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这句话刚出口,一阵脚步声奔进了监狱后院。李信听见有许多人从他的囚室前边奔过,爬上房坡,用绳子跳进监狱后的僻静小巷中逃走。正在这纷乱当儿,忽然听见有人在开他囚室的铁锁。他大声喝问:
“谁!?”
一个颤抖的、熟悉的声音回答一个“我”字,随即将囚室的门打开了。李信看见老九将囚室门推开后来不及说话,回头就跑;跑了十来步,从地上拾起一把大刀,跑过来向李信面前一扔,转身又跑。李信赶快丢掉木凳,握刀在手,当门而立,等待着红娘子的人马进来。他心中奇怪:怎么城破得这样容易?
前院大牢里的铁镣走动声、砸铁镣和砸铁锁声,响成一片。李信突然听见有一群人冲进监狱大门,同时有几个声音喊着:“快往后院,救大公子!救大公子!”随即有一群人来到后院,直向他的囚室奔来。他猛地看清,那跑在最前边的是李侔,身穿箭袖短袄,腰束战带,手握宝剑,背有劲弓,腰有箭囊,头缠红绫,代替了文人方巾。跟在李侔背后的是四五十个家丁、仆人,他们后边还有一大群人。李侔到了他面前,大声说:
“哥!大家来救你出狱!”
李信没料到李侔果然参与此事,而且是同红娘子一起来了。兄弟活着重见,使他心中蓦然一喜,但同时一种世家公子的本能使他又惊又急,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你你你……”
李侔向左右人吩咐说:“快把大爷的脚镣砸开!”
李信终于从口里冲出一句话:“德齐,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跟红娘子一起破城!”
“不破城救不了哥,只好走这一着棋。”
“唉唉,你年轻,做事太鲁莽了!”
家丁中有人带着锤子,请李信坐在地上,很快将脚镣砸开,又扶着他站起来。李信望着李侔问:
“红娘子现在何处?”
“她正在寻找狗官。”
“二弟!事已至此,我不再抱怨你们。你快去告诉红娘子,听我三句话:一,不要杀朝廷命官!二,不要伤害百姓!三,要赶快打开仓库赈济饥民!”
“红娘子全都明白。她马上就来见你。”李侔转向一个家人说,“快扶着大爷到外边上马!”
“我的腿脚很好,不用扶我。”李信向一个在身旁侍候的家丁问,“有好的宝剑没有?”
另外一个仆人立刻抢前一步,双手捧上一柄宝剑,说:“这是大爷常用的那柄鱼肠剑,我们替大爷带来啦。”李信将刀交给仆人,将剑鞘系在束腰的丝绦上,然后拔出闪着寒光的鱼肠剑,说声“走吧”,就在一大群年轻强悍的仆人、家奴和家丁的簇拥中向前院走去。这时监狱的后院和前院中乱纷纷地到处是人,不断地有声音问:“李公子在哪里?出来了么?”一群百姓挡住了通往前院的路,争着要看看李信。李侔仗剑在前开路,一边推开众人,一边大声说:
“乡亲们,多谢大家相助,破了县城,救出了家兄。请乡亲们让开路,让家兄到外边赶快上马!”
人们听到李侔的说话,明白那被簇拥在中间的就是李信,立刻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把李信兄弟和他们的随从团团围住,纷纷叫着:“李公子!李公子!”李信早已心中奇怪:这些人并不是红娘子的人,而全是庄稼人和市井贫民小贩打扮,拿的武器形形色色,有棍子,有扁担,有粪叉,有菜刀和杀猪刀,只有少数人拿着真正的刀、枪、剑、戟和钢鞭。现在这些人如此热情,围得他水泄不通,不能前进一步,使他深受感动,问李侔:
“这些乡亲们是从哪里来的?”
李侔回答:“这都是城里城外的饥民。他们一听说红娘子要破城救你,都暗中串连,里应外合,所以不用吹灰之力就把城破了。”
挤在近处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大声说:“李公子!你为赈济我们饥民坐牢,被害得好苦。不是你的赈济,我们早饿死了!”
另一个声音说:“李公子,造反吧!事到如今,你老不造反也不行啦。”
第三个声音说:“我们大伙儿既然替红帅的义军做了内应,开了城门,又打开班房救出你老,就不打算再做朝廷百姓。我们都要跟着红帅造反了。你老造反吧,造反吧!不造反,你老在杞县休想活命。反吧!反吧!直反到北京城去!”
周围拥挤的百姓越来越多,一片声地劝他造反。他明白众人都是出自好心,怕他再落入官府之手,白送性命。平日李信连做梦也没有梦到这样场面,心中十分激动,满眶热泪,两颊上的肌肉阵阵痉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虽然明白,目前他处于骑虎难下的局面,非反不可,但仍马上下不了这个决心。不管朝廷如何无道,他的家庭都是“世受国恩”,他自己又是举人,不能作朝廷叛臣,也不愿做父母和祖宗的不孝逆子。他心中没有放弃一个幻想,想着只要红娘子不杀死知县等朝廷命官,不伤害百姓,他还可以不走上完全造反的道路,想各种办法使事情逐渐平息。他怀着又感动又矛盾的心情,环顾周围百姓,拱拱手,大声说:
“各位父老兄弟,李信无德无才,错蒙大家爱戴,实在惭愧万分。目今朝廷无道,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到处纷纷起义。我李信无辜受诬,几乎丧生。承各位相救,才能重见天日。我李信本应徇各位所请,仗剑起义,无须犹豫,但李信世受国恩,上不忍抛弃祖宗坟墓,下不忍连累宗族亲友。这是一件大事,请让我出城休息休息,再作商议。”
群众中有一个人带着焦急和不满的口气说:“嗨,到底是宦门公子,又是举人老爷!人家一心想要你的命,你还说‘世受国恩’。眼看会遭到抄家灭门之祸,你还死死地留恋你的祖宗坟墓,想着宗族呀,亲戚呀,朋友呀,挂牵这,挂牵那,难割难舍!”
