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当代名家——蒋子龙自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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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儿子长大以后(2)

儿子一开始上学就是班里的尖子,上到二年级的时候老师想让他跳级。当时我的一篇小说正遭到大规模的批判,舆论汹汹,社会上谣言纷传。老子挨批,儿子跳级,使我颇感得意。觉得儿子为自己争了气,虚荣心促使我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同意儿子跳级。当时的小学还是五年制,他再跳一年,实际只上了四年。到了重点中学,他的基础知识就显得差了,由尖子生降为中等生,自尊心受到打击,功课时好时坏。但愿我在儿子身上不要再犯第二次错误!应该说我对儿子的管教是相当严厉的,甚至可以说是粗暴和武断的。一旦发起脾气来,越说声音越高,火气越大,越打越不解气,一动手就收不住,自已火上浇油,打了第一次就想打第二次,打了一下还想打第二下。事后冷静下来,自已也觉得太过分了,埋怨自己脾气太坏,于事无补。当然也不是全无结果,偶尔一门功课考试不及格,狠打一顿就可以拿个八九十分。不知是体罚真起作用,还是碰巧了。这是以前的事情,以后我觉察到了自己的坏脾气,一旦发作就不可收拾,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用理智控制住,不让坏脾气爆发。那时女儿还小,家里没有灭火器。

尽管如此,儿子的老师还是婉转地对我提出了批评。

语文课讲了《反对自由主义》,老师留出二十分钟给学生们出一道作文题:《反对……》。我的儿子不假思索,一挥而就。题目是:《反对父亲的祖暴管教方法》,文中有这样一段话“……他规定我必须六点钟起床,晚上十点钟睡觉,我要晚起五分钟,他就要批评我一刻钟。他浪费的时间三倍于我自己耽误的时间。我只要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子跟前,不论我千什么、想什么,他都很高兴,不再管我,放心地去干他自己的事。作为作家,父亲也许是聪明的,作为父亲,他可真够笨的!”老师说:“就作文本身而论,文字通顺,真情实感,学生讨厌打小报告,我可不想在家长面前告自己学生的状。你的孩没有错,你的管教方法确实有问题……”看来我得多给孩子一些自主权,增加一点家庭里的民主空气。

去年年底,我写了一篇反映女武生生活的小说,题目定为《以男人形象闻名于世的女人》。儿子看后居然敢给我提意见了:“这个题目不好。”他说得那么肯定,我问:“为什么?”“现在都写什么女人呀,男人呀,靠这个来吸引人,你怎么也学这一套?你不是说写作要新鲜,不走别人的路吗?”真是一针见血,我立刻接受,把题目改成《长发男儿》。还是有个“男”字,想了半天去不掉,只好先凑合着交了卷儿。

我和妻子要一块外出,临行前女儿在饭桌上甩闲腔:“你们光顾自己出去美吧!”她那张十分讨人喜爱的小脸儿绷得紧紧的,连眼睛也不抬起来,语调更是不酸不凉。妻子心里不安。使我想起去年,我们两人去云南,钻大山、看边界,在保山宾馆的时候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儿子―像个男人,声音镇定,话语不多,轮到女儿说话,那就大不一样了,一股亲女的感情热流,隔着几千公里通过声音送到我们心里。我把话筒交给妻子,女儿那张小嘴倒有说不完的话,什么安全啦,身体啦,吃呀,住呀,说着说着娘俩呜呜地哭起来了!女儿举着话筒在天津哭,妻子拿着话筒在保山哭,把宾馆服务员都闹蒙了。真是最亲不过娘闺女,最近不过闺女娘……我对女儿说:“你妈妈上班干革命,下班做家务,出去散散心难道不应该?”女儿还是不抬眼皮,“去吧,谁不让你们去了?反正你们一走我就倒霉了。”“你倒的什么霉呢?”她认真地叹了口气,“唉,不说了。我要是说了,等你们一走更得把我打熟了!”儿子一声不吭,闷头吃自己的饭。

