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套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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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黄米已把苗柜当成了自己的家,胆子还是小,但是有了安全感。三年前在民勤,收工回来的爷爷身后跟着麻钱哥。爷爷说,米儿加双筷子,咱屋里头来亲亲了。黄米抻着一把拉条子跑出屋来,就看到了麻钱哥。黄米和焦老汉是两个孤苦伶仃的人,焦老汉没有过子女儿孙,黄米没有过父母兄弟,黄米没见过父亲就有了爷爷。对于黄米麻钱哥就是父亲就是兄弟,真亲啊。黄米给他们做饭,麻钱跟老人学做水闸。天黑了他们一起去试水闸,晚上回来麻钱哥就背着黄米,黄米在麻钱哥的背上睡着了。后来麻钱哥要走了,爷爷也要跟着麻钱哥走了。黄米把柴门堵好说,我看着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要是没有这个家黄米不知道和爷爷怎么活下去。除了这个家他们什么没有啊。黄米想爷爷,想麻钱哥,黄米分不清到底想爷爷还是麻钱哥。在思念里黄米长大了。现在黄米就住在麻钱哥的家里,她不用想麻钱哥了。麻钱哥变成了一个看不见的东西钻进她心底看不见的一个地方。她一闭上眼睛,她就感觉睡在他的后背上。

屯垦队的钱技师走进苗柜时,铁锤砸核桃砸破了手正咧开大嘴嚎呢。核桃在后套是稀罕吃食,是唐富贵送到苗柜的,说只有铁锤能吃得起。看到来客人了,黄米赶紧跑出来哄铁锤,拿着斧头替铁锤砸核桃。

钱技师坐在老额吉对面的马扎上说,老额吉,我是屯垦队的钱技师。我一到义和隆就听说义和隆有个老额吉,一身的福禄寿禧。今天是个好天气特意来拜访老额吉,在老额吉这儿定个锅(蹭饭吃),老额吉欢迎不欢迎啊?

老额吉听到屯垦队的人来,自然欢喜。蒙古人好客,家里来客人是喜事,吉祥啊。老额吉说,当然欢迎,你们看得起我老额吉。听说你们请我的板凳娃搞良种试验田,和我的麻钱娃一起开连环渠,我高兴啊。

钱技师说,老额吉人老心明啊。听说杨东家和苗东家都是在你府上长大的,你功劳不小啊,你培养了两个能人啊。

老额吉呵呵地笑着说,那是他们的造化,那是两个厚道娃呀。

接下来钱技师说到了连环渠说到了银子,说到了想向老额吉借银子付她高利息。说起银子老额吉自然是讳莫如深。孟家的银子是别在老额吉肋骨上的,老额吉疼啊。钱技师在给老额吉做工作,老额吉想起伤心事抹眼泪。铁锤和黄米就在钱技师身后三步远的一块磨石上砸核桃。

这个时辰麻钱应该是到家了。可是他走到沙河渠的时候看到有人做水闸。苗麻钱从民勤带回的水闸技术逐渐得到了后套人的效仿,这是一件大好事儿呀。所以麻钱下得马来做了指导,这样就耽搁了半个时辰。

也许是钱技师与老额吉说话急了一点,也许是老额吉想起孟家的人太伤心了一点。铁锤以为这个人欺负老额吉了。他嘴里还嚼着核桃仁夺过黄米手里的斧头就向钱技师的后脑勺砸去。

黄米尖叫一声。

钱技师向老额吉的方向跌过去。老额吉摸着钱技师的脑袋,一手鲜血。她叫了一声铁锤。

可铁锤指着黄米说,是她砸的。

老额吉马上反应过来说,对,是黄米砸的。

黄米全身发着抖说,不,不。

正好麻钱进门了。把血糊拉碴的钱技师送往锦绣堂。

老额吉把酥夫人的手拽住说,酥媳妇,我的好媳妇,快带着铁锤到香媳妇那里去。人不是铁锤砸的,你记住不是铁锤砸的。快去呀。

老额吉跪在院子中央,双手举起铜茶壶,长生天啊,天要绝我孟家呀。她跪着挪到黄米的脚下,抱着黄米的腿说,米儿,老额吉对你怎么样,老额吉心疼你没有。老额吉对不起你,老额吉给你磕头了——

