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当代名家——蒋子龙自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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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魔鬼在细节(1)

长篇小说《没有绯闻》,还有一个副标题一“失密的市长曰记”。“没有绯闻”就是有绯闻,“失密”则告诉你这里面有货、有戏,全是够剌激的猛料。因为,人们对官场总是最富有想像力。这也是长期以来“官场小说”能得以畅销的一个原因。

自许多年前由中央一个部门下通知,各单位组织干部集体观看根据张平小说《抉择》改编的电影,便标志着“官场小说”获得政治和社会的认可,于是很快就兴盛起来。张平的《国家干部》、王跃文的《国画》、周梅森的《国家财富》等,都曾造成过不同程度的轰动。

“官场小说”多半会从一个大胆的角度切入官场内部,揭示千奇百怪的官场形态、五花八门的为官之道、如痴如魔的官瘾、迫在眉睫的倾轧,再佐以错综繁复的人际关系和翻云覆雨的情欲纠菖……构成了对官场的一种见证,一种挑战,一种警示。同时,在这类小说中又都有作者倾注笔墨最多的正面力量的代表,最后总能控制形势,以正压邪,形成对一种信念的肯定,体现了一种现代责任的清醒。

所以,人们约定俗成的称它为“官场小说”,而不是沿用鲁迅先生评价《官场现形记》使用的提法:“谴责小说”。清末,封建社会面临总崩溃,统治阶层内部的腐朽大暴露,《官场现形记》便是那个时期的产物,“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凡所叙述,皆迎合、钻营、蒙混、罗掘、倾轧等故事,兼及十人之热心于作吏,及官吏闺中之隐情:可见现在的“官场小说”,和鲁迅先生所命名的“谴责小说”有着很大的不同。

但是,现代“官场小说”又可分为两种:“夸张派”和“写实派”。

夸张派“官场小说”,首先是小说,不过借官场说事。因此难免激烈,乃至偏激、轻率、急躁,常被怀疑具有某种破坏性。这类小说读起来触目惊心,却多为官场中人所垢病,认为这是那些不懂官场的人编造出来的官场故事,没有实际意义,现实生活中的官员真要像夸张派“官场小说”中所刻画的那样,便连三天也混不下去。

写实派的“官场小说”,强调必须写得像官场为第一要义,小说形式只是“浪弭混乱的工具”。此类小说对官场巨细无遗地无情捜索,涉及各式各样的官场现象,想涵盖更为复杂多变的现实矛盾,甚至会深入到权力背后的心理结构、社会背景、官场文化等等。

《没有绯闻》就属于这类小说,它之所以给人的感觉更接近真实的官场,关键在细节。省里召集的一个高级领导千部会议散场了,市长和市委书记冲进厕所,各自占住一个便池,拉开裤链,此时却看见副省长和省委组织部长从后面跟进来了,他们俩便赶紧意守丹田,将就要发射出来的尿液憋回去,不失时机地把位子让给领导。一个让了夺黄河变白另一个也得让,谁不让谁就会吃亏。两位领导一边痛痛快快地撒尿一边讲黄段子斗嘴,讲黄段子最需要有人哈哈大笑地捧场,可站在后边的市长和市委书记都不敢吭声,他们俩都知道副省长和组织部长不和,谁知道他们的黄段子里藏着什么猫腻,笑不好或对这个笑得多对那个笑得少了点,都会把自己搁进去,可这种时候不笑也不对呀……两个人不仅笑不出来,甚至在有了撒尿的位子之后连尿竟也撒不出来小说的根本力量在于提供细节,没有细节便没有故事。所以我要借用目前流传广泛的一句英文成语作标题:“魔鬼在细节”41*6111丨15〕。20世纪世界四位最伟大的建筑师之一的密斯凡-德罗,在被要求用一句最概括的话来描述他成功的原因时,他就说了这五个字。陈鸿桥先生在论述密斯时说:“細节的准确、生动可以成就一件伟大的作品,细节的疏忽也可打败一个宏伟的规划。当今全美国最好的剧院基本上都出自密斯的手,他在设计每个剧院时,都要精确测算每个座位与音响、舞台之间的距离,以及因为距离差异而导致不同的听觉、视觉感受,计算出哪些座位可以获得欣赏歌剧的最佳音响效果,哪些座位最适合欣赏交响乐,不同位置的座位需要作哪些调整方可达到欣赏芭蕾舞的最佳效果。”小说创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小说的故事是生活的比喻,而支撑故事的是细节,如果没有细节的血肉,故事就只是一副死人的骨架。故事活起来必须依靠细节,先强调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原因如何导致结果,上一个结果又如何变成下一种结果的原因……细节就这么一环扣一环地揭示出连接的因果关系,一级级地引导故事走向高潮……待到细节赋予了故事以生活的意义,小说便大功告成。所以没有作家不知道故事好编,好的细节难寻,独一无二的细节尤其珍贵。好莱坞有些制片人,每年都要花重金在全世界范围内捜罗好的细节,有了足够多的精妙细节,再请枪手根据细节编故事。

细节决定故事的成败,故事决定一部小说的成败。《没有绯闻》之所以能以细节取胜,得益于作者即官场中人,身在官场写官场,才越见真功夫。在“官场小说”里是没有神的,有也早死了,人物往往找不到精神归宿,升迁便成了唯一的目的,做官就是往上升,升不上去就是灾难。然而无论升到多高,也终有一天会停止,跟着就是降落……这样的官场意识没有本质的深化,没有存在的永恒,乃至没有核心,也没有边际。

这也证实了“官场小说”所存在的必要。理查兹认为,在人们的精神平衡受到严重干扰的情况下,文学艺术是一种可以用来重整社会秩序的自觉意识形态,调整社会的精神结构,维系社会心理平衡,给现代人一个精神支点。他甚至觉得文学艺术是社会的药剂,医治最严重的精神疾患意识的堕落。“在真理与良知的照耀下写作”,观察和理解各种事件的明确程度,为官场提供一个更为远大的存在,掏成一种可能的精神基础,这不就是现代“官场小说”的任务吗?

