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名字叫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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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中部(12)

他反正对我生了疑,不再和我说手机的事情,调转话头说:“王全,那一天,你参加村长的选举了吗?”我想他这问题可是一箭双雕,既问了他的中心工作,又问了他的本职工作,我赶紧撇清自己说:“我没有参加。”他又问:“村里的人都参加了,你怎么会不参加,你在哪里?”我猝不及防脱口而出:“我到江城找我弟弟去了。”话说出了口,我才知道又自打耳光了,何止是自打耳光,他的话也已经像耳光一样打上来了:“王全,你又不是你弟弟,你怎么说话颠三倒四?刚才你说没有去江城,现在又说去江城了,但事实只有一个,到底有没有去?”我喷他说:“事实其实远不止一个,我是去江城了,但是我没有走到江城又回来了,你说我是去了江城还是没有去江城呢?你说哪一个是事实呢?”他见我挺难缠,知道碰到对手了,暂且不搞一箭双雕了,先丢下他的本职工作,关心他的中心工作说:“你虽然没有参加选举,但是村长贿选的钱财物你收了没有?”这我能说吗,这可不是因为我人格高尚,不做落井下石的事,那是因为我得防着点儿,我生怕他们让我把受贿的东西吐出来,那我这趟回到家乡且不是偷鸡不着又蚀了米。

我赶紧说:“没有,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一只鞋也没有,村长从来不待见我,平时见了我也不理不睬的,他怎么会给我钱。再说了,他也知道我要去江城找弟弟,选举不了他,他没那么傻,不会白白送我。”我把话说得死死的,虽然村长还没有死,但这话也是死无对证的,因为除非村长想死,才会把他行贿谁谁谁多少个钱多少只皮鞋说出来。可据我所知,虽然调查组都来了,但村长活得好着呢,他才不想死呢,我干吗要自投罗网把到手的皮鞋再供出去?我又不傻。何况那皮鞋早已经不是我的了,它是我大嫂的,我大嫂的东西,谁想去掠夺,可以去试试。

王助理怀疑的目光一直盯在我脸上,毕竟我做了贼,让我完全不心虚挺困难的,我咽了一口唾沫说:“其他东西算不算?”他立刻眼睛一亮:“什么东西?”我说:“我问他要了一包烟,我说我到江城办事,烟可以派上用场的,他就从口袋里摸了一包烟给我。”他的目光顿时又暗淡下去,但嘴上还是问了一句:“什么牌子的烟?”我又不懂烟,只拣听说过的一个名字说出来,也不知是贵是便宜。

说出来烟的名字后,我看到王助理撇了一下嘴,很瞧不上的样子,估计是说对了,是个便宜货,心想,万一他叫我把烟也吐出去,我就到小店去买这一包吐给他吧。王助理果然毫无兴趣,甚至都没往本子上记。

如此折腾了一整天,群众一个挨着一个地过堂,我一直没有看见村长在哪里,我估计他这一天时光肯定难挨,像等待最后判决的死刑犯,只等法官大人那重锤落下。这等待的滋味肯定不好受,我虽然没有亲自体验过,但我能够想象得出来。但是最后的结果却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令人大跌眼镜,调查组没调查出什么结果来,什么实质性的干货都没有,至多有个村民说村长说话粗鲁,还有一个说村长脚臭,不讲卫生,不洗脚。

这些内容不应该由调查组的人说出来的,他们什么也不会说,他们的牙齿就是铜墙铁壁,一丝风也透不出来的;更何况,一谈完了话,他们跟谁也不见面,跟谁也不招呼,夹上本子就撤走了。

那么这些传说是哪里来的呢?谁知道呢。

这个结果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一直以为另一边的人会往重里说,往死里说,必定能把村长说下台来,但最后我才发现,似乎没有另一边,也许根本就没有另一边,至少我没看见另一边在哪里。

但如果没有另一边,又是谁举报村长贿选的呢?

