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女子
所有美丽的女子都如鲜花,开在世界和时间里,诗酒趁年华。红牡丹、白海棠、紫藤萝,试问哪一种花不美呢?初开时迎风摇晃,半开时娇嫩欲滴,盛开时灼灼其华,开败了,绿叶成荫子满枝。
世上好女子一茬又一茬地成长起来,这对于男子来说既是福分又是折磨,整天想着如何才能得到最多。但是世上好花千千万,千万不要辜负了你手中最可珍惜的一朵。她肯供你攀折,陪你苍老,伴你走过青葱岁月,你的遗忘和背叛会让她无路可逃。花样女子的典型命运本来就是落红成阵,零落舞东风,就算怎样爱护珍重,都是留不住的,更哪堪搓磨?
“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般般皆交付,柴米油盐酱醋茶。”无论当年多么如琴棋诗画诗酒花,女人的下场多是一头扎进柴米油盐酱醋茶,白天鹅落地作了家鸭。不过做了家鸭的日子也很有味,生活中到处是琐琐碎碎的喜悦,此时心情如董桥,喜悦微凉,淡然似水,已把那兴亡看尽,栏杆拍遍,偶然细数月圆月缺,燕子去来,转眼间望断风物凄凄,汉宫秋老,匆匆步入中年,等待霭霭暮景挂在桑榆树梢。
脆柿甜枣,光阴静好
秋冬之交,脆柿甜枣。
柿子要吃脆的,枣要吃最后一茬挂的冬枣。
经霜的红柿确实是正月十五的圆灯笼,圆滴溜溜红通通。冬枣吸了秋末交冬的凉意,也甜格丝丝亮晶晶。
柿子脆甜,可是吃多了火燥,冬枣看着好看,滋味却是一般。可是仍旧要吃,因为过两天柿子会渐渐放软,像一兜融化的糖;枣会变绵。纵然再吃,不再是那个应时当令的味道。
《四世同堂》里的祁老太爷是要按时应令地过日子的,在他的七十多年的记忆里,“每一件事和每一季节都有一组卡片,记载着一套东西与办法。在他的端阳节那组卡片中,五毒饼正和中秋的月饼与年节的年糕一样,是用红字写着的。他不一定想吃它们,但是愿意看到它们。”
老北平的人是会享受的,中秋前后,太平年月,各种各样的葡萄,各种各样的梨,各种各样的苹果,又好看好闻好吃的北平特有的葫芦形的大枣,清香甜脆的小白梨,像花红那样大的白海棠,还有只供闻香儿的海棠木瓜,与通体有金星的香槟子,再配上为拜月用的,贴着金纸条的枕形西瓜,与黄的红的鸡冠花。“同时,良乡的肥大的栗子,裹着细沙与糖蜜在路旁唰啦唰啦的炒着,连锅下的柴烟也是香的。‘大酒缸’门外,雪白的葱白正拌炒着肥嫩的羊肉;一碗酒,四两肉,有两三毛钱就可以混个醉饱。高粱红的河蟹,用席篓装着,沿街叫卖,而会享受的人们会到正阳楼去用小小的木锤,轻轻敲裂那毛茸茸的蟹脚。”
我和他们一样,不求吃那皇室中颠倒节令的东西,亦不求吃那《红楼梦》里风干的果子狸、鹿肉、牛乳蒸羊羔、小荷叶和小莲蓬的汤,还有大螃蟹,我只求吃那属于我的地域和光阴中,不奢不侈即能够吃到嘴的,符合我的平民身分的东西。
夏天我要吃荔枝,吃水蜜桃,吃水浇过的凉饭和过水的凉面;秋令要吃蜜桔;春天的时候,我要吃农人间苗间下来的小白菜。今春采风,恰逢老同学,送我草莓,凉凉甜甜又酸滋滋的味道一直忘不掉;冬天的时候,我要吃芥菜疙瘩擦丝糟成的酸菜。春节我要吃饺子,元宵我要吃汤圆,端午节吃粽子——专挑枣儿少的吃,不爱吃,但是要吃,中秋节吃月饼,“二月二,龙抬头”,要依着风俗摊面托:搅好的菜和面,搁油烧热锅,舀一勺子放进去,拿勺的球面“呯呯啪啪”地砸平砸圆,蘸醋蒜。那天几乎所有人家厨房都会传出“呯呯”的声音。世上不止我一个人按时按令过日子,世上的日子原本就当是这样的过法,好比春天要开星星草,冬天要开迎春花。
其实水果我亦不大爱吃,过节的东西我亦不大爱吃,却是一定要吃,一定会吃。我的心里也有一本帐,这本帐刚开始只是一张透明的纸,沉在光阴的水底,越长得大越渐渐浮上水面,字迹一行一行显露出来,告诉我那是光阴划过的轨迹。
总想知道时光什么样,可是它就是那样无形无影,脉脉流过,不知不觉就发白齿落。又有人说,时间是不存在的,它只不过是人们量度空间距离的一种度量衡罢了——此话有理,所谓的“光年”,不就真的是表达的一种遥远的距离么。那,如果硬要说它存在的话,它便不是纸上摊平晾开的春夏秋冬,它是一片瓜、两片梨、四粒葡萄五粒枣,惟有吃着它们,从胃到心,方才惊觉风尘沧桑岁月老,却又是光阴一片静好。
蒲团,蒲团