因此,任何时代的官场,都不可能没有“官场小说”。官场对“官场小说”的态度,测试其成熟的程度,或恼怒、或蔑视、或查禁、或感谢与借用。

横看成岭侧成峰

——加拿大国际作家节上介绍当代中国文学

毋庸置疑,现实正欲淹没文学。

因为人们对生活的感受被一个又一个的事件所取代一像一个“9-11”事件,居然被认为“改变了世界,改变了每一个人”。

世界充满事件,突如其来,层出不穷,霸占了人们的想像力。现实比任何小说都更令人不可思议,更使人有陌生感。喜事和丧事同在,盛世和末路并存,无法预测,无法把握……于是,人的概念悄悄地在改变:“机器人”并不是人,在某些方面却比肉体凡胎的人还要能干。克隆人是人,却比任何妖魔鬼怪都更令人类忧虑和恐惧……人的概念的宽泛,带来了文学概念的无限宽这时候,对文学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寻找差异。

差异是最值得珍贵的,因为有差异才有存在的必要。作家发现了与他人不一样的东西,就发现了自己创作的价值。

作家的全部才华就是感觉的新颖。世界为空,人乃一切。世界不过是人的灵魂的影像,人的自身就潜藏着支配万事万物的规律。作家要信赖自我,不为外物所累。只有自己才是主体,并有责任了解一切,也敢于面对一切。

感觉就是思想,艺术的核心秘密是活的灵魂。

中国近二十多年来异常活跃的文学景观,足以证实这种追寻差异的必要。

当代中国文学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不断涌现新潮流,先是由于恢复和深化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引起社会轰动,揭示问题、暴露伤痕、反思历史、关注变革……紧接着便引出“文化寻根”的热潮。然后是引进享受老外的服务西方的意识流,借鉴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带动了先锋小说的勃起……可以说在这二十多年中,中国作家把西方所有的现代创作技法都演练过了。

终于,随着社会的逐渐成熟,当代文学也成熟起来。个性强烈,色彩纷呈,形成了庞大的各具特点的作家群落。于是,当代中国文学具备了应有的自信,可以和历史对话,也可以和现实对话。

中国的文学史极其辉煌,博大精深,巨人如林。但概括为一句话:就是记录了文学和现实的关系。文学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必然为社会的现实存在所决定。中国目前正处于社会急剧变化的现代性转换期,有张力也有矛盾,有机会也有困难。这种变革本身就有着巨大的社会批判功能,必然也会影响到文学进程的推进。

现实对人一直都在进行着雕刻乃至扭曲,因此现实主义文学也不是简单地复制现实。作家对现实生活的探索和发现,应该符合现实生活本身的规律,又折射出作家对现实的人文关怀和深邃的理性思考,表达人性的要求与灵魂的渴望。

当代中国文学的主体,正是以这种现实主义的魄力和勇气,敏锐的忠实的多方位的表现了当代中国社会的生活真实,呈现出一种开阔、凝重的品格。

211然而,现实的本性是变化。世界在变,生活在变,人在变,文学在变,其实文学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变:魏晋辞赋有别于先秦诸子,韩愈能“文起八代之衰”,就是一次大变。欧阳修的丰赡,三袁张岱的自然,龚定庵的峭拔,直至鲁迅的犀利,林语堂的泼俏……文学也从未因内容与形式的变化而停滞……过去的文学给人类提供的是出类拔萃的精神和情感。任何时代能够流传下去的,也只能是精神和情感。在今天这个物欲极度膨胀的商品时代,人们最缺乏的恰恰就是精神和情感。因此,文学的命运不是将被取代,而是变得更加为人们所必需。

―这就是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的目的。

活力不衰的奥秘

上个世纪的70年代末,中国文坛崛起了两位“将军”:一位是《将军吟》的作者湖南莫应丰,一位是名列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二的《小镇上的将军》江西陈世旭。前者酒足饭饱之后肚子一挺,确有几分将军相;而后者却是精精神神的一个南方靓仔,仪表修洁,面目俊朗,那个年代又正值短篇热,简直就是人见人爱。

岂料他初登文坛就拿的这个“第二名”,竟成了他创作的宿命,同时又是一种幸运。此后的近三十年,文坛上流行“各领风骚三五年”,“第一”换了一拨儿又一拨儿,有些“第一”还很快就找不着影儿了,陈世旭却始终就像马拉松赛场上那个最精明的选手,自己并不领跑,只是紧紧咬住跑在最前面的运动员,把前面的人追得吐血了或掉队了,换一个新的傻小子上来,他照旧紧追不舍。或许他根本就没想赶超,只是在按着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跑自己的路。

二十年过去,他被人看做“文坛常青树”。其创作态势随着岁月的增加益见成长而不是相反。长篇、中篇、短篇、散文,多种文体交叉收获,滔滔乎齐来。

尤其近几年,国内几家主要报纸、文学期刊和选刊,动不动就能撞上他的名字。虽说并非如何的石破天惊,你可以无视,却无法否定他的存在。在文学这场前前后后、断断续续、不时有人退场又不时有人加入的马拉松中,他的身影一如既往地始终没有消失。近年来,更是文字愈见锤炼,主题愈有开掘,稳健扎实地显示出充沛的活力。每逢文学讲习所的老同学聚会,总有人抱怨:“不把世旭这家伙给收拾了,就没有咱们的饭碗!”我对“陈世旭现象”一直饶有兴味,想借此文试着探其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