黄米跪下来扶起老额吉说,黄米明白,黄米明白。

屯垦队带走黄米的时候,黄米没说话。焦老汉跟在他们的后面跑。焦老汉不会说话,他像一条老狗叫着滚着爬着。

酥夫人拉着铁锤的手往杨家走,她的腿抖得厉害,身上的汗像一窝虫子爬出来,头发都湿透了。走到义和桥下,远远地看到唐富贵颤悠悠地挑着货担,看到他们很夸张地奔过来,一双罗圈腿呼啦啦地扇起一阵回旋风。可酥夫人眼下不想碰到任何人,铁锤看到唐富贵嘴里的涎水流了出来。她拽着铁锤的手不放松。她在心里叫着苦,铁锤呀,你咋这么没出息,你咋一点都不像你的爹呀。唐富贵跟在酥夫人的后面说,酥小姐你这是到哪里啊,你可得小心身子啊。酥小姐,你老不出门,你没听说咱们义和隆最近出的新鲜事儿吧。王家的小姐也玉,你猜她咋地了,她在义和桥下开了一家妓院,还叫什么眠春阁。你知道屯垦队来了两万人,有一万多大小老光棍儿。他们从口里来,不适应我们后套的冷,肯定得找个热被窝捂着,要不白天咋动弹(干活)哩。王家小姐的生意那叫个好啊,昨晚我站在门口数着,前半夜就进去百十号人哪。那银子像油一样往油缸里淌着哩。你说这是啥世道了,大户人家的小姐也做起了下三烂的营生。她家的银子十辈子都用不完,财主的闺女开妓院,不为挣钱图红火。还有一件稀奇事儿呢,也是王家的。王家的畅水回来了,是一个连长呢。带回来一个俊闺女,眼睛袭人得像两颗黑梅豆。听说两个人是自由恋(音峦)爱,嘻嘻。王家的郭氏看到畅水像一只跳蚤噌的一声就从炕上蹿起来,一点毛病都没有了。

酥夫人脑袋嗡嗡地响,她听不清唐富贵在说什么。她不知道那个钱技师是生是死她预感到苗家将遭受灭顶之灾。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又急出一头汗来。好不容易到了杨柜,她一只脚跨进门槛儿,另一只脚就迈不动了。她颤巍巍地坐在了门槛儿上。

酥夫人到杨柜的时候,顺子正打开一袋子种子给香夫人看。杨东家穿着崭新的皂色棉袄,对他的夫人憨笨地笑。香夫人把白欧柔种子抓在手上仔细地瞧,肉乎乎,金灿灿,香喷喷,仿佛顷刻就会发出芽来。

顺子说,种子直接拉到新牛犋上去了,要是回义和隆就太惹眼了。杨东家和银根揭的封条验的货。这是封条和太原粮行的姚老板给东家和您写的信。

杨板凳说,顺子办事我们当然一百个放心。一路上太辛苦了,在柜上多歇几日。春天里人乏,太耗人。

顺子说,没工夫歇,得加紧下种。姚老板向我传授了一些白欧柔下种前后的注意事项,明儿一早我就得拌种。

杨板凳用马粪纸卷了一支烟递到顺子手里说,白欧柔种子的习性姚老板在信中交代了,我让银根去做就是了。你歇几天到老牛犋上去。你在老牛犋上手熟,大家都听你的摆调,我去了都插不上手。

顺子垂下眼睛。他从东家的话里听出了两层意思。一是跑马地上的丰田牛犋不用他插手了。香夫人精心扶植了几年的娘家人银根是跑马地上的主管。二是顺子在老牛犋上的权力过于集中,已经引起了主人的警觉。顺子不知道该说什么。顺子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说。

这时香夫人听到奶妈的惊叫,她走出正房,看到妹妹小酥软塌塌地坐在门槛儿上,脸色煞白。铁锤正举着鸡巴踮着脚往墙头上滋尿呢。

酥夫人看到姐姐就哭出声来,她把事情的前后颠三倒四地说了两遍,香夫人基本上明白了。

香夫人说,妹妹你不要哭,小心身子。这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现在焦老汉的孙女去替罪,麻钱是个不亏人的人,肯定会用银子去赎。就是屯垦队的人非要把铁锤揪出来,他们也不会要铁锤的命,他们想要的是开渠的银子。对于老额吉铁锤比银子重要得多,可对于屯垦队铁锤的脑袋值几两银子呢?

