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文化在先秦形成了庞大的体系,涌现了许多经典。诸子百家学派无不是通过本派经典来传播思想。其中最重视编修经典的是儒家。西汉王朝建立之后,儒家经典的地位越来越高。朝廷专门设置经学博士。自从汉武帝采纳大儒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意见后,“经”专指儒家经典,其他学派的典籍则被标注为“子”。儒家经学从诸子学中独立出来,成为中国古典学术最核心的部分。
从两汉到清代,儒家经学从先秦六经演变为汉代十三经,进入宋朝后又形成了最终的“四书五经”。古代学者治学通常分为两个方向:一是借助经典的文字阐发修身治国平天下的义理,另一个方向是对经典的版本及内容进行注疏与考订。由于治学方法与对经典的理解不同,经学从汉到清一直分为多个流派。
王国维认为,清代学术有三个演变阶段,但道光咸丰之后的经学依然存在不少问题。为了革新经学,他提出学无中西新旧的主张,并博采古今中外各种学术精华来完善古老的经学,而他也因此成为划时代的经学研究大师。
壹
“经学”是中体西用之学吗?
清朝洋务派官员张之洞曾提出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治学主张。其中,“西学”指的是西方科学技术,而“中学”指的是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中国传统学术(主要是清朝儒者创立的学术体系)。按照王国维的观点,清朝的“中学”分为三个阶段。他在《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一文中称:“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这就是学术界著名的“清学三阶段论”。
王国维认为,清代学术的三个发展阶段各不相同,但都非常重视经史研究。所谓“经”,指的是儒家经典。梁启超说:“清学自以经学为中坚。”自从诞生以来,儒家思想往往以“经学”的面貌生存发展,而且在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形态,甚至会分化出许多教义大相径庭的经学流派。
经学的“经”,在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范围。孔子创立儒家时仅仅有“六经”。六经分别是《诗》《书》《易》《礼》《乐》《春秋》。六经并非孔子原著,但经过了他的修订。在春秋战国时代,儒家弟子皆以六经为至高宝典。
经历秦朝焚书坑儒之灾后,儒家在西汉再度兴起,并产生了经学。汉朝儒家将六经扩展为十三经。在原先的六经中,《乐》失传了,而《春秋》也分化为《春秋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礼》演化为《周礼》《仪礼》《礼记》。除了这九部经典外,还有《论语》《孝经》《尔雅》《孟子》,这十三部书籍合称“儒家十三经”。
在秦末****中,仅有《周易》躲过一劫,其他经典皆由故秦博士与其他儒生整理而成。他们有的将秘藏的儒家书籍公之于世,有的通过记忆来重制经书,从而导致经典版本不一,各派儒者对经典的理解也各异。这些经典被后世称为“今文经”,以今文经为圭臬的儒学被称为“今文经学”。
然而,在汉景帝末年至汉宣帝时期,民间又出现了许多儒家经典。这些出土文献均用战国古字所写,篇章与内容也与“今文经”存在明显差异,故而后世称之为“古文经”。
汉武帝时期改革了原先的博士制度,设置了五经博士(《诗》《书》《礼》《易》《春秋》),以官方形式确立了“经学”的主导地位。两汉时期的经学发展到了鼎盛时期,并分裂为“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两大体系。
《后汉书·儒林列传》称:“于是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礼》,大、小戴,《春秋》严、颜,凡十四博士。”上述十四家博士都属于今文经学一派。今文经学的主体为“春秋公羊学”,其代表人物是提出“天人感应论”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大儒董仲舒,以及汉朝政治家公孙弘。可以说,今文经学一直是汉朝统治者认可的官方学说。