这个疑问暂且留在这儿吧。

调查组铩羽而归,不再来小王村纠缠贿选的事情了。大家以为村长会报复那个举报者,群众正自觉地为村长排查到底是哪个****的,村长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据说是去跑大蒜精的销路去了。

我也该上路了,重新去江城找我弟弟,却没想到,村里的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出大事了。

据说有个傻×在调查组面前说村长好话,说过了头,吹豁了,先是说村长为村里的经济发展怎么怎么辛苦,辛苦就辛苦了呗,还怕人不相信,又说村长怎么怎么能干,怎么个能干法呢,不用证就能办厂卖大蒜精。

后来才知道这傻×竟是我爹,我爹真会舔村长屁眼儿,没想到太给力,把屁眼儿舔破了。

我的脸都让我爹丢尽了。

这事情本来不归这个调查组管,可他们办事认真,什么事情都记在本子上,带回去也不会看的,本子锁进文件柜,很快就成了文物。

不料回去刚过了一天,乡里接到上面的通知,中心工作发生了变化,从村委会选举变成了食品安全,那个记录的人还记得这事情,正好可以提前报功了,把本子拿了出来,现成地念道:“村民某某某说,村长王长官是个能人,怎么怎么怎么。”

戳在枪头上了,这下子麻烦大了。

其实,我爹说村长不办证,这话是不公正、不全面、不事实的。村长怎么没办证,村长前前后后跑了无数趟,办了无数的证,但是最后最要命的那张办不下来了。那卫生检验检疫证,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事关人命的,村长再能也能不下来。

可是钱都砸下去了,地也占了,厂也起来了,人也都到位了,如果机器不能转起来,不能生产大蒜精,那小王村岂不就是倾家荡产了。村长心想,我小王村地处偏僻,距离党和政府十万八千里,不信他们还真能查到我这儿来,眼睛一闭,干了。

什么是法盲啊,这就是法盲啊。

调查组第二次进村,那王助理又来了,我调侃他说:“你成了中心工作专业人员啦?”他告诉我这次不是乡里派他来的,而是他主动要求来的。我继续打趣说,“你一来再来,难道喜欢上我们小王村了。”他也不否认,回答说:“是呀,小王村的人物,个个是人物,我不来还见识不到呢,尤其是你,王全。”我说:“我不算个人物,我们村长才是人物,我爹才是人物。”他说:“你怎么不是个人物,你这人物足够是个人物了。”他这么抬举我,我心里受用,跟他客气道:“王助理,既然你这么看重我,我也不会辜负你的,有什么需要我尽力的,尽管吩咐。”他说:“实话跟你说,我这次再来,主要是针对你的,我要和你谈谈你的事情。”我奇了怪,说:“我的事情,我又没有参加‘大蒜250’,我有什么事情?”他又说:“谈谈你弟弟的事情。”

他真是自相矛盾,又是我的事情,又是我弟弟的事情,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他竟然不去调查“大蒜250”的事情,跟我耗上了,他让村委会又另外找了一间空屋,专门和我谈心,我想我也不能再掉以轻心,得认真对付他了。

虽然不是调查大蒜精的事情,他也仍然习惯性地拿着本子,我说:“你记我干什么呢?”他笑了笑说:“有备无患。”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啥药,不想贸然开口,我准备以退为进,先探探他的底细。

如果两个人都沉默,都后发制人,最后必定是他先开口,因为事情是他找上门来的,我又不想和他说话,我可以沉默到底。

事情果然就是这样,打了一会儿心理战后,他大概觉得有把握了,开始问我问题了。其实,我正等他开口呢,只要他一开口,我就可以打探到他的用心。他采取的是先礼政策,语重心长地拉起家长,跟我从头说起:“王全,记得那一天在乡政府,我一说江城救助站打来电话,你激动得跟什么似的,立刻马上就要去江城,是不是你?”我承认说:“是我,我特着急找我弟弟,听到了我弟弟的下落,我怎么会不激动。”他按部就班说:“那是情理之中的,换了我,我也会马上出发去江城的,但是后来你为什么不承认你去了呢?”我早有思想准备,按部就班回答:“我说过了,本来我已经出门往江城去了,但是半路上有事情没有去。”他说:“有比找弟弟更大的事情吗?”我没想到一个回合他就捏住了我的软肋,我的软肋就是我弟弟,一提到弟弟我就有些仓皇,有些手足无措了,我无理地说:“这不关你事。”他知道他的激将法将我激着了,他占先了一步,就把手里的硬通货抛了出来,说:“其实我知道,你是去了江城的。”我没有硬通货,只能耍赖说:“你看见我去的吗,你在江城碰到我了吗?”他手里有的是法码,又抛出一个说:“是江城救助站的人说的,我和他们联系过,他们说你去过。”我继续耍赖说:“他们认得我吗,他们拍下我的照片证明我在那里吗?”他继续抛货说:“现在到处都有摄像头的,你以为你逃脱得了?”我别无他法,只有死硬到底:“那你不如请他们把我在江城的照片发到你的手机上,让我看一看,我看了,如果是我,我一定认。”

我只是随便一说,却难倒他了,他们政府工作人员,毕竟是要讲法律,要讲证据的,他手里没有我以江城为背景的照片,他就不能强迫我承认我去过江城,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手里有这样的照片,我也还可以质疑他是不是PS的。

这下他为难了,停顿了一会儿,换了个商量的口气,跟我说:“既然你不肯承认,那你帮我分析分析呢,在江城救助站的那个人,到底是你,还是你弟弟?”我把球又踢还给他:“你说呢?”

