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当代名家——蒋子龙自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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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关于我这张脸(1)

中央电视台《正大综艺》的主持人曾问过我:“作家的脸都像你这样没有笑容,严肃得令人可畏吗?”提出这问题的已经不止一个人了。当我不足二十岁,还是海军制图学校学员的时候,有些上尉、中尉军官,尤其是女教员,对我都有点发憷。我的功课好,又是班主席,没有多少可指责的地方,但他们又不肯放过我这张不喜欢笑的脸,期末做鉴定的时候便给我写上:“自信趋于骄傲”。

这算很客气了。

我每到一地,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不好接近”、“骄傲自满”、“很可能是个扛头,。

这就是我的悲哀。都是由于这张脸造成的。

这张脸吓退了一些人,无声地拒绝了一些,丢失了一些,也招来了一些不必要的非议甚至麻烦。但也得到一些,比如:清静。

其实,我自认为还是谦虚的,至少不缺自知之明,也时时厚道,心地怎么也得说是善良的,而且并非全无温柔。

因此,长时间以来,我对别人的“以脸取我”甚不以为然。相反我对自己的脸倒相当满意。这是父母给的,如果另外再换一张脸,我肯定不要。它虽然不能说很漂亮,但也不丑,无非线条硬了一点,脂肪少了一点,却是一张名副其实的男人脸。

尽管在有些人看来这张脸有点冷涩,难读,不潇洒,不畅销,似乎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或者还让人觉得活得累,活得苦,活得沉郁。甚至是“玩深沉”,“玩痛苦”。可我的心里并不缺少阳光。感受过痛苦,也感受过温暖。其喜欢快乐和得到的快乐,也不比一般人差。

因此,我觉得自己这张脸证明了我活得真实,活得自然,脸是自己的,并不是专为别人生的。

笑,更多的是一种技巧,笑是给别人看的,或是被别人逗笑。如果一个人经常独自发笑,那叫傻笑,或者精神有毛病。笑可以装出来,所以才有冷笑、奸笑、阴笑、假笑、苦笑、皮笑肉不笑。

真实的人生,真实的世界,并不以笑为主。相反人一生下来就哭,死的时候还要哭。中间这段哭哭笑笑,不哭不笑,以不哭不笑为主。笑可以装出来,哭是做不出来的,不动真情难以落泪。所以中国词典里不设“冷哭”、“奸哭”、“假哭”、“皮哭肉不哭”这样的条目。也许有人说,生活里有假哭,比如农村的吊孝,光“哈哈”没有眼泪。那不叫哭,那叫“干嚎”,或者叫“哭唱”。

一个人的脸和心有不一致的时候,比如脸丑心不一定恶毒,脸美人不一定善良。也有一致的时候,当他不需要做表情给别人看,最真实自然的时候,脸就是“心灵的肖像”。

如此说来,我这张脸倒成了“初级阶段”的标准表情,也符合“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古训。

其实不是脸的问题,是我这个人在生活中缺乏舞台感。半个世纪坎坷阅历居然没有把这张脸雕刻成见人三分笑的模样,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为自己的脸感到欣慰。

要脸还是要这样的脸。

幸福的童年稍纵即逝,就像一只小鸟飞向远方时,留下的只是一些梦幻的影子。

现在想起来,我的童年似乎是和打架分不开的。小伙伴们在一起玩着玩着,不知为了一点什么屁大的事就动起手来了,较量一番之后仍然是好伙伴,仍然在一起玩耍。极少成为仇人,即使成了仇人也坚持不了一两天,又会滚到了一块。

有一个年纪比我大一点却跟我在同一个年级上学的本家哥哥,长得比我粗壮,他本人和我都觉得他的力气要比我大,因此处处想占我的上风,我害怕跟他动手,能让的就让他一点。人似乎就是这样,你越软,他就越硬。有一天他玩耍一根铁棍,把我的右眼眶打破了,倘若棍头再往下偏一点,我就成独眼龙了。我恼了,扑上去和他交起手来,结果我和他都发现,我的力气和身手倒略胜他一筹。自那以后,他变得怕我了,处处让着我。我也长了见识,不经过比试不要轻易地惧怕什么,你怕的东西也许还没有你强大。

那时候的农村,没有电影,没有电视,没有能吸引孩子们的娱乐活动,大人们也顾不得管孩子,功课又轻松,作业都是在课堂上就做完了。在我的印象里除去睡觉、吃饭,就不在屋里呆着有很多时候连吃饭也不在屋里。在外边就是小伙伴们凑在一起乱跑乱闹,自己哄着自己玩。农村少年的游戏大多是对抗性的,在游戏中必然有输赢,有冲突,免不了就会争吵、打架。打架也是游戏的一部分。

同村有个小名叫老小的,虽然跟我同岁,但个子长得矮小,相貌不够周正,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瘪犊。瘪犊自小没有爹,他的寡母是个泼妇,能吵能闹,什么事都敢拉下脸,护犊子更是在全村出了名。也许一个女人带领几个孩子过日子,不泼一点不行。家里经常叮嘱我,不得招惹瘪犊。可瘪犊是个讨人嫌的家伙,仗着有他娘护着,你不惹他,他会惹你。有一天傍黑的时候,他要玩我的“大头狼”一种较为凶猛的鸟。我不给他,他上前来抢,我用手一推,没有觉得使多大劲他却跌倒了,起来后不是跟我算账,而是哭着回家向他娘告状6他娘领着他就站到我们家的门前骂街,这时候村里下地干活的人都回来了,在我们家门前围了一大帮人看热闹一孩子的游戏升级为大人们的游戏,这是农村常有的娱乐项目。