小的时候,我们这里是鱼米之乡,打完稻谷,剩许多稻草,攒成一把一把的,站在田野上。这些稻草除了烧炕和做饭,还可以编草苫,拧草绳。一个黑乎乎的机器,轮盘一绞一扭地转。进口塞进去一束稻草,出口就出来一条蛇状的草绳。这些绳用途多多,除了运出去捆绑东西之外,另有一种用途,你看那时妇女们的坐垫就明白了。
那时,我娘和我奶奶坐的最多的就是这种用稻草辫子盘成的圆圆的垫子,我们土话叫做蒲墩,其实就是蒲团。蒲团蒲团,按说应该是蒲草做成,而且是礼佛时的用具,为的是跪拜时可以不弄脏了衣服。不过各地所用材料不同,比如我们这里就用稻草。
在蒲团上跪拜也是十分讲究的。不曾皈依佛教的人,不懂宗教的仪式,在礼拜的时候,叩头如捣蒜,连点几下头;已经学佛的人,礼拜的时候,非常虔诚庄严,有所谓“两把半”的规定,即两掌翻开,以头着地,这是最恭敬的礼拜仪式。大凡学佛有年,或有些功夫的人,礼拜时的态度都很安静、平和;一些初学佛而脾气急躁的人,礼拜的样子,就显得飘浮不定。所以看礼佛的人修为如何,看他在蒲团上跪拜的样子的风仪就知道了。
不过我奶奶并不是礼佛的人,这种蒲团是当时农村普遍惠而不费的坐具。在这种圆垫子上面坐需要本事和技巧,现在的人多已不会了。当年奶奶走到哪里都拎着专属她的小蒲团,要坐了,就把蒲团撂地下,屈起一腿,金鸡独立的姿势往下一蹲,屈起的腿顺势一盘,就坐得稳稳当当。这种姿势,如果不言不动,活象一尊菩萨,可惜她老是在动着。有时一手摇纺车,一手抻棉线,渐渐的棉线越绕越多,成了一个吃得饱饱的桃子,就卸下来,再接着从头开始。有时是坐在秋天的太阳底下,戴上老花镜,瘪着嘴,守着针线笸罗补补纳纳,有的时候,是守着烧得通红的灶火往里面一把一把的塞不耐烧的柴火和干叶子。那时候,全村的妇女都会坐这种别扭的蒲团,象坐在一只只烙饼上面。大概佛也不会想到,这种礼拜的工具会成了众生的坐垫,百姓也没有想到,这种其貌不扬的东西上会诞生一个又一个真佛。
不过蒲团虽然本为佛而设,可是历朝历代坐的却都是受苦的众生。
僧佛趺坐的蒲团下面是一条汤汤急流,河水里是挣扎漂流、载沉载浮的人们。佛大概嘴角带着怜悯和无奈的微笑,静睹蜗牛角上众生的辛苦和执迷。
假如是我奶奶坐在蒲团上,那么它就是一团由日子和辛酸苦难蓬起来的荆棘。奶奶从小坐到大,棘刺也由青嫩无力长到干硬如针,刺得奶奶鲜血淋漓。
我就亲眼见过我奶奶走进离村子很远的一片坟地,趴在一个坟头上颤颤地哭泣:“我那人哪……我那不管我的人哪……那个让我活着造难受罪的人哪……”声音微细颤抖,苍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扬,旁边站着我和我的堂妹——她在哭我的爷爷。年轻守寡的奶奶头发花白了还在怀念那个早作了古化了灰不能再给自己一丝温暖的人,相伴和离分的岁月之间,隔着夜夜青灯,蒙满灰尘的土炕,烈日下的劳作还有心里的泪和血。
奶奶坐在蒲团上的时候只能露见上面一只三寸金莲,另一只压在腿下面,坐得安详和实在,我试过,不一会就被压得双腿酸麻,血液不流通了。不知道奶奶怎么会坐得这样娴熟,就象我不知道奶奶怎么能把苦难默默吃下去一样。
能在蒲团上坐的人,都心如古井,或者都逐渐变得心如古井,这中间倒未必一定是大彻大悟,可一定是把骚动的热情和幻想悉数压下、湮灭。坐在上面,不知道怎么就是一生了,岁月的味道象嚼过渣的甘蔗,已经辨别不出滋味,而甩在身后的久远的岁月在向自己做一个沉默的告白,没有人能听得懂。
到了现在,民间坐蒲团的人几乎已经绝迹,佛家的香火倒是照样很盛,厚厚的烟灰里埋着人们不熄的欲望,没有哪一个人愿意在蒲团上虔心跪拜,静聆佛音。近来市区繁华,不经意间总能听到佛乐声声,好象在喧阗的街道上召唤迷失的灵魂。
一日看尽洛阳花
去洛阳,看牡丹。
来接车的司机在他的座椅旁斜插了一枝牡丹花,感觉很震撼,别处看不见。
然后把行李安置好,出客房,好奇研究摆放走廊的一盆牡丹花,左看看右看看。一客人从旁经过,指点我:“勿看啦,假的罗。”我伸手摸摸,叶片是软的,花瓣是绒的,试着掐一下,把一小片叶子掐下来了,我拈给他看,宣布自己的发现:“呶,是真花。”
旁边保洁员经过,彬彬有礼地说:“我们酒店摆放的全部都是真花,这是我们这里最普通、最常见的洛阳红。”我看着它,绿蓬蓬的叶,紫红红的花,百层千层的瓣,这样的花,原来,是最常见、最普通的吗?