而以“古文经”为圭臬的古文经学,其思想集中反映在《春秋谷梁传》中。古文经学从西汉中期开始从民间逐渐走向高层。其与今文经学的区别不仅在于经典版本差异,还有解读经典方法的差异。
例如,今文经学相信圣人孔子是六经的作者,寄托了儒家的治国主张;而古文经学认为,“述而不作”的孔子仅仅是整理了上古典籍。两大学派在长期论战中也逐步走向融合。东汉初年成书的《白虎通义》,标志着两派经学初步完成统一。
东汉末年,大儒郑玄又在古文经学的基础上吸收了今文经学的内容,发展出一套新的儒学。随着郑学的崛起,两汉的今古文经学之争正式终结。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代,经学走向了玄学化,并且在南北朝时期分化为南学与北学。唐王朝为了便于科举取士,以官方之力推广经学。经学进入两宋之后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为了与佛道两教抗衡,宋朝儒者发起了一场儒学革命。他们大胆挑战汉唐以来日益僵化的传统经学,通过重新解读经典等方式创建了理学体系。人们常说的四书五经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形成的。两宋理学家将《大学》《中庸》从《礼记》中抽出来独立成篇,与《论语》《孟子》合称四书,并将其与早期的五经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
明朝继承了宋朝的理学发展路子。程朱理学(也称朱子学)成为官方唯一的主流学说。而王阳明上承宋儒陆九渊的学说创建了“心学”,对程朱理学提出了猛烈地抨击。
清朝灭明之后,多次实行文字狱。这导致清朝儒者不再像传统儒生那样关心时政,而是完全沉浸在对经书的整理上。故而清朝的文字学、校勘学、声韵学、训诂学达到了空前发达的水平。大批诸子百家典籍,也在这些学者的整理下,重新进入世人的视野。
王国维认为,清朝学术分为三个阶段。清末学者皮锡瑞也有类似看法。他在《经学历史》中指出:“乾(隆)嘉(庆)以后,阳湖庄氏乃讲今文之学,孔广森治《公羊春秋》,孙星衍于《尚书》兼治今、古文,陈乔枞治《今文尚书》、齐、鲁、韩三家《诗》,魏源作《书古微》《诗古微》《公羊古微》,凌曙作《公羊礼证》《春秋繁露注》,陈立作《公羊义疏》,王馆长(指王先谦)作《三家诗义疏》,已成《周南》《召南》《邶风》,锡瑞作《今文尚书考证》《尚书大传疏证》。”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乾嘉学派。
在清朝,儒学家有宋学与汉学之争。“宋学”继承了宋明理学的传统,重视阐发义理,“汉学”发扬了两汉经学的传统,重视经史考据。清初以宋学为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汉学逐渐占据上风。可见,清朝经学的发展演变,是王国维提出“清学三阶段论”的根本原因。
王国维认为,清初之学源于顾炎武,其特征是“以经世为体,以经、史为用”,重经世致用;乾嘉之学源于戴震、钱大昕,其特征是“以经、史为体,而其所得往往裨于经世”,重经史考据;道(光)咸(丰)之学源于龚自珍、魏源,其特征是“言经者及今文,考史者兼辽、金、元,治地理逮四裔”,治学方式开始寻求变革。
不过,在王国维看来,尽管三个阶段的经学各有不同,但治学方法大体相近。张之洞所言的“中学”虽不能简单等同于经学,但经学可以说是“中学”的主要内容。清朝灭亡之后,经学也在西方学术的强力冲击下走向没落。当王国维提倡“温经”运动时,经学不已再是学堂的必教课程,儒家经典也在新文化运动中彻底走下神坛。
贰
信奉西学的王国维为何醉心于经学?
晚清以来,西学东渐,学子们纷纷开眼看世界,致力于全面学习先进的西方文明。王国维也曾热衷此道。在甲午战争后,王国维接触了大量西方传来的科学文化知识,萌发了钻研西方“新学”的念头。经过多年努力,他终于在学者罗振玉的帮助下东渡日本留学。
留学期间,王国维研究了康德、叔本华、尼采等西方哲学家的著作,同时又把先秦诸子百家与宋明理学读了个遍。为了实现“兼通世界之学术”的宏伟目标,他还如饥似渴地学习了西方的伦理学、心理学、美学、逻辑学、教育学。
此时的王国维对传统的经学并不感兴趣,其主要精力用于研究哲学、文学和史学。他曾回忆道:“(小时)家有书五六箧,除《十三经注疏》为儿时所不喜外,其余晚自塾归,每泛览焉。十六岁时,见友人读《汉书》而悦之,乃以幼时所储蓄之岁朝钱万,购前四史于杭州,是为平生读书之始。时方治举业,又以其间学骈文、散文,用力不专,略能形似而已。未几而有甲午之役,始知世尚有所谓学者。”
