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纯净透明的眼睛看世界
和朋友们一起喝茶,一边呷着杯里淡翠的茶水,一边听其中一个絮絮地讲生活趣事,细细碎碎的声音如梦似幻,伴随着缭绕柔净的音乐,宁静妥贴如在天外。
通常这种场合,我就是一堵有嘴的墙。自从数年前偶然因病发声困难,就养成了沉默哑静的习惯,渐渐觉出做背景的好。从容淡漠,好像和身边世界一瞬间拉开十数年,神游天外很方便。
结果另一个朋友端详了我一会儿,说:“你是个有城府的人。”
“啊?”我纳闷:“为什么?”
“越有城府的人才越会沉默,不动声色,就像你似的。”
“……”
这个话题一笑而过。它引发的后续反应是我当时没想到的。
后来一群人聚会,男男女女三三两两说说笑笑,那个讲生活趣事的朋友到得晚些,来后便和几乎所有人打招呼,却是目光像水银,从我的身上轻巧滑过,不肯停留片刻。看来大家对“城府”这个词普遍反感,生怕自己心眼缺缺,别人七窍玲珑,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卖了,所以对盖了“有城府”的戳子的人,为自保起见,有多远离多远。
真冤。
《三国演义》里,曹操奔逃途中,借宿老头吕伯奢家,老吕的家人在后院商议宰猪宰羊招待贵客,“先宰哪个?”惹他生疑,以为要害自己,心头怒起,屠了吕家满门。这个人心性奸狡,长一双鬼眼,看出去的世界自然也是鬼影幢幢;《乱世佳人》里的玫兰妮,被斯佳丽恬不知耻地爱着自己的老公,还当自己是情敌,恨不得掐死了事,她却拿斯佳丽当闺中密友,坚决站在因和自己丈夫拥抱而身败名裂的斯佳丽身边,用实际行动维护对方清誉。这人天生长就一双佛眼,看到的人人都纯净美好,整个世界金壁辉煌、佛光普照。
身外世界原本就是自己心理的一个投射,一千人眼中准有一千个哈姆莱特。鬼眼看鬼,佛眼看佛,凡人好比走钢丝,左摇右摆,半鬼半佛。一个“有城府”的评价害我莫名其妙遭冷落,从这个角度讲我是受害者;可是万一人家没这么想,只不过一时疏忽,忘记和我打招呼呢?我却派人家这么个大不是,我岂不也成了一个心怀鬼胎的人,一个害人者?
所以周国平会说,我们生活的世界风尘弥漫,道路纵横,稍有偏颇就会误入歧途;我们的心灵更复杂,混沌迷茫,无所适从,稍有执着就会走火入魔。所以有必要把大脑的温度降低一点,保持平常心,才不会被妄念和偏执所控制,成为头脑清醒、事理畅达、境界超然、充满智慧的人,人生也会更超然,更洒脱。换句话说,他的意思就是要把王国维笔下“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有我之境”,变成无拘无碍、透明清澈的“无我”,才能活得更轻松、更快乐。到这个时候,管它别人城府有多深,作用于自己身上也好比捉影捕风,徒劳无功,又有什么好害怕和要紧的?
一个小女孩跟着妈妈坐火车,中途上来一个面目阴沉的乘客,衣着肮脏,所过之处众人无不掩鼻,面露睥睨之色,而且都不自觉地捂紧了钱包。看到这些举动,这个年轻的乘客眼神变得阴鸷狠毒。他在小孩的身边找到一个空位,疲惫地坐下闭目养神。忽然,一双小手拉了拉他的衣角,他睁开眼看,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正甜甜地笑着,口齿不清地说:“叔叔,吃果果。”他的手伸出去,简直不是手,就是一双在土里刨来刨去找虫子吃的鸡爪子,干瘦、漆黑、羸弱。捧着这只红红的大苹果,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下子泪如雨落。
半夜,人们昏昏而睡,这个神秘的乘客下车了。小女孩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亲爱的小姑娘,我输血感染了艾滋病,痛恨命运不公,原打算把病毒散播给所有人,是你救了我的心灵,我会好好走完剩下的生命旅程,然后在天堂微笑着向你送上祝福……”
你看,就像一本《来自水的讯息》的书里所说的,如果你对着一杯水,发射“善良、感恩、神圣”等美好讯息,水分子就会结晶成无比美丽的图形;而一旦把“怨恨、痛苦、焦躁、嫉妒、猜疑、怨恨”等不良讯息投射到这本水上面,水分子的结晶就会变得支离破碎、形态丑陋。人眼看人,佛眼看佛,用一双透明纯净的眼睛看世界,这个世界就会变得,而不是显得,更美好。
清高不是天外飞仙
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向我抱怨周遭的人群。他听莫扎特,大家听周杰伦;他读莎士比亚,大家读郭敬明,“我不嫌他们浅薄就算了,为什么他们要嫌我清高?”