他默不作声了,但是你千万别以为他败下阵去了,才不是呢,他只是在调整思路和方式方法而已。果然,片刻之后,他就越过了先礼的阶段,后兵起来了,说:“王全,我知道,你根本就没有去找你弟弟,大家都说你弟弟原本就是你丢掉的,所以你找弟弟是假,是借口,你根本不可能去找你弟弟。”我反驳他说:“我如果不想找我弟弟,我到乡政府去找你干什么,跟你攀亲家呀,你也不会稀罕的。”他想都没想就说:“这很好解释,你丢掉了弟弟,担心别人知道,担心别人议论,担心追究你的法律责任,所以你假装积极去找弟弟,结果你明明得到了你弟弟的消息,你明明知道你弟弟在江城救助站,你却没有去找他,说明你根本不想去。”他跟我绕了半天,我终于钻进了他的套子,当场反驳他说:“你凭什么说我没去江城找弟弟?”他立刻说:“那你到底还是去了江城救助站。”我既然已经中了他的圈套,我也豁出去了,跟他不客气说:“你是警察还是法官,你凭什么管我去没去江城救助站?”他也终于暴露出自己的目的说:“我只是想搞清楚,在江城救助站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到底是你,还是你弟弟?”我姿态优雅地将双肩一耸,两手一摊。他一边看着我,一边挠着脑袋说:“我都被你们搞糊涂了。”

我心想,你以为呢,你以为你很清醒吗,我自己都一直糊涂着呢,更不要说你了。

他又停了一下,快速在本子“刷刷”地记了许多东西,我不知道这种对话有什么可记的,他记不记我也无所谓,我只是觉得他不去调查“大蒜250”的重大事情了,反而来跟我过不去,这是他的失职,我完全可以和他战斗到底,只可惜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我无心恋战,我要去找我弟弟。

我正思忖着该怎么让他尽责去,他的同事就来喊他了,说:“老王,你什么意思,躲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想让我一个人找他们谈话。”他可能因为没有胜得了我,没好气地对同事说:“一个人怎么就不能谈话。”那个同事戳穿他说:“你什么大事情,这么鬼鬼祟祟,连规矩都不讲了,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人找人谈话的事情?”我乘机替他添油加醋说:“一个人找人谈话,死无对证。”那同事的火气被我又煽旺了一点儿,说:“他们那一组,都已经谈了一半下去了,你要是不想干,你来干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啊?”他回嘴说:“臭茅坑,谁想占谁占呗。”嘴上虽然还凶,但他也实在无法再拖延了,只得起身跟着他的同事走出去,临出门时,又十分留恋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说:“王全,回头我会再来找你的。”我想再对付他一下,但回头一想,还是收了回去,好不容易脱了身,不要再因为贪图嘴上痛快,说了某一句话,再度引火烧身,结果耽误了我找弟弟。

现在村里的事情跟我彻底无关了,我回家重新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天色已是后半晌,等我赶到乡镇,末班车也开走了,今天走不了了,我得在家里等着我爹回来骂人,虽然他不是直接骂我,但是但凡他骂人的时候,我如果在场,我都逃不脱干系,再怎么与我无关的事情,他也有能力扯到我身上来。

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却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我爹回来,连我娘也不回来做饭给我吃。我饿了半天,懒得自己动手,先出去看看情况,走在村子里我闻了闻气味,觉得不大对头,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本来在黄昏的当口,村里人走来走去甚多,今天却是奇怪,我走了半天,才看到一两个人,而且但凡是我看到的人,也一扫往日那种傍晚的悠闲,都急匆匆地朝某个地方赶路。我跟随他们走了一段,才发现,原来大家都跑到老槐树这儿来了。

事情发生在“大蒜250”,可他们不在厂里议论,却跑到老槐树下来议论,这原因我也知道,他们这些人,又没有什么真正的站得住脚的信仰,就相信个老槐树,老槐树既然能够预测天气,那它必定是什么都知道,只要站在树下说话,它都能听进去,然后再释放出来。

所以他们在这里说话,应该是不敢随便瞎说的。

其实才不是呢,他们是百无禁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