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暴风雨,才刚刚开始,还是已经到了尾声?
他陷入震惊里,无法自拔。
本来,暗查小皇帝的身世,是两年前就开始的。
他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发现什么秘密,而是为了讨好未来的小皇帝。
和许多的鲜卑重臣一样,当看到弘文帝在冯太后面前节节败退,一个个损害鲜卑人利益的法令颁布下来,一大批的汉人逐渐占据高位的时候……他们便只能把自己的目光,自己的代言人的希望,寄托在小皇帝身上。
只因为冯氏苛刻,赏罚严明,昔日的小太子,都五六岁了,但是,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言生母半句。
甚至弘文帝,就是在以“子立母死”的规矩下,迅速处决李妃之后,此后,每次的祭祀大典,甚至小太子的加封,到今日的登基……统统没人提起李妃一言半句。
母凭子贵。
哪怕母亲死了,此时,说什么也该弄个皇太后之类的冥封号才对。
但是,都没有。
大家都把小皇帝的生母给忘了。
在冯氏的余威之下,天下只有冯太后,再也没有李贵妃。
陆泰等人,处心积虑,一心要找出李妃的家人,为的便是囤积居奇,有朝一日,可以在小皇帝面前,有说话的余地,讨好的阶梯。
却不料,竟然打听到这样惊人的秘密。
但是,他不敢相信。
一直都不敢。
而且始终想不通,之间到底会有怎样的纠葛。而且,如何会牵涉到冯太后身上?
就算李妃有问题,但是,貌似跟冯太后也没有任何的关系!
而且,太后抚养其他妃嫔的小太子,小王子,也是惯例。
弘文帝本人就是一个老太妃抚养长大的。虽然他登基时,老太妃已经死了,但是,还是给予了追封,给予了幽冥太后的封号,让死者享受身后的哀荣。
但是,他想起传言:小皇帝和冯太后长得异常相似——
这一点,便又疑窦丛生了。
甚至根本不敢往里面想下去。
为什么弘文帝这些年,对冯太后节节退让?
为什么他本来是那么烈性的一个鲜卑男人,对付乙浑,对付三皇子之类的时候,从不手软;可是,为什么每每到了对付冯太后的关键时刻,他总会软下来?
每次这样一软——所有鲜卑大臣便会骂他窝囊,懦弱,对一个女人都没有办法。
甚至就拿这一次的冯太后中毒事件来说,明明是无声无息处决冯氏的最好时候——而且借口都齐全了,因为她和李奕****后宫。
可是,李奕倒是处死了,而最最关键的时候,弘文帝,也太******不像个男人了——一败涂地,反而被冯太后扭转乾坤,连自己的皇位,都逼得退让出去。
弘文帝,他处处顾忌的,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他连自己的皇位都保不住,非要被小皇帝所取代了?
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就是相当于拱手把天下让给了那个女人?
鲜卑族的大敌!
而她培养的小皇帝,凡事秉承她的意志,以后,岂不是要把整个鲜卑民族彻底变成汉族?
他忧心忡忡。又觉得有了一线生机:唯一的办法,便是必须从小皇帝的生母着手了。这样,也许可以让小皇帝,逐渐拜托冯氏的严厉控制。
陆泰立即要老管家,秘密将那个宫女带出来。
但是,老管家显然非常为难,低声道:“老爷,此去平城,一切都是米贵妃在主持……”
“我给你一封密信,你给米贵妃……”
这一说,反而提醒了陆泰。
自己和米贵妃,因为睿亲王的事情,早已结为一党。
现在,小皇帝登基,米贵妃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儿子打算。
“你把这个给米贵妃,她统管六宫,正是好事,必须在这之前,立即找出这名宫女……至于具体的做法,米贵妃是个聪明人,她一定会有妥善的安排……”
老管家领命而去。
陆泰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幸好,冯太后还没有回去。
若是等他们启程回到平城,太皇太后驾临六宫,哪里还有米贵妃说话的余地?
如此良机,岂不是天助我也?
连续两日大雪,到第三日,转为小小的雪花。然后,一直便是这样飘飘洒洒的气候。
此时,整个北武当山,已经彻底被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里。
从慈宁宫的二楼看下去,可以俯瞰整个北侧的山崖。但是,四处都是白茫茫的,连那些挺拔的古松,也彻底被冰雪覆盖,看起来,一些如一只巨大的白雪蘑菇,另一些,则如很尖锐的利器,直接指向苍穹之上。
弘文帝穿着厚厚的大裘,和儿子一起在雪地上攀援。
后面,是一队队的侍卫,甚至御医。
这些,都是冯太后安排的。
但是,弘文帝并不怎么在意。这一日,他的精神真的好得出奇。以至于芳菲目送他离开的时候,都暗自揣测——他真的是装的么?
真的是在装病么?
因此,竟然微微的喜悦。
竟然但愿他真的是装病。
无论如何,自己不希望他死掉——
那些微妙的女性心理,无论是爱,还是不爱。甚至无关乎自己的情感取舍——只为求得一份心安理得。
尤其是中毒之后,她自己也觉得累了。
能够放下一切,安享晚年,何尝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归宿。
甚至罗迦——自己对罗迦的承诺!
甚至宏儿——自己何以面对他的目光?