我很同情他。这种特立独行的做法就像冰块浸在冷水里,边缘锋锐,既然不肯在现实社会中模糊和钝化,其结果就是刺痛别人,肯定会招致疯狂的围剿。所以我的建议是:为了易于生存,要学会和光同尘。
话刚出口,我发现自己也错了,居然把“清高”和“凡尘”对立起来。
每个人都是在人世独自漂流的孩子,身世样貌无法选择,能被允许的选择都只能在夹缝里悄悄进行,包括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拥有何等样的幸福。现实强悍,逼人就范,大部分人活到后来,好像心里的话,一生都没有一刻能够说出来,而漫漫余生中有关生活的鸡毛蒜皮,又说与不说无关紧要。内心孤独无依,却要凭着自我牺牲般的意志来自毁,变得和大家一样,成为面目模糊的一群。也唯其如此,才显出“选择”的不屈与珍贵。
于是有的人对人生信条清坚高贵、一味坚持,可惜现实不容许,只落得被逼绝地,满腔血泪;大部分人墙头草随风摆,与泥同泥,遇滓变滓,穿着红舞鞋周旋在舞台,在世路的春风中如奶油般化去;但是也有一种人,凡尘是前庭,清高是后院,人前享受人前的乐趣,人后享受人后的日子。我认识一位老先生,胖胖的身材,红红的鼻头,安分豁达,随分从时,凭平生所学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免费办起国学班,开班授课,一文不取。但是有一次,本省广播电台想请他做节目,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我讲课只是为的能传承文脉,不是为的给自己脸上贴金。所以,恕我不能从命也。”后面这句是用京剧念白说出来的,逗人乐的同时,听出真正的清高来。人前通透,人后坚执,这样的人才是和光同尘的清贵君子。
这样的人对世界充满理解和悲悯,愿意俯首走进别人的内心,于是人们称他为圣。其实何曾是圣呢?不过是跨越万水千山的行者,终于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人,不惮于在思想的路上行走,在各色人等中间跋涉,在古典与现代之间切换,在花与草、麦与稻之间流连,于是,人们又称他是智者。其实何曾是智者呢?不过是踏倒藩篱,立足大地的参孙。世界太宽广,人生太狭窄,筚簬褴缕,要做的,不过是让自己活得更开放些。
但是我们平时对“清高”却多有误解,于是直接导致生活方式的狭隘,也使生命越活越狭窄。一生固守一种单一的生活模式,就像圈起一堵墙,视线所及,不过是自家后院那一点假山池沼,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松涛拍岸。所谓“白天不懂夜的黑”,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十二世纪,廓庵禅师着了一本名为《十牛图》的书,形象地展现了由修行以致顿悟的体悟过程:
第一步,寻求业已失散的心牛,也就是真实的自己;第二步,发现了心牛的足迹。不过在这一阶段还无法弄清牛是白还是黑;第三步,终于看到了真正的牛。风和日丽,杨柳青青;岸边有一头高大的牛,牛角高耸;第四步,紧紧把住缰绳,牵着它的鼻子,把它拉到身边;第五步,把好鞭索,加以管束,不让牛在尘世纷迷之中再次跑掉;第六步,干戈已罢,短笛横吹,自有牛儿载着你回家;第七步,骑牛回家后,牛已不现,主人高枕而卧,室外日已三竿,人的本来面目尽现;第八步,鞭、索、人、牛,一切都不挂在心上,你就是那无边无际的宇宙,你获得的是大自由;第九步,水绿山青,超然物外,居无为中而有为,做真正的主人翁;第十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入廛垂手,和光同尘,即进入市街上的酒屋鱼肆中,谦逊地为众生说法。这才是真正的作为,禅的绝对意义也就在于此。
所以清高和和光同尘是一回事。真正的清高不是离尘出世,天外飞仙,而是对生命信条的执着与坚持;和光同尘也并非在浊世中软弱妥协和隐藏自己,而是要和大家于尘土中一起向着光明去。竹密无妨流水过,山高不碍白云飞,人生长途,如帛如布,用“和光同尘”打底,才能绣出真正的“清高”来。
没有奇迹的世界,也那么好
刚看了一部电影:《姐姐的守护者》。
姐姐凯特患了白血病,母亲为了她的病,不但辞去律师的工作,还特意生下了妹妹安娜。安娜似乎一生下来就是复制品,十多年来,她不断地向凯特捐献出脐带血、白血球、干细胞、骨髓……粗粗的钢针扎进去,小姑娘哭得哇哇的。可是,这一切都是有值偿的,因为姐姐的生命原本在五年前就应该消逝了,现在却依旧能够亮着因治疗而掉光了头发的白白圆圆的光头,冲着妹妹温柔地笑。她甚至还能和同是得了白血病的小伙子相爱,穿着漂亮的衣服,戴上漂亮的假发,挽着恋人的手臂,笑容绽放如花。
现在,凯特的肾功能衰竭,安娜,这个“姐姐的守护者”,又要给凯特捐肾了,但是她却不肯了。十一岁的小姑娘,卖掉了金项链,聘请律师,希望能够对自己的身体有医疗自主权。
真是自私啊!
