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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李冬绮素描(2)

第一,我想把您的生平、肖像、以及您的一两蝠代表作,和这次到会的其他着名艺术大师汇编在一起,我付资印刷,出一部大八开的《中国艺苑精萃》画册;向国内外发行,向天下之人作介绍,使您的名声传播得更远、更远……第二,近几年国人着重商品经济,忽略了艺未开发,我得悉好多艺术大师笔耕数十载,一幅作品竟变不成几个钱,好多着名艺术家的生活大都是清贫的,连大街上摆杂货小摊的,甚至连在街上卖大碗茶的都不如。于是,我下定决心,将您和别的艺术大师的笔下物,变为能吃的、能穿的。我就不信艺术不能繁荣经济我想,全国的大画家、大书法家、大作家、大出版家、大发行家,加上社会活动家,我们这些人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组成一个全国性的、群众性的艺术托拉斯团体或沙龙,齐心合刀,着书的、立说的、写字的、作画的同舟共济,来一个《中国艺术家协会》如何?《中国艺苑精萃》将是她的创刊或会刊0我来为您效劳跑龙套,为繁荣和振兴我中华艺术,以尽匹夫之责。

上述纯糸我个人一点不成熟的意见,您是否乐意?元月十九号将是我们座谈和讨论此亊的时间,恕我直言啦!

主办人:张武太990年元月16日他有一种随心所欲的气派,他手下的人跟不上他,他则埋怨手下的人不得力。那三十桌酒席是他自己在开饭前两个小时才联系好的。他感到自己也像一道菜一样被吃掉了。

他第一次体验到想成名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当个召集一群名人的名人。

他对自己的权威还没有把握。

他自小喜欢舞文弄墨,崇尚艺术。以为现在正是艺术家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需要钱,而他正好有点钱,应该有资格来登髙一呼,号令艺术家。

然而,他感到自己与那些人格格不入。他为他们花了这么多钱,却不能跟他们融为一体。艺术家们有自己的圈子,三个一群,两个一伙,高谈阔论,嘻嘻哈哈。他一走过去,连自己都感到别扭,人家跟他没有太多的话可说。他仍是个农民,如同海浪中的礁石一样孤独。

一方面他很容易被艺术家那庞大的客气所窒息,同时又容易被艺术家的锋芒镇住。

他很实在,也很固执,他脑子里会经常冒出一些想法,这些想法像兔子一样又活跃又容易受到惊吓。而那些艺术家则用各种各样的真理轰炸他。有些人已经很老了,像一件年代久远的珍奇古董,老态龙钟,说话轻声细语,不知哪一句是箴言,哪一句是废话,不知脑子还很好使,还是已经不再灵光了。他都必须仔细听清每一个字,生怕漏掉重要的东西。可有的艺术家,只是个具有催眠力的演说者。

他像一棵大树,想不到自己给其遮荫的人正是来砍树的人。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一他感到自己撞在了玻璃墙上,像一个有雄心壮志的傻瓜。

我的主要精力都用来观蔡他。

我很累,累坏了。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睡着。

常常目光呆愣,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间或埋下眼睛轻声嘟囔几句什么,谁也听不清他嘟嚷的是什么。

有时则现出一副可爱的梦游者的神情一我跟他做过长谈,越来越觉得他不是个普通的农民企业家,在极其普通的外表下,掩藏着一种超前的自我感觉。成功对他的诱惑无时不在,他总认为这个时代给了他登场的机会,此时再不上场就完了。

他的左耳是少年时期在水坑里游泳钴进了蚂蟥,家人往他耳朵里不停地灌醋,才使蚂蟥爬出来,因此损伤了听力。

他弟兄五个,他排行第三。前面两个哥哥都没有活到一岁就死了。因此在生他的时候,母亲叫人杀了一只大公鸡,鸡血祛邪,鬼神再也无法偷走他的性命。他果然就大大方方地长大成人了,而且生有“异相”一16岁初中毕业后下地干活,一年挣360个工分,一天不缺工,天天拿10分,谁不服气就跟谁比,必须拿最高分。但折合成钱却很少,他决定趁冬闲到窑地去摔砖坯。摔砖坯是农村出名的三大累活之一,成年人都发怵。到冬天没有人再干了,窑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只是个未成年的大孩子,长得像个小豆豆。他却自称是颗铁豆豆,为了让人相信他干得了9解开衣服露出肚皮:

