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王国维讲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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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王国维谈经学:学无新旧,无中西(3)

王国维曾说:“雍乾以后,汉学大行。凡不手许慎,不口郑玄者,不足以与于学问之事。于是昔之谈程、朱、陆、王者,屏息敛足,不敢出一语。至乾嘉之间,而国朝学术与东汉比隆矣。然其中之巨子,亦悟其说之庞杂破碎,无当于学,遂出汉学固有之范围外,而取宋学途径。”

这段话的中心思想就是将汉学与宋学的优点结合起来。

清代汉学本身是批判宋学而产生的。汉、宋两派教义各异,势同水火。但王国维认为,能补充乾嘉学术不足的正是宋学。明清的儒学上承宋明理学(包含彼此对立的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许多学术都发端于两宋理学家。宋学短于考据,而长于构建义理。这与重考据轻义理的汉学,恰好形成了天然的互补性。汉学的主要功能是探明源流,为学术研究打下坚实的基础。而宋学可以避免汉学破碎而无当的缺陷,将考订后的成果服务于论证义理。

对于这点,心无门户之见的王国维,一直有十分清醒的认识。他研究经学时力主“温故而知新”,试图让传统的清代学术焕发生机。为实现这个目标,他一方面继承了乾嘉汉学扎实细密的考据精神,另一方面吸收了宋学在义理构建上的长处。

需要指出的是,王国维的这个想法在转向经史研究前就产生了。当时他以哲学研究为中心,试图从乾嘉汉学中寻找出具有哲学价值的人文关怀(即宋学追求的经学义理)。他之所以推崇皖派经学家戴震,不仅仅是因为其考订成就,更是因为其在汉学诸儒中最有哲学思考精神。

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国维从一开始就没有因为推崇汉学而唾弃宋学,而是主张两者并重。尽管他后来钻研经史时是乾嘉汉学“以小学通经”的门径,但对理学经义的价值更为重视。

尽管王国维长期以来给世人留下纯粹治学不问时事的印象,但实际上他并不甘心做个为考订而考订的乾嘉汉学传人。要知道,王国维最初并不喜欢经学,特别是寻章摘句的乾嘉汉学,而是痴迷于更为宏大的美学与哲学。后来转入经史研究,也是出于革新学术的远大目标,而不满足于早时乾嘉学人那样的章句之儒。宋代学者追求格物穷理,这个“理”正是王国维最关心的“哲学”。王国维认为,“取宋学途径”的好处是,能让学者从整体上把握好研究方向,以免因繁琐杂碎的细节考订而陷入困境。

从这个角度来说,王国维的学术方法可以看作是借助乾嘉汉学的考订技术来实现宋学的哲学追求。

在王国维看来,怀疑精神是宋学的一大优点。他曾说:“宋代学术方面最多进步,亦最著。其在哲学,始则有刘敞、欧阳修等脱汉唐旧注之桎梏,以新意说经。”汉唐学者重视注解经文,广大学子接受的是师尊“阐发”的义理,而不是自己读经的领悟。宋儒舍弃了汉唐经说,直面元典文字,从而比汉唐儒者能容易直达先秦儒学的内核。

不过,这种怀疑精神逐渐走上了另一个极端。宋明学者往往跳过对四书五经的解读,按照自己的“本心”来诠释儒家义理,从而导致经学与儒家春秋大义渐行渐远。而清代汉学也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崛起的。

宋朝学者开启了考释金石文字的先河,但真正将这种治学方法发挥到极致的反而是清代汉学家。因了此故,清代乾嘉学者往往对宋儒的研究成果评价很低。王国维认为,这是一种不应有的门户之见。他说:“至于考释文字,宋人亦有凿空之功。国朝阮、吴诸家不能出其范围。若其穿凿纰缪,诚若有可讥者,然亦国朝诸老所不能免也。”

宋儒作为开创者,固然有研究不透彻之处,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否定其价值。反观擅长考订的乾嘉汉学,又回到了宋以前被经籍束缚,不敢大胆质疑前人见解的保守状态。这又大大阻碍了清代学术的进一步发展,最终也招致汉学走向“道咸之变”。

总之,王国维的经学改革是继道咸之变后又一次学术创新。他继承了乾嘉汉学严谨周密的考据方法与宋学重视哲学思辨的怀疑精神。在汉学与宋学斗争依然激烈的当时,王国维极力主张破除一切形式的门户之见,并尝试将两者融为一体,创立出一种更有生命力的新经学。

王国维是怎样扬弃传统经学的?

近代以来,中国学术逐渐摆脱了传统的经学形态,而分化出各种现代学术科目。王国维对此贡献极大,在多个领域开创了先河。他治学最重视革新研究方法,并在《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中指出:“夫学问之品类不同,而其方法则一。国初诸老用此以治经世之学,乾嘉诸老用之以治经史之学,先生复广之以治一切诸学。”

在这篇文章中,王国维认为清初学者与乾嘉学者采用的是同样的治学方法,沈曾植先生也是以此法研究一切学问的。由此可见,致力于学术创新的王国维并没全盘否定传统经学的研究方法,而是在融会贯通的基础上进行扬弃。

那么,历代经学家共用的治学方法是什么呢?具体而言,就是顾炎武、戴震、钱大昕三位鸿儒所创立的“先正成法”。王国维说:“国初之学,创于亭林(即顾炎武);乾嘉之学,创于东原(即戴震)、竹汀(钱大昕);道咸以降之学,乃二派之合而稍偏至者,其开创者,仍当于二派中求之焉。”

