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这样一种生活:不因为那错待了你的人往左看,你就往右看,也不因那你崇敬的人往左看,你就往左看,那都是不公平的,按人和事的本来面目去看待人和事。
过这样一种生活:既然活不了一千年,就不像将要活一千年那样行动;即使能活一百年,也只像能活一年那样行动。
过这样一种生活:沿着正直的道路前进,不环顾别人的歧途曲径,避免烦恼倍生。
过这样一种生活:不害怕死亡,不贪图赞誉,因为死亡会毫不搀假地降临,赞誉却有时会不分青红皂白。生前事和身后名,哪个更重要?
过这样一种生活:与宇宙和世界和谐的东西,也要与我和谐,与宇宙和世界恰如其时的事,于我也是恰如其时。我闻花香,像花一样盛开,吃果子,像成熟的果实一样发出香气,我也是自然的一枚果实。
过这样一种生活:只做必要的事情,必要的事情总是很少,做完之后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沉思。
过这样一种生活:有人对你行恶,有什么事在你的身上发生,那必是千百年来宇宙和世界专为你织就的一件因果衣,代表着冥冥中存在的秩序。
过这样一种生活:从自身汲取力量和精神,不依靠他人。
过这样一种生活:不成为任何人的暴君,不成为任何人的奴隶。
过这样一种生活:人们代代婚育、生病、死亡、交战、饮宴、贸易、耕种、奉承、自大、多疑、阴谋、诅咒、抱怨、恋爱、聚财、欲求王者的权力,然后代代不复存在。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所以不过分关注小事。
过这样一种生活:既已不久人世,努力朴素单纯。
过这样一种生活:像王者一样沉思。
过这样一种生活:你不是身体,你是一个带着躯体的小小灵魂。
过这样一种生活:做悬崖边的石头,被大浪击打,到最后,却驯服了狂暴的海浪。
过这样一种生活:盘点过去,看你忍受过多少困难,见过多少美丽的事物,蔑视过多少快乐和痛苦,对多少心肠不好的庸人表示过和善,然后走正确的路,正确地思考和行动,在幸福的平静流动中度过一生。
过这样一种生活:以保有安妥无恙的灵魂为最大幸运。
过这样一种生活:报复伤害你的人,不是变成像他那样作恶的人,而是不变成像他那样作恶的人。
过这样一种生活:尽量无视环境,不断回到自身,和不好的环境也能达到较大的和谐。
过这样一种生活:体重和生命的长度都是分派好的,所以不企图改变命定的份额,不增肥,不减重,不因为想长寿而做很大的努力,吃很多的药。
过这样一种生活:不随便发表意见,因为你并不会确切了解事物的前因后果,轻易之间,也许就会盲目定一个人的罪,同时扰乱自己的灵魂。
过这样一种生活:不因未来的事困扰现在的你,假如它必然发生,那就无法阻挡,假如它未必发生,就是杞人忧天。
过这样一种生活:不横眉立目,不蹙眉苦愁,因为这样的神态都是不自然的,会丧失天然的美丽清秀。
过这样一种生活:不加入别人的哭泣,不有太强烈的感情,具备强大的理智和清醒。
过这样一种生活:眼里有星球运动,少些邻里纷争,眼里有缩微的世界,少些尘世的芜秽荒杂。眼光更高远,灵魂才更自由。
过这样一种生活:看人,看人们的聚集、军事、农业劳动、婚姻、谈判、生死、法庭的吵闹、不毛之地、各种野蛮民族、饮宴、哀恸、市场,努力让自己的眼光像上帝。
过这样一种生活:防止傲慢,超越快乐和痛苦,不热爱虚名,不为忘恩负义的人烦恼。如果有力量,就做当做的事;如果没有力量,就不责怪自己或者责怪别人。
过这样一种生活:对人说话恰当,不矫揉造作,言词简明扼要。
过这样一种生活:果子坏了,扔掉它。脚上有刺,拔了它。不去问个不停:果子为什么坏掉,脚上为什么会有刺。
过这样一种生活:行动要敏捷,谈话要有条理,思想要有秩序,灵魂内部要和平,生活宁静而有余暇。
过这样一种生活:不去作恶,也不让别人的恶行影响自己。
过这样一种生活:不悲叹,不不满,不像一只猪被托上祭盘,挣扎和叫喊——喊了有用吗?