林林总总,她都不希望弘文帝死。
甚至,非常仔细地求神拜佛,希望他长命百岁。
所以,目睹弘文帝神采奕奕地带着儿子出去欣赏雪景,她觉得一阵欣慰。
慈宁宫的膳食间,飘散出一股药味。
这些年,她并不从弘文帝的御膳房里一起进食,是在慈宁宫单独设立的膳食间,几乎一切的起居饮食,都和弘文帝是彻底分开的。
但是,这几日,都是在煎熬他的药物。
她闻着这些味道的时候,觉得踏实——又觉得残酷。
仿佛是安慰自己的一种无声的借口。
此时,方体谅到自己中毒的时候,弘文帝的那种绝望而可怕的心境——两个凉薄的男女,每一人,都没有胆量,独自面对先对对方下手的勇气。
弘文帝做不到。
自己也做不到。
甚至,连承受这样的后果都不敢。
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甚至不会因为王权和纷争——自己都没有这个胆量。
她惶惶忽忽的,是因为昔日曾经爱过?
是因为那个孩子?
还是因为罗迦的阴魂不散?
这些年,不知对多少豪门大户,权贵勋戚下过狠手,但凡一道法令下去,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但是,为何,到了弘文帝面前,便总是变得如此怯弱?
她沉思着,只让药的味道飘入自己的鼻端。
还有笑声,那是弘文帝和儿子发出的。
父子俩攀上半山,欣赏一路的冰雪季节。
宏儿长期在北武当,对于这样的银装素裹,已经非常熟悉了。反倒是弘文帝,他的冬日,大多数是在平城度过的。但见这一番和平城迥异的雄伟壮丽,反而觉得非常新奇。
一只松鼠从枝桠之间跳过,抖落一地的风雪。
宏儿惊喜地大叫:“父皇……父皇,您快看,真有松鼠耶……”
弘文帝看着那毛茸茸的东西一晃而过,笑道:“也许,是他藏在洞里的松果,储备的粮食早已吃完啦,现在饥饿了,不得不冒险跑出来……”
“真的么?父皇,我们带些松子给它吃好不好?慈宁宫有很多干果,松子呀,花生,什么的都有……”
“傻孩子。我们又找不到松鼠的洞穴。”
“我们就放在地上呀。松鼠经过就看到啦。”
“在下雪的嘛。放在地上,几下就被雪花淹没了,松鼠也找不到。”
孩子转动着眼珠子,眼睛亮晶晶的,似是对松鼠没有吃的,很是遗憾。
弘文帝牵着他的手,笑道:“宏儿,别操心那么多啦。每一种小动物,只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便有它自己的生存之道。它饿不死的,北武当物产丰富,也许,它的存粮还很多,只是出来透透气罢了。”
孩子这才微微放心了。
前面是一片很平坦的山坡。
雪从山坡到很开阔的平地,没有一丝一毫的脚印,新鲜而干净。
宏儿大喜:“父皇,这里很适合滑雪,我们去滑雪玩儿……”
弘文帝惊奇地问:“怎么滑雪?”
“喔,这是哪个神仙爷爷教我的……”宏儿想起来,兴致勃勃的,“我有一个雪橇……是神仙爷爷给我做的。他说,以前,他在一个很大的雪山的时候,看到当地的人都这么滑雪……很好玩的……”
弘文帝不经意的:“雪橇在哪里?”
“在慈宁宫耶。父皇,我忘了带。我现在回去拿,好不好?”
弘文帝立即道:“赵立,你马上回去把陛下的雪橇拿来。”
赵立等人立即转身返回。
孩子等在原地,非常的开心。
弘文帝柔声道:“宏儿,神仙爷爷什么时候给你做的雪橇?”
“去年吧……有一天,也是这样下雪,我很闷,一个人到这里玩儿。神仙爷爷经过这里,便给我带了这个玩意来……”
弘文帝听得非常仔细,一句也没错过。
孩子口里的“神仙爷爷”,做得最多的时候,便是冯太后母子,最为艰难的时候。那个时候,自己已经对她们不抱希望,关心也很少了,只在平城,一个接一个的生其他的小王子,小公主……
神仙爷爷,这个时候,便总是陪在孩子身边么?
孩子好生遗憾:“唉,为什么我最近都见不到神仙爷爷了?”
“宏儿,你多久没见他了?”
“自从太后摔下山崖,回来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父皇,您说,他是不是已经离开北武当了?”
弘文帝没法回答。
心里微微颤栗。那个神秘莫测的神仙——他真的离开了么?
此时,他竟然非常渴望——但愿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彻彻底底的消失了。最好是永远永远,也别再出现在宏儿面前。
对面不远处,就是父皇的陵墓。
一代战神罗迦,长眠于此。
孩子随着他的视线,看半山腰上,那棵最高大挺拔的松针——此时,已经完全被冰雪覆盖成了一朵蘑菇云。
弘文帝见他的目光也看那里,竟然微微的慌张。
“宏儿……”
“父皇……先帝爷爷陵墓前的那颗古松真是漂亮……我们去看看,好不好?您看,那颗松树真的太像一个大蘑菇了……”
弘文帝心里一窒。
他来不及回答,已经听到赵立等人的声音:“太上皇陛下,陛下……雪橇拿来了……”
他松一口气,目光落在雪橇上。
孩子也暂时忘记了古松,双眼亮起来,看着雪橇,自己去拿了,操作得非常熟练:“父皇,我们玩这个,好不好?”
此时,无论玩什么,都比去先帝陵墓前看古松好。
弘文帝尽管对雪橇毫无兴趣,但是,也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第一次打量这个稀罕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