及至到了国花园,才发现是真的很普通啊。
偌大的,一眼望不到边的,红的花海,黄的花海,白的花海,橙的花海,绿的花海,蓝的花海,紫的花海。以前读话本,晓得牡丹里有魏紫,有姚黄,一心寻访,却是花深不知处,兜兜转转,扑鼻只闻牡丹香。叠瓣重楼的花居多,居然也有单瓣的,也敢把花瓣张得那么大。
爱那黄花,只是蕊处有黄,花片则远看有一抹晕黄,近看又若白缎,这样的黄含蓄,不嚣张。也爱那紫花,淡紫深紫的花片,娇黄如黄雏鸟喙一样的蕊。也爱那豆绿的花,花片淡绿,嫩蕊娇黄。
到此方知李白真国手,“一枝红艳露凝香”多贴切。“红艳”,最俗的一个词,却无它无以形容牡丹的国色天姿。牡丹花地潮湿,虽是阳光热烈,却仍旧叶片及花片上露珠凝聚,且远远行来,一阵扑鼻甜香,“红”也有了,“艳”也有了,“露”也有了,“香”也有了,真的是“凝”上去的,我若是唐明皇,也要为贵妃心醉,为牡丹心折,果然名花倾国两相欢啊。
唐有王睿作《牡丹》诗:“牡丹妖艳乱人心,一国如狂不惜金。曷若东园桃与李,果成无语自成阴。”他骂牡丹妖艳惑乱人心,招得举国如狂,其实牡丹只管漂亮自己的,又与世人何干,与人心何干。檐头旗动,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帆动,是你人心自动,又与牡丹何干。
丰子恺自言不喜花,在旧书里见到“紫薇”、“红杏”、“芍药”、“牡丹”等美丽的名称,亲见却往往失望,因无非“少见而名贵些,实在也没有甚么特别可爱的地方”,我一向亦是如此,总觉得真花倒不如臆想来的花活色生香,偏偏这次看见满坑满谷的大牡丹,这样的花,的确是怎样的形容都不够,怎样的描摹都不能尽然——真花竟然漂亮得像假花一样。
以前看人家裙幅上绣的,壁上画的,绢纸扎的牡丹花,只觉庸脂俗粉一般的艳,想着世上怎么会真的有这样的花呢,及至真见,才发现真有,万花如绣,倒不如说万绣如花。
终于来到姚黄与魏紫的所在,却是姚黄如此,魏紫如此,不禁失望——花盘不大,花瓣不艳,植株亦少,东开一两朵,西开一两朵。可是很奇怪,周围朵朵牡丹朵大花鲜,游人如织争相探看,它们只是静静开在这个万花园里面,却愈看愈让人不敢轻慢。
因为它们开得静。胡兰成在《今生今世》开篇便说“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顾恺之又说画手挥五弦易,画目送归鸿难,也因前者是动,后者是静。人亦如花花如人,心动易,静心难。
深山古寺斜阳,一僧独卧眠床,那种静不算真的静,若是所有美女都在争奇斗艳,描眉画鬓,施脂抹红,却有那么一位两位,朴衣素颜,静立在灯火阑珊处,仿似身边的繁华热闹统统与我无干,这样的静,才是真的。
这,大概就是姚黄、魏紫有资格称为花王、花后的原因。
午后去白马寺看牡丹,这个感觉越发得到印证。
白马寺里的牡丹也多,却是原生,不曾嫁接,安本固生,是以开得并不夸张,人潮汹涌,它们却自顾自地静静开,静静谢,树下一片凋谢的花片,厚厚一层。姚黄与魏紫在这里也开得更静、更舒展、更从容。飘逸和紫罗兰和种种异色的郁金香,放在别处亮眼动心,在此处却只宜陪衬。佛祖拈花微笑,未必只肯拈一朵静莲。世间诸花,岂非皆有佛性。
行程结束,心满意足,一日看尽了洛阳花。
视死如欢
不是“视死如归”,是“视死如欢”。
元才子赵孟頫,年近五十,慕恋年青女子,意图纳妾,其妻写了一首《我侬词》:“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这样的情份在,这死,也便真的如欢了。
一个陕西民歌,唱出来血淋淋的:“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血身子也陪着我哥哥。”这样的死,欢亦是必定的。
是以梁祝死后化蝶,飞舞翩翩,明知是人杜撰,世人却当它是真的,因爱情至上,生生压过了死亡。生不如死,视死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