我父亲在村里是受人尊敬的先生,写约、立契、撰对,能说会道,却无法跟一对孤儿寡母理论,被瘪犊的娘数落得脸色煞白。我惹的祸我就得冲进去给我父亲解围,我对瘪续的娘讲述事情的经过,是她的儿子抢我的鸟,我不过推了他一下,又没磕着,又没碰着,跑到我们家里撒的哪门子泼……我理直气壮地正讲着大道理,父亲解下黑布腰带,搂头盖脸地就抽过来了,我一抱脑袋,被抽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儿,爬起来就跑。跑到一个高土堆上,捡起一块砖头,大叫一声:“好人躲开!”砖头紧跟着就出手了夏天我在坑边用砖头打死过鸟,可以说是训练有素的。再加上被父亲打急了,气坏了,那砖头就真的不偏不倚地正落到瘪犊的头上,他哇地一声捂着脑袋就躺到了地上。我一看不好,撒腿就跑,跑到十三里地以外的老舅家躲了三天,到母亲让人带信儿说父亲已经消气了才敢回家。

我想起童年的这些事就直觉得对不起父亲,惹祸太多了。还惹过—次大祸,是过年放鞭炮把一个外姓人家的柴火垛给点着了……母亲曾嘲笑我是“记吃不记打”吃了一种好东西能记得住,一有机会还想要。挨了打却记不住,老伤疤未好又犯新错。在我的记忆里,父亲难得对我有过笑脸,甚至我在全区会考时得了第一名,也听不到父亲一句夸奖的话。父亲对我唯一的一次表扬,是看到语文课本外面包的封皮上写的语文两个字,问我是谁写的?我说是我写的。父亲说这两个字写得还不错。父亲就那么不经意地夸了我一句,我终生难忘,足够我受用一生。

我的保护神是母亲,平时对我呵护备至,疼爱有加,我若表现得好,总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点奖赏。比如割草割得多,母亲会塞给我三分钱和一张棒子面饼子,到街上去美美地吃上一大碗豆腐脑。尽管每一次我挨父亲打的时候母亲从不出面阻拦,那时候想拦也是拦不住的,只会火上浇油。但我时刻都感觉得到母亲是我最强大的靠山,哪怕是在我挨打的时候。在我十四岁的那年母亲病逝,我的欢乐的童年就结束了。自那以后,我再没有打过架,也再没有挨过父亲的打我曾渴望过他还能像以前那样打我,那说明我是个幸福快乐的孩子。他不再打我是因为我变成一个可怜的没有娘呵护的孩子了。当一个父亲不得不同时还要承担母亲责任的时候,他就会以当母亲为主了。

童年像一朵田野上的蒲公英,被一阵轻风就吹得无影无踪了,当我学会思考,开始沉默和忧伤的时候,那还不太沉稳的脚步已踏进青春的门槛了。

童年就是天堂

天堂往往被神话故事描绘得云遮雾绕、虚无缥缈,没有绿色和入间烟火。我所经历过的天堂恰恰相反,那里是一片绿色,而且是一种生机勃发的翠绿,富有神奇的诱惑力和征服性……差不多人人都有过这样的天堂一那就是童年。

童年的色彩就是天堂的颜色,它为人的一生打上底色,培育了命运的根基。因此随着年纪的增大,会更加想往能再次躲进童年的天我儿时的冬季是真正的冰天雪地,没有被冰雪覆盖的土地冻得裂开一道道很深的大口子。即使如此,农村的小子除去睡觉也很少呆在屋里,整天在雪地里摸爬滚打。因此,棉靴头和袜子永远是湿漉漉的,手脚年年都冻得像胡萝卜,却仍然喜欢一边啃着冻得棒硬的胡萝卜一边在外面玩耍:撞拐、弹球、打嘎嘎……一母亲为防备我直接用棉祅袖子抹鼻涕,却又不肯浪费布做两只套袖,就把旧线袜子筒缝在我的妖袖上,像两只毛烘烘的螃蟹爪,太难看了。这样以来,我抹鼻涕就成“官”的了,不必嘀嘀咕咕、偷偷摸摸,可以大大方方的随有随抹、左右开弓。半个冬天下来,我的两只袄袖便锃明瓦亮,像包着铁板一样光滑钢硬。一直要到过年的时候老娘才会给我摘掉两块铁板,终于能看见并享受到真实而柔软的两只棉袄袖子。

春节过后,待到地上的大雪渐渐消融,最先感知到春天讯息的反倒是地下的虫子。在场院的边边角角比较松软的土面上,出现了一些绿豆般大小的孔眼,我到阳坡挖一根细嫩的草根伸到孔眼里,就能钓出一条条白色的麦芽虫,然后再用麦芽虫去捉岛或破冰钓鱼。鸟和鱼并不是那么容易捉到,作为一种游戏却很刺激,极富诱惑力,年年玩儿,年年玩儿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