酥夫人说,那屯垦队的人死了咋办?姐姐你和锦绣堂的人有交道,你托人去求求情,一定要把人救活啊。

香夫人说,妹妹不要着急,姐姐自然会为苗柜和老额吉着想。但是救病救不了命。屯垦队的人如果能活过来就少赔一些银子,如果死了就多赔一些银子。破了财免了灾,况且银子也不用麻钱出。

酥夫人说,那赶快把铁锤藏起来吧。

香夫人说,没有用,妹妹,你怎么不明白,你肚子里怀着麻钱的大胖小子,妹妹你急什么呢?

酥夫人张着嘴,看着姐姐。她听出了姐姐的意思。可是铁锤叫了她好几年娘,她舍不得呀。

后来酥夫人总算安静下来。姐姐总是能大事化小的。

香夫人嘘了一口气。屯垦队需要地需要渠也需要银子。东家出得多了西家不就能少出一点吗?

香夫人对酥夫人说,事情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情,但也有点麻烦。麻钱处理这事儿得费一些周折。我这就让板凳去帮忙。要破费先从姐姐这儿拿上。你已经动了胎气,就在姐姐这里养着。有姐姐在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酥夫人说,姐姐我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个小子吗?

香夫人抿着嘴笑,她做出一个小时候她俩逗笑时的动作,她在小酥的腋下挠了一下说,天机不可泄露。

5

老额吉和焦老汉瘫坐在苗家的院子里。今天的太阳咋就这么好呢?像一根根的针,像一支支的箭,或者干脆就是一把刀,把两个老人劈成两堆枯柴。后院马圈里的牲口在打圈(交配),青草腐败了的味道裹挟着焦躁不安的踢踏声传过来,让人窒息。

老额吉用漆黑的眼窝看着焦老汉,她说,大兄弟,米儿是你心头上的肉,可铁锤是孟家和苗家的命。没有了铁锤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孟家了。大兄弟你为啥不骂我呢?你骂啊,你像骂一只豺狼那样骂我啊。

焦老汉不会说话。十七年前他放下屠刀把米儿从雪地里捡了回来。他把家里仅有的一口袋黄米磨成面,打了糊喂他的黄米。他在后背的皮袄上缝了一只布口袋,出工时就把她背到后面。晚上把她搂进皮袄襟里,炕皮上除了他热乎乎的小黄米焦老汉什么都没有。小黄米会叫爷爷了会跑了,有锅台高了,她开始给爷爷看家,瞭见爷爷从后山坡上回来了,就蹲在灶台上撒散饭。有一年民勤大旱颗粒无收,一村的人都断了炊。入冬时树皮都吃光了,人们开始外出逃荒。可是焦老汉得了腿疼病,一步也迈不动,饿得奄奄一息了。五岁的小黄米在爷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就踩了梯子爬上粮房,在粮房的柴草顶子上拿下一袋子粮食。原来爷爷一拿回粮食,小黄米就从里边挖一碗攒起来,慢慢地就有一袋子了。没有比焦老汉和黄米更加骨血难分的亲情。他们是对方唯一的牵挂,是对方的家。他们就像焦老汉做的木头家什,一个卯和另一个卯死死地嵌在一起了。

现在黄米可以救铁锤。不是老额吉失去铁锤就是他失去黄米。焦老汉的心一下也就哑了。老额吉待他们爷俩不薄啊,他就是会说话又能说什么呢?他后悔出事的时候他不在家,不然他会义无反顾地承担这一切。为他的黄米就是死十次焦老汉愿意啊。

焦老汉想安慰一下老额吉,他张开嘴,想发出一种声音,就是他给老额吉画了《西厢记》的墙围子,老额吉向他竖起大拇指时,他回应的一种憨厚的声音。可是他一提起喉咙,眼泪就像放开草闸的渠。他呵呵呵地仰天哭泣,心像扔进炉膛里的一块干牛粪,转眼就成了灰烬。老额吉手扒着地皮向他挪着,挪着,她伸出手来摸索着她的老兄弟。焦老汉软塌塌地就倒在她的怀里。她说,老兄弟啊,你为什么要来后套啊,你为什么要来苗柜啊。你为什么要接黄米来啊。我不是个人啊,我对不住你们。老兄弟你怎么了?老兄弟你看我一眼。老额吉晃动着焦老汉,焦老汉瘦骨嶙峋,在老额吉的手上轻如一只马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