过这样一种生活:不相互蔑视,不相互奉承,不一方面希望自己高于别人,另一方面又匍匐在别人面前。
过这样一种生活:不对的,不做,不真的,不谈。
一床明月半床书
又是深夜,目睹光阴寸寸老的,仍旧只有我和书。
“谁锁住了茫茫大海千百年的惊涛骇浪,谁围堵着世道人心瞬息间的万变江河……”泰戈尔的话读得我惊心动魄,抬头看书架上一排排静默的书,好象都活了:黛玉嘤嘤啜泣,斯佳丽把花瓶高高举起来,穷小子于连脸色苍白,拿剑威胁污辱了他的千金小姐;五丈原上孔明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观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乃长叹曰:“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孤独的哲学家在我的耳边整天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忧郁的诗人向所有人宣布从明天起要做一个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寂寞的小说家把自己变成一只再也走不进人的世界的大甲虫;而《百年孤独》里一场毁灭一切的风暴正席天卷地而来……
《世说新语》是磊磊之石,萧萧之树;《黄河边的中国》里生活着民生艰难的乡亲父老;《荆棘鸟》里一只追梦的鸟高声唱歌,胸前插着棘刺,鲜血一路滴落;柏拉图向我绘声绘色描述他的理想国;直到现在,如果心中有大疑惑大不解,我还是会背诵《心经》以安心神:“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按我的理解,书就是一个人的思想穿上语言的外衣,栖居在纸做的房子里。董桥先生说人对书真的会有感情,我也是——我对书的感情不可与人言说。男人爱书会把书当成女人看:字典类参考书是妻子,诗词小说是艳遇,学术着作是徐娘半老,非打点十二分精神不可解得,而政治评论、时事杂文,不外青楼姑娘,亲热一下,随看随撂……女人爱书又会把书当成什么?
我爱书倒未必真会把书看得如同形形色色的男子,不过是视书如米,我就是那只终日孜孜矻矻偷嘴吃的老鼠。真的,黄庭坚说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我一日不读书,便觉胃肠空虚,饥饿难耐。饿到极点,只要有字的纸片,且拿来看一看。哪怕一个词语,都是活蹦乱跳,流转生辉:棉花、阳光、汗水,故乡、生命、土地,慈悲、智慧、哲理……全都让人心柔软,眼中落泪。阿兰·博斯凯说:“在每个词的深处,我参加了我的诞生。”是的,就是如此。
读书自然要读好书,好书是语言和思想的完美结合,是内心和外在的和谐统一。一个语言学家说:“思想如果是通过语言来表达的话,那么语言也会反过来重塑我们的思想和信念,语言看似是由一些没有生命力的字词所组成,但她却是刮起心灵风暴的原动力。消极的语言会让人在这风暴中沉沦和毁灭,而积极的语言则让人产生内在的不可战胜的力量。”别看好书不说话,每一个字都沉默不语,它却是打开心灵之门的钥匙,提升精神境界的云梯,能把人切割打磨成坚硬通透的钻石。
我是一个沉默安静的人,早已习惯投身纸牢,领会宁静的风暴。外面世界多么精彩,叶子正绿,花儿在开,我却一盏孤灯夜读书,不知今夕何夕,任凭寒风凛冽,一场天命中的大雪纷纷扬扬把我掩盖。书一翻开,我又好象浪迹天涯的游子拖着困乏疲惫的双腿走到一个桃花盛开的所在,听主人说一些年代久远的闲话,领略一番金戈铁马气概,远远的地方还有不知道哪个人在唱着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虽然抬起眼来,横在面前的还是一个吃饭穿衣,升迁调离,爱恨情仇的世界,不过,我烦了,厌了,尽可以转过身,隐入自己的洞天福地。
从小到大,粗糙的现实已经把梦想打击得七零八落,种种身份皆不由我,只有一种身分始终被我坚持着——我是一个读书人。生于智者达人之后,活在令人目眩神迷的方块字里,极目望去,生命之路两旁绿荫如盖,繁花盛开,烟封雾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全是那读不尽的好书。“在这个躁动的时代,能够躲进静谧的激情深处的人确实是幸福的。”
我不敢说今后永不迷路,只希望一本绝世好书能做我最有力的救赎;我也不敢想将来行到哪里,也许只有一床明月半床书才能解决我最痛切的孤独。
云外是归程
“春天 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假如海子不死,他很可能到现在仍是一个不得志的寂寞诗人,写出来的诗都变成一张张废纸,被小贩称来称去,三毛五毛一斤地换碗面条吃。野蛮而忧伤的海子会在化浆锅里永远沉睡,没有醒过来的机会。他活着的时候被人们象对待死人一样遗忘,他的死亡反而使他照耀了一个暗黑的诗歌时代的天空。
提出治学问三境界的王国维,为近代博学通儒,功力之深,治学范围之广,对学术界影响之大,为近代以来所仅见。时人誉为“中国近三百年来学术的结束人,最近八十年来学术的开创者”。1927年6月,其50岁人生学术鼎盛之际投湖自沉。我相信他的死亡不会是哗众取宠和妄想青史留名。终极意义的困惑和自身思维的失去向度导致的痛苦是深重的,迷云笼罩,不得解脱。
生命窘困的人终日奔衣谋食,生存是他最大的危机的时候,其他一切上层建筑层面的危机都显得无足轻重。有朝一日功成业就,个人愿望获得了满足,可以停下来缓一口气时,却发现更浓重的阴云笼上心头:我为什么会活着?我这样过一辈子值不值得?我的生活对哪个有用处?我所得到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而牺牲掉的一切,又是所为何来?我的生活将把我引向何处?它对我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它和我的生命有什么关系?