清朝是中国古代考证学的巅峰时代。明末清初思想家顾炎武被各派经学家尊为考证学的开山祖师。按照王国维的传统说法,乾嘉学派的开创者是戴震与钱大昕。此说不同于传统主流观点。因为通常认为,乾嘉学派分为两大流派,一派是以戴震为首的“皖派”,另一派是以惠栋为首的“吴派”。王国维重视实学,认为钱大昕是“近世史学大家”。按照他的划分,清代学术在道咸之世又有一变,学者重视辽、金、元三代历史与西北地理状况。王国维认为,这个变化与钱大昕的学术贡献是分不开的。他在《圣武亲征录校注序》中提到:“钱竹汀先生始表章其书,为之跋尾。道光以后,学者颇治辽金元三史及西北地理,此书亦渐重于世。”故而,王国维将钱大昕的历史地位抬到与戴震同样的高度,而没有采纳传统的惠、戴并称之说。

王国维主张打破门户之见,融合汉学、宋学甚至西学而推陈出新。但他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乾嘉汉学皖派的路子。他在《东山杂记》中细述了自己对经学的总体认识:“国朝三百年学术,启于黄王顾江诸先生,而开乾嘉以后专门之风气者,则以东原戴为首。东原享年不永,著述亦多未就者,然其精深博大,除汉北海郑氏外,殆未有其比。一时交游门第,亦能本其方法,光大其学,非如赵商、张逸辈但知墨守师说而已。戴氏礼学,虽无成书,然曲阜孔氏、歙县金氏、绩溪胡氏之学,皆出戴氏。其于小学亦然,书虽未就,而其转注假借之说,段氏据之以注《说文》,王郝二氏训诂音韵之学,亦由此出。”

王国维在这里梳理了一个乾嘉经学系谱。他认为,乾嘉诸学者在小学、礼学、名物等研究领域,都称得上是戴震的传人。王国维独重戴震开创的皖派学术,完全忽略了惠栋开创的吴派学术。由此可见,他所继承的是乾嘉汉学中的皖派经学。

皖派经学与吴派经学的差异主要在于研究方法迥异。皖派以“求是”为宗旨,不赞同墨守成规;吴派主张“求古”,不肯须臾背离师法。就实而论,戴震与惠栋的许多学术见解是相合的。但因研究方法的差异让两个经学流派的分歧越来越大。

吴派经学依然停留在传统的训诂学层次,注重考据词语在相关文本里的特点含义。而皖派经学超越前人,开创了文字、声韵等新学。对于主张创新的王国维而言,自然是皖派经学更得己心。他曾评价道:“余尝数古今最大著述,不过五六种。汉则司马迁之《史记》,许慎之《说文解字》,六朝郦道元之《水经注》,唐则杜佑之《通典》,宋则沈括之《梦溪笔谈》,皆一空倚傍,自创新体。后人著书,不过赓续之,摹拟之,注释之,改正之而已。”

在王国维的眼里,司马迁、许慎、郦道元、杜佑、沈括都是敢于自创新学的大家,而后世学者不过是注释和考订前人经典罢了,少有自己的独创成果。如此一来,他更加不会对“求古”的吴派经学抱有好感。

除此之外,王国维还特别推崇经学大师程瑶田。

他说:“戴君《考工记图》,未为精确,歙县程氏以悬解之才,兼据实物以考古籍,其《磬折古义》《考工创物小记》等书,精密远出戴氏之上,而《释虫小记》《释草小记》《九谷考》等,又于戴氏之外,自辟蹊径。程氏于东原虽称老友,然亦同东原之风而起者也……戴氏之学,其段王孔金一派,犹有继者;程氏一派,则竟绝焉。”

戴震在治学方法上开创乾嘉之学的先河。但王国维认为,其考据成果还不算精确,而真正将其治学之法发扬光大的是程瑶田。

程瑶田与戴震都师从于经学大师江永。他治学范围极广,不仅仅局限于经史研究,也熟悉各种经世致用之实学,堪称一代通儒。程瑶田的治学方法与戴震相类,但他进一步提出了“用实物以整理史料”的新方法。这对王国维革新经史研究方法的活动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王国维认为,自从汉代之后,清朝的学术最为鼎盛,其中经学与实学足以凌驾前代,古韵之学更是空前绝后。尽管如此,他依然觉得清代学术存在提高的余地。具体而言就是,程瑶田一派“据实物以考古籍”的研究方法未能充分展开,需要发掘与发扬。

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国维后来的学术研究课题直接继承和发扬了清代学者的成果。他对程瑶田的看法,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罗振玉的影响。王国维并非出身于经学世家,不属于任何一个学派的传人。这点与程瑶田不入当时各大经学流派传承系谱的情况相似。但罗振玉认为,清代三百年来的学术已经衰退,王国维是有望继往开来振兴经学的潜力股。

在罗振玉看来,王国维与自己一样可以超越传统经学的门户之见,放弃前人成果的包袱,将经学研究推至一个新的境界。而那些各派经学的嫡传弟子往往囿于成见,拘泥教条,视野狭窄,缺乏推陈出新的精神。

由此可见,王国维既不排斥也不盲从传统的经学。他重视对前人成果的继承,但并非像吴派经学家那样对前代大儒顶礼膜拜、亦步亦趋,而是采取更加客观的态度来看待名家经文。

但是,王国维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传统经学家。恰恰相反,他的治学方法革新彻底改变了固有的经学。与其他经学家不同的是,王国维并不把圣贤经典当成万世不易的教条,而是将其视为一种历史资料。他十分赞赏经学家俞樾的为人与学问,称其是“今日学者之好模范”,却又认为这种宿儒不适合教授革新后的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