少年王国维不喜欢寻章摘句,对学习艰深晦涩的儒家经学并不用功。但这并不代表他缺乏经学功底。后人误以为王国维是在到了日本后才开始攻读传统国学的。其实,他原本就有经学素养,只不过刻苦程度不如后来罢了。
辛亥革命爆发后,王国维随罗振玉侨居日本数年。在此期间,他又出现了一次学术转型。王国维曾经感叹道:“自辛亥十月寓居京都,至是已五度岁。实计在京都四岁余。此四年中,生活在一生中最为简单,惟学问变化滋甚。”他后来被学术界高度评价的史学研究成果,几乎都完成于这个期间。
这个“变化滋甚”,主要指的是王国维对经学的态度转变。随着对历史研究的不断深入,王国维意识到原先忽略经学的弊端,便开始认真而系统地研读自己一直不喜欢的《十三经注疏》。起初,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担心自己是否能坚持下来。然而大半年后,他高兴地说:“今年发温经之兴,将《三礼注疏》圈点一过。”此事标志着王国维的思想体系与治学方法走向成熟。
众所周知,王国维最令人称道的是他开创的以考证见长的“新史学”。不同于胡适等人以西方学术工具研究中国历史的做法,王国维的“新史学”是以传统的经学为根基。
中国的考证之学兴起于清朝,尤以乾隆嘉庆年间为最高峰。清代学者运用严密的考据来整理各种古代典籍文本,并对其内容加以注释。这种治学方式大大影响了王国维。甚至可以说,他的众多学术成果恰恰是在清朝经学家的研究基础上诞生的。
清朝的儒学,可以分为“宋学”与“汉学”。“宋学”长于讨论哲学,内容主要是阐发儒家义理;“汉学”是以注疏文本为基础的。王国维正是通过研读《十三经注疏》来学习经学的。在此之前,他虽没遵从“汉学”重考据的路数,思想转变后他更加苦心“温经”,从而促进了其学术研究。
在同时代的学者中,学贯中西者比比皆是。但有的人在对比过中西文化后,选择了文化保守主义态度,继续在清朝传统学术的基础上“整理国故”。而有的人则激进地以西方学术取代清朝传统学术。前者如梁启超、章太炎,后者如胡适。王国维则主张学无新旧中西,他与同样致力于革新史学研究方法的胡适采取了截然不同的路线。
胡适主张以西方实证主义的科学方法来研究历史。他说:“科学方法的第一步是要能疑问;第二步,是要能提出假设的解决;第三步,才是搜求证据来证明这种假设。”胡适与王国维同样重视证据。他主张“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并将考辨史料的可信度作为历史和哲学研究的基础工作。但胡适宣扬实用主义哲学,在取舍史料与解读经典时往往以西方思想进行比附。这又与王国维的治学方法泾渭分明。
王国维之所以由西学回归经学。主要有两大原因:
其一,中国传统学术文史哲不分,不懂儒家经学则难以精通史学。
从汉朝独尊儒家开始,古代中国的史书就以儒家的春秋大义为指导思想。而史书记载的王朝兴替之事,往往也是以儒家仁政理论为评判基准。清朝编修《四库全书》时,是按经、史、子、集四大门类来划分的。中国传统学术也大致分为这几个研究领域。其中经学被历代读书人视为重中之重。假如经学功底不足,且不说难以理解史书中的“微言大义”,就算是考订史事也难以准确把握其中规律。故而,王国维在深入研究古史后,意识到了经学对历史的深刻影响。为了进一步提高古史学考订能力,必须认真研读经学。
其二,王国维的考证方法上承清代经学,不熟悉经学就难以借鉴乾嘉考据之法。
清朝学术界也可以划分“今文学”与“古文学”两大阵营。到了王国维那时,两派虽趋于融合,但依然泾渭分明。清朝今文经学上承常州学派,与汉朝今文经学同样推崇《春秋公羊传》,讲究微言大义与经世致用。两者的主要区别是,清朝今文经学常以西方学说来比附国学义理。古文派则继承了乾嘉学派重考据的纯粹治学传统。
王国维早年涉足西学颇深,对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开创的“新学”很熟悉。他发现属于今文派的“新学”过于追求实用,而不重视学术上的求真求知。这与自己的治学目标背道而驰。故而,对今文派以西学比附经典义理的治学方法产生了质疑。王国维提出的“新史学”重视语言和事实考证,恰恰与古文派的治学方法不谋而合。当然,他的治学方法类似乾嘉学者,但研究范围与学术视野又大大超越了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