写到这里我明白了为什么中年时期会有大量的人出轨,当生活不成问题的时候,精神出现危机,找情人是抒情心理压力的一种方式。当然这所有一切都属于生活危机层面,都可以克服和度过,只有这一个生命疑问和生命危机,穷尽多少代人的心力,好象都无法解决。
人们都在渴望成功和圆满,但事实上,一切事物圆满的结局好象都不是通向幸福,而是导致更深刻的精神危机。
贾平凹笔下的庄之蝶功成名就却渴望“破缺”,贾宝玉锦衣玉食金奴银婢却胡愁乱恨,托尔斯泰干脆在应该安享幸福晚年的时候以82岁高龄离家出走,客死在一个小而荒凉的火车站。太完美的生活不符合人们的审美观,每一个身陷其中的人都急欲破之而后快。这或许可以通俗地解释为:任何一种到手的东西都不符合自己最原初的愿望,我要寻求更高、更深、更广的生命意义,来做为支撑我进一步活下去的理由。那么,谁来告诉我,生是什么?活是什么?生命和生活又分别是什么?短暂和永恒之间又应该怎样调和?
哲学是追问而得不到满足的人们闯荡出来的各种思考方式,无论怎样高深的术语和怎样精确的逻辑,最终都指向了人性的直觉性和不可言说性。所有的哲学都提倡把人的精神状态删繁就简成寒来向火困来眠的原生态。艾温·辛格说:“哲学固然可以激发想象力,增进智慧的发展,不过,哲学最大的好处,还是在于它能够鼓励我们去澄清我们的直觉。”
这种理念和禅宗的现量直观境颇有相似甚至类同。它“不依文字,不着世间,不取诸法,不起分别,不染着世事,不分别境界,于诸法智,但应安住,不应称是。”
那么,新的问题又将产生:假定出现这样一种图景,人人都是禅学大德,这个时候,整个社会什么样子的?全是天使的社会别说不存在,当它果然存在的时候,当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是天使的时候,人会倾向于当一个魔鬼的。同理,当这个世界全是澹定恬然,无欲无求的禅和子的时候,人会致力于当一个饮酒食肉的俗夫的。那么,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
精神焦虑是可怕的,生命难题是难解甚至无解的。“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人是悲怆而孤独的。海子、三毛、王国维、凡高等人,都用自杀的方式来彻解这道生命难题。而历来高僧大德,孜孜以求,寻求有关生命本质的答案。求没求得?佛祖在人们声声追问之下拈花一笑,到底是有解无言呢?还是无解因而无言?
埃皮克蒂塔说:“使人扰乱和惊骇的,不是物,而是人对物的意见和幻想。”换句话说,就是什么都是自己吓自己。那么,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所以这一切难题都是人心头的幻影,是人心思虑出来的东西。一旦不去思考,它也就不再存在。我们可以回到我们最本然的生活状态,历经万水千山,又好象一步不迈。它的直接表达方式就是春来观花,夏季赏雨,只要没有闲事挂心,处处都是开花菩提。坐断寒山一片碧,却原来归程在云外。
“云散天界净,风动百花香”,净者好?香者好?云散去了好?风动着了好?迷者好?悟者好?空者好?满者好?来了好?去了好?浮起来好?沉下去好?真好?幻好?
原来什么都不好,不散不动不沉不浮不满不空不来不去方是好。好又是什么?无好方是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