“你们看,我的肚子上是不是有个虎头在他的腹部有六块肌肉,确有点像一张虎脸,有明显的“王”字形的横肉。

人们逗他:“可惜是个虎头,要是个龙爻就好了,你就是真龙天子!”

“有虎头也不容易。你仔细看,还像邱吉尔的脸他人虽小,干活却敢发狠,肯下死力气。赤脚站在冷泥里,双手冻肿,裂开了一条条的口子,每天从早晨干到月亮偏西。渴了喝窑边水沟里的水,饿了啃个地瓜面的窝窝头。窑地实行记件工资,干的多挣的多,他干了两个月,挣了40元一一在当时这可是一笔大款。

1973年他给毛泽东、周恩来写信,揭露有些干部贪污腐化,横行霸道。甚至在信中卖弄自己的文才,大讲“公仆论”:为什么叫干部?目卩“干”的“部分”……险些被抓进大牢。

4岁当包工头,他的事业就这样越干越大了在那种二百五的年代,能够披荆斩棘地生活过来,就靠这种二百五精神。许多成功者在创业阶段都有点二百五劲头。

谁能说他不是个人物呢?

临分手的时候我问他:

“你花这么多钱办这样一个笔会认为值得吗?”

“值得。先冒它一阵烟再说,也许能烘起大火也说不定。”

“你喜欢跟艺术家们在一起吗?”

“宁愿跟聪明人在一起有所失,也不愿跟傻子在一起有所得。”

“你确信自己救济艺术的这些想法有价值?能够实现?”

“难说,有时鹰吃掉蛇,有时蛇咬死鹰。”他又提出要在自己的家乡盖中国最髙的大楼他的想法太多,他想千的事太多。然而他的雄心跟他的实力不成比例。

现代社会的开放成全了他,他的骨子里却有许多宿命的东西。他是过于自信,还是自卑?

不论是他的自负还是自卑都会阻碍他。有朝一曰也许会被这种超前自信的重负压垮一一除非他是个幸运的天才。

天才的行径总是和常人不同。

且等着看吧……我们分手后一个多月,接到张武太的信。

笔会结束以后,他抱着牡丹一盆一盆地送到广东政界、艺术界的要人、名人家中,重复讲述自己今后要为艺术界办点事的抱负。去深圳会见了九个香港人,当人家问他跟艺术家交往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脱口而出:

“我奢望到进坟墓的时候,全国的艺术家都来给我送花圈。我盼望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

据他信中讲,香港人听了这番话为他鼓掌叫好。

“……我看得出来,先生您出于好意对我同情过多,担心过多。别忘了,我本人是玩企业的,搞经济的。我们的笔会不仅轰动了羊城的艺术界,而且我还谈成了两项合作项目,一是跟海军潜艇学院联营办个厂;二是与茂源公司合资搞起一个企业。”

看来我是过虑了,他有他的路数。

1991年4月,我借到菏泽参加牡丹节的机会,拜访了张武太的家一严格地说那不是家,只是师专校办工厂的一间仓库:黑暗,潮湿,用塑料布隔成三块,一块里住着他母亲,另一块里住着他们夫妻俩和三个孩子,还有一块算做厅,用来吃饭、待客,地上放着几个纸盒子、木箱子,又当桌子又当凳子。

我在这间库房里坐了半天,还不敢相信这就是张武太的家。

近几年来,我走南跑北到过许多地方,去过中国最富裕的地区自不必说,也去过一些相当偏远贫困的地方,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家像张武太的家这样破烂不堪,不成样子。而他又是菏泽地区的名人,在许多艺术家眼里是个神秘的企业家……地上立着一块匾,是别人送给他的,上书“盛德高义”。

墙上挂着两幅猫,是张武太自己画的。一张是卧猫,旁边有题字:“是草,还是虫?是蓝,还是青?我怎么总是分不清,分不清。真是叫人太头痛,太头痛。”

另一张画的是坐猫,也有题字:“尔乐我也乐,尔在院外乐,我在室内罐中乐。大伙都乐陶陶地要个大快乐!”

