心底一阵颤动:蝉啊蝉,莫非你自知生命转瞬将逝,于是竭尽全力拼命地狂歌不息么?你的遽死于幽闭之中,莫非是平日里傲啸山林、奔放不羁,一旦失去自由便故土难离、以死相抗么?如此短暂而又节烈的生命形态,留给我的感觉,真是凄怆而又悲壮。
散步时,瞥见林间小径亦偶有蝉尸杂陈。哦,这些“死而后已”的歌者,呕心沥血完成了它们的使命,终又魂归山林了。而更多的伙伴们,则仍在林中不停地吟唱,前仆后继而又无怨无悔。忽想起一位诗人说过,“没有蝉歌的夏天是残缺的夏天。”这些不知疲倦的森林歌手们,正是以它们的歌声,完善着夏天的美学,丰富了季节的内容。
而它们正在或将要付出的,都将是生命的代价。
细细想来,人的生命虽有“百年之寿”,然若放在浩瀚的宇宙中去审视,不亦如蝉之倏忽短促么?一千八百年前,魏武帝曹操曾写过《薤露行》,这诗题,就是说人的寿命很短,就像薤(一种草本植物)上的露水一般瞬息即逝。他还在《短歌行》里写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从宏观而论,人之寿与朝露蝉虫何异?不过,引申出的结论,则不应是悲观颓丧而应是乐观积极的——惟其生命短暂,更要争分夺秒,使之在有限的生命里恪尽“奉献”的职守,“活”出超常的质量。亦如那山林中的蝉,风餐露宿而鼓翼歌吟,只要一息尚存,绝不停止歌唱;而且将一已“小我”那音量有限的鼓与呼,加入到群体社会气势磅礴的大合唱当中去,以形成一种“合力”与“和声”,造就“十万蝉声作雨凉”的宏伟阵势。
感谢玉屏山的蝉声,带给我如许的遐想与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