另一个声音接着说:“还是咱们穷光蛋无牵无挂,说反就反!”
又一个半哑的声音说:“不造反是死路一条,只有造反才有活路。反!反!大爷,你老虽是宦门公子,事到如今,不想反能行么?”
李信听在心中,无话可说,在仆人和家丁的簇拥中出了监狱大门。一个仆人立刻牵过来一匹枣骝战马,把鞭子递到他手里。李信先上马,紧跟着,李侔、仆人和家丁也都纷纷上马。他们正要向城外出发,忽见一支队伍打着灯笼火把,向监狱这边急急走来,前边一个骑马的农民大汉打着一面白绸大旗,上边用朱笔写成一个斗大的“李”字。李信大惊,忙向李侔询问:
“这是哪里来的人马?”
李侔也正在惊疑,一个仆人回答:“禀大爷,这是咱们寨里来的!”
这一队人马到了李信和李侔面前,黑压压站了一片。李信看清楚队伍中全是李家寨寨内寨外的贫苦农民,也有一部分是本族的破落寒门子弟,为首的是他的远房兄弟,名叫李俊。
李侔向李俊问:“子英,是谁叫你们来的?”
李俊在马上回答:“大哥,二哥,不是什么人叫大家来的,是大家自己来的。黄昏前有人听说二哥同红娘子到了城外,要攻破城池救出大哥,也知道二哥派人秘密地叫走了一部分学过武艺的家丁、奴仆,全寨子弟都暗中轰动起来了。大家就推举我领着前来攻城。没想到等我们赶到城外,城已经破了。我们惦念着大哥,一进城就往监狱跑来。”
李信脸色严厉地问:“老七!你带着大家来攻城,大奶奶可知道么?”他指的是他的妻子汤夫人。“你对她说了么?”
“大奶奶听说大家要跟着我来攻城,命仆人把我叫去,对我说:‘子英兄弟,这可是灭族的事情呀,你不能这么办!’我说:‘救出大哥要紧。乱世年头,无理无法,宁为凶手,不为苦主。不救出大哥,大哥就活不成。救出大哥,我们一族未必就受灭门之祸。目前只能走一步说一步,救出来大哥要紧!’大奶奶没有话说,大哭起来。”
李信又严厉地望着大旗,责问李俊:“是谁叫你搞这面大旗?谁叫你没有我的吩咐就独断专行?难道你存心想叫咱们李家寨招来灭族之祸么?快快替我卷起!”
一个中年农民抢前一步代李俊回答说:“大公子,这事情不能怪七爷。常言道:旗往哪指,兵往哪杀。凡是兴师动众,行军打仗,怎能没有旗帜?这面大旗是俺们大伙儿要求做的,与七爷无关。请大公子不要生七爷的气!”
李俊接着说:“大哥,请你不要害怕。这大旗上只写了一个‘李’字,并没写大哥的名字。只要大哥能平安出狱,小弟愿承担树旗造反的罪名,天塌啦有我李俊一人顶着!我不是举人,也不是黉门秀才,虽是李氏一族,却是三代清贫。又加之我父母双亡,身无牵挂。小弟一不做,二不休,不仅来救大哥,还要杀死狗官,以泄万民之愤。小弟今晚来攻城救大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砍头不过碗大疤瘌,凌迟也只挨三千六百刀。这大旗决不能收!”
忽然,一队骑兵从东门奔来,转眼之间来到跟前停住。从大旗后闪出一员青年女将,骑在高大的白马上,用清脆而慷慨的声音向李信说道:
“大公子,知县我已经杀啦,衙门也放火烧啦,刚才又追出东门去把那个防守杞县的守备老爷跟他的官兵都送上西天啦。县太爷的尊头,我已经命人挂在县衙门前的旗杆上啦。事已至此,咱们快去城外商议大事要紧。我以为他们已经护送你出城了呢,没想到你现在还站在这十字街口!”
李信带着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唉,你们大家硬要把我逼上梁山了。”
红娘子冷笑说:“难道梁山不是人上的?并不是我们大伙儿逼你上梁山,是朝廷逼咱们大家上梁山,官府逼咱们大家上梁山,还有这暗无天日的世道逼咱们大家上梁山!大公子要是在半月前听从我的劝告,树起大旗起义,何至于锒铛入狱,险些儿丢了性命。如今公子不上梁山,还有哪里可去?走吧,赶快去商议大事要紧!”
红娘子的话刚说完,又一起人马赶来,将十来颗人头扔在李信的马蹄前边。李信看见这一队人马中也有自己的奴仆和家丁在内。不等他问,一个手执大刀的家奴跪下禀道:
“这都是陷害大爷的仇人,我们去把他们杀了。遵照二爷的吩咐,只杀他们本人,没杀他们家里的人。可惜那些豪绅巨宦,真正的大仇人,有的住在开封,有的住在寨子里,都没住在城里,都没除掉,留下后患无穷。”
李信叹口气说:“事已至此,只好听从你们!走,到城外商议去!”他吩咐李俊留在城内,协助红娘子的人马维持城内秩序,又派两个得力家奴飞马回家,告诉汤夫人他已经平安出狱,请汤夫人赶快作好跟随起义部队离开李家寨的准备,不可迟误。当他同红娘子和李侔策马出城的时候,他想着很难捉摸的前途,又想着汤夫人未必肯随他起义,在心中暗暗思考着一连串难题,不禁自问:
“下一步将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