我瞪着他,感到恼怒,心里也掠过一阵寒战。儿子莫非学到了我的坏脾气,当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对他妹妹粗暴无礼?1我和妻子从外边回来以后就向请来看家的姥姥打听两个孩子的情况,儿子没有打过他妹妹,大概也是因为找不到理由。平时像刺儿头一样的女儿,我们一走就对她哥哥绝对服从,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他支使她干什么,她就老老实实地去干什么。

不管怎么说,当我不在家的时候,儿子能担负起一个男子汉的责任,令我感到欣慰。

有位朋友用玩笑的语气为我们家排了一下座次,女儿第一,儿子排在第四。

从外表看似乎是这样的,女儿在家里比较受宠。节假日和每个星期六的晚上儿女们可以看电视,我坐正面的沙发,女儿则坐在我的腿上,自称我的大腿和胸怀是她的“软席包厢”,顽皮劲儿上来,还要骑到我的脖子上去。

去年她因体育课的成绩没有达到八十分,班里评上“三好”又被学校拉了下来。回到家就让我做她的体育教员,摁着她的膝盖做仰卧起坐,我给数数,保护她做前滚翻、弯腰、抬腿等等。每逢我被女儿支使得团团转的时候,妻子就在旁边幸灾乐祸地说:“这回可有治你的啦,你的脾气呢?”从心里对儿女不能一视同仁,甚至有意歧视自己某个孩子的父母,我想是没有的,要父母绝对一碗水端平也是不可能的,碗太平孩子就吃不到嘴里去,要想吃得省劲就要把碗端得斜一点。每个儿女的情况都不一样,在小事上有点偏向是正常的。

儿子出生的时候正赶上我在车间里上三班,在家里的时间很多,大部分家务活由我来干。如果赶上“停产闹革命”,我就可以一连几天在家里哄儿子。他出生的那天晚上就具有一种喜剧气氛。妻子怀孕期间,热心的邻里老太太,时间充裕的工厂女同事,为她算日子,看手相,测妊娠反应,都断定她会生个女儿。而我对她们的测算结果嗤之以鼻,坚信自己会得个儿子。我没有任何根据,只是一种感应,或者叫一种希望。10月30日的晚上,南开医院的产房接收了十二个孕妇,前十个生的都是女孩,我已经失望了,偏偏从我妻子开始,最后两胎全是男孩。妻子奶水充足,儿子吃得白胖喜人,长到五岁时,馋虫上来还要扎到母亲怀里咬住奶头嘬半天。尽管我的工资很低,仍然在工厂附近专门雇请一个老太太照看他。接他送他也常常是我的事情,路上要穿过一个坑坑洼洼的胡同,放在竹子推车里怕把儿子的脑袋颠傻,索性将他放在我的肩膀上,两条小腿夹住我的脖子,高人一头,招摇过市,优哉游哉女儿的命运就不一样了,她选了个最不吉祥的时刻来到我的家。

1976年复刊后的《人民文学》第一期上,发表了我的一篇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随着“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不断高涨,这篇小说被上了七条纲;“四上桃峰”、“宣扬阶级斗争熄灭论和唯生产力论”等。5月9日,北京来人,带着当时文化部长于会泳的信找到天津市当时的文教书记王曼恬,责令我公开做检查,否则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批判!就在这时候女儿来到人间,好像是为我壮胆来的。我的妻子正希望再来个女儿,当我在产房外得到天遂人愿的消息后,就急急忙忙奔回家去为劳苦功高的妻子熬小米粥。小米粥熬好灌进暖水瓶,将儿子锁在屋里,急急忙忙再返回医院。一个朋友正在医院门口等我,向我这个喜气洋洋的父亲通报了坏消息,市里派来的汽车就停在路边,要我马上去市委,王曼恬亲自跟我谈话。