这是什么意思?是按字面上所表达的意思来理解,还是别有禅机,内藏玄妙?

我在床边发现了他三个孩子写给他的信,就忘记问他关于那两幅猫画的题词了。三个孩子的信是这样写的一爸爸:

看了这封信请您不要生气,我们对您多少有点意见。

我们对您向来就敬重万分,您是我们心中的榜样,我们下决心学习您,做一番大亊业。也很替您可怜,一辈子受苦受难,到头来却没有个温暖的家。再能的人也得要个家呀!我们和妈妈整年像支游击队伍一样跟着您东奔西跑,穷凑合。只要一问您什么时候有个家,您总是大手一摆:“以后会有的!”以后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呢?每当同学们提起家,我就难过。他们要来我们家,我都推辞,我们这个家能让人看吗?假如您是我们姐弟仨,您的心又如何?我晚上常常偷着掉泪。弟弟还小,可我已经是14岁的姑娘了!我们哭着向您提出意见,我们知道您会骂我们,但我们实在不愿看着您这样。如果能有个导0家,我们宁愿挨骂,甚至挨打……张武太决不是没有能力把自己的家搞得更像样子一些,那么他过这种济公式的生活又是为什么呢?

也许别有深意一没有多少人能具备他这样的勇气,让一家人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他把自己整得惨到家了,穷得不能再穷了,因而也就最安全。所以他什么都敢想,都敢干,事业一片开阔,却没有人找他的麻烦,没有人告他,调查他,整他。他是一方名人,却没有像其他名人那样很容易被伤害……又是两三年过去了,不知张武太现在怎么样?

我和警察这题目是朋友出的。一个作家很难拒绝“命题作文”。

我喜欢美国警匪片里的警察。无论大邪大恶怎样猖狂,最终还是要被正义和法律所制服,豪气干云,痛快淋漓。而且唯警察才代表正义和法律,有时连他们的上司和权力都代表不了。他们铁骨铮铮,艺高胆大,且不缺少人情味儿。

我很早就想写一部中国的警探小说,苦于缺乏这方面的生活,迟迟未能动笔。心目中只是有了一些警察形象……因为我只接触过户口警察和交通警察。

现在负责我们这一片的小王,三十多岁了,由于没有房子还未结婚。老人因病卧床多年,全由他照顾,其孝顺在当今年轻人中实不多见。有洁癖,从来不用别人的杯子喝水。当然也厌恶别人用他的杯子。到我家来从未喝过一口水,很坦率地讲出自己的习惯,告诉不要沏茶。假如你出于客气为他硬沏上茶也是浪费。他喜欢跟我谈社会,谈人生,谈当今世界。读书不少,喜欢字画。是位“儒警”,可亲可爱。只是缺了点警察的威势和盛气。

过于盛气凌人的警察可让人讨厌。“文革”期间,我去居委会领什么票证,届民们排着长长的队伍。门口坐着一个年轻的警察,他懒洋洋地把两条腿伸得很远。领完了票证的老大爷、老大娘们,只能小心地绕过他的腿,从墙边溜到门口出去。我当时也年轻气盛,领完票证后竟直走到门口前,盯着他那张傲慢懒散的脸:

“请你把腿拿开。”

“你不会从旁边绕?”

“门在这儿我往哪里绕?”

“怎么别人都能绕!”

“那是因为你不懂礼貌造成的。”

“我要不挪开呢?”

“那你就得讲出道理,是对国家发票证有意见,还是对居民来领票证有意见?为什么堵着门口不让人出进?”

他磨蹭半天还是把腿收起来了。那也是我唯一的一次和警察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