妈妈是那样的震惊,和女儿聘请的律师对簿公堂。
言来语往,刀来剑往,却掩盖住了妹妹自私、寡情之下的真相。
真相是:妹妹所以拒绝捐肾,是因为姐姐求她让自己自然死亡。十几年来,无数次的呕吐,出血,住院,开刀,放疗,化疗,这个始终笑着的姑娘感觉实实在在地吃不消,生命于她已经不美好。和她相爱的青年也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也许,正在某个地方,温柔地等待她,冲她微笑。
可是妈妈不愿意,她更愿意相信终有奇迹会出现。
就像电影外的大部分观众,大家都在期待奇迹出现。一个没有奇迹出现的世界,是无聊的,无味的,乏善可陈的。
所以一部又一部的电影,都在叙说着奇迹的故事。比如人死了会有另一个世界,比如世界末日的时候,会有超人穿着红内裤来拯救地球,比如穷鬼砍柴也会捡到一只田螺当老婆。刚看了电影《2012》,那样的大灾大难,居然还会有人逃出生天,重新为人类开辟一个全新的美好循环……那么多的奇迹让我们目眩神迷,是的,我也和迪亚兹·卡梅隆饰演的妈妈那样,同在期待奇迹出现:这个孩子能够神奇地病愈,一切都那么美好,就像海边日光下飞翔的一阵阵白翅膀的海鸥。
可是,没有。
凯特终于去世。
死的那一晚,她将自己的母亲抱入怀中,如蚌含珠。这样一种反常的构图,给人的印象如此深刻,就像一个通明澄澈的大人,怀抱一个伤痛迷惘的婴儿,最终婴儿终得安慰,伤痛终得解脱。
生活还在继续。妈妈重整凌乱的生活,继续当一个出色的律师;爸爸提前退休,然后负责解答青少年心理问题;儿子杰西展露了艺术才能;而“我”,也就是安娜,则过上了健康快乐的生活。一切都在继续,求生得生,求死得死。
很多时候,我们都在鼓励生。期待能够凭着信心和奇迹,以及越来越精湛的医术,人为拉长一个又一个痛楚的生命。所以这部影片值得称道的地方不在情节和架构,也不在人物塑造,而是在个体生命的生与死这个问题上,表现出深厚的人文关怀,它揭示出一个没有奇迹的世界,也那么好。
这部电影改编自作家乔迪·皮考尔特的同名畅销小说,导演尼克·卡萨维茨。与西方国家相比,我国鲜少绝症题材的电影,因为圣人“未知生,焉知死”的教诲是如此地深入人心,使各种艺术题材对“死亡”这个话题都不乐于加以表现。而不得不表现的时候,对于生命个体的死亡价值的考量又仍然停留在一个简单的二分法的世界:有意义或者没意义——有意义的死重于泰山,无意义的死轻于鸿毛。可是,哪怕一生再碌碌无为,当他或她走向死亡,也应该受到应有的关注和尊重——每个人的死都不会比一片鸿毛轻。
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成为生命的守护者。在能创造奇迹的时候,我们创造奇迹;在无法创造奇迹的时候,我们给生命以温情与安慰,让所有的生命在苦难中焕发出爱的光辉。
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分明地看到:没有奇迹的世界,也那么好……
一千年前的一场雪,两个人
闫荣霞
一千多年前,一个茫茫雪夜,一个人睡醒一觉,开窗,饮酒,室内踯躅,四望一片白,鼓动得他胸怀喜悦,又忽忽如有所失,起而吟诗,又想着此时若有好友相对清谈,那该有多美。于是忽然想起远方一个人,一下子觉得连天明也等不及,一定要当下便去找他。一夜过去,水波流丽,小船将他一直送至朋友门前,远远望见朋友的家门,在晨光熙微中安静地关闭,他却跟船夫说:“不去了,咱们回去。”
于是橹桨欸乃,又把他送了回来。
有人后来问他,何为乎如此,他说:“我本是乘兴而行,如今兴头已尽,自然是要回家为是,何必一定要见到他才算完事?”
这便是东晋时期两位名士:王子猷和戴安道的故事——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经宿才至,却造门不前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