我表示不能坐这个车去,除非公安局派警车来,让警察向我出示逮捕证,我才能丢下妻子儿女不管,任由你们发落。更可怕的是另有一女同志到产房里去做我妻子的“思想工作”,真是赶尽杀绝!那女同志是好意,想安抚我妻子,但这消息本身就足使她精神上过度紧张,奶水顿失,点滴皆无。女儿没有吃上一口娘奶,乃我之过!两个多月以后发生大地震,我每天早上从黄河道跑到西站,排上几个小时的队,抢购上一斤牛奶,再兑些稀粥,以维持女儿的生命。尽管如此,在给她过百天的时候,朋友们还是建议为她取名“一巍”。我已经狼狈至此,仍然自吹《机电局长的一天》岿然不动,多亏鲁迅先生创造了“阿0精神”。

女儿到了说话的年龄,吐字不清,经检查是“腭裂”。天哪,真是祸不单行。

她五岁半的时候住进了口腔医院。此病不算小,手术更复杂,难度很高。由于手术的部位在嗓子眼儿,医生需有极大的细心和耐性。

病房里,病人家属们成天议论纷纷。某人的孩子也患此病,通过后门找到大关系,重托了手术医生。医生感到责任重大,精神紧张,负担过沉,手术时间拉长,唯恐出差错反倒出了大差错,当天夜里病孩儿因伤口破裂,出血过多而亡。走后门把孩子送给了无常,真是写小说的材料。还有一些病孩儿,虽然手术本身没有出危险,但效果不理想,恢复一年半载之后还要做第二次乃至第三次手术,重吃二遭苦,再受三茬罪!我女儿的命运会怎样呢?

不知为什么我相信她是大命的。她诞生在大转折的一九七六年,她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来投奔我,给我的命运带来转机。她自己也一定会否极泰来。

可是,当女儿被推进手术室以后,妻子首先呜咽起来。许多亲戚都来了,妻子一哭使女眷们眼角都挂着泪珠。我感到不妙,用不近人情的口吻把她们都赶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守候在手术室外面。

三个半小时以后女儿才被推了出来,我那个漂亮的活蹦乱跳的女儿已不复存在,脸色煞白,双眼紧闭,下半个脸缠着绷带,只露着鼻孔和一张小嘴,我心里一阵绞痛,几乎放纵了做父亲的感情抱女痛哭。掌刀的主任医生王永秀告诉我手术进展顺利,他自我感觉不错,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的情况。我心里稍安,等待那最危险时刻的到来。

夜半,女儿身上的麻药已失去效力,她苏醒以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疼痛,就是想冲着父母大哭大闹。五岁半,又懂事又不懂事。即便是个大人,处于这种状态,靠讲道理能止住难熬的疼痛吗?妻子咬住手绢,双手抓住女儿的右手,把脸埋下去,只见肩膀抽动。她的意志已经垮了,能否帮助女儿闯过这最危险的前三天,就看我有没有足够的精神力量了。我扶着女儿正在输液的左臂,不管大道理止痛不止痛,现在只有求助于讲道理,不管女儿听得懂听不懂,只能当她听得懂来对待一“好巍巍,千万不能哭,嗓子眼不能使劲。王大夫告诉爸爸你的手术做得非常好,很快就能出院,出院后跟其他小朋友一样,可以唱歌,可以朗诵,现在要是一哭,嗓子一用劲药线就会崩开,刀口裂开,造成大出血,你的手术就白做了。还得推回手术室,再打麻药,做更危险的手术!王大夫和护士阿姨都在值班室守着哪。”女儿眼泪哗晔,不能说话只是轻轻摇头,眼睛里露出乞求的神色。我懂她的意思,一边替她擦泪,一边决断地说:“巍巍是爸爸的好闺女,我的巍巍不哭,决不再做第二次手术,我看谁敢再把我巍巍推进手术室!叫妈妈去告诉王大夫,就说巍巍最听话,不哭不闹,叫他放心地回家去睡觉吧。”妻子忍不住要哭出声,我借故把她支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