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套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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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板凳说,有本事就不回去,王义和不也是我们口里人嘛,他要是当初拿上点工钱就回去说媳妇,能在后套有那么大的家业?

麻钱和板凳各怀心事地躺在大炕上,这是最容易忘记爹娘的一个年龄,也就是说他们想不起昨天,只想着明天。

板凳说,她好像是个哑巴。

麻钱没说话。

板凳说,她身上有一股海纳花的味道。

麻钱没说话。

板凳以为麻钱睡着了,爬起来俯在窗台上往外瞄。麻钱点着了胡油灯,把板凳吓了一跳。他红着脸说,你点灯干甚哩,一盏油要一抱胡麻榨哩。

麻钱说,我怕闪了你的腰。到锦绣堂接骨可能得花一亩胡麻的钱哩。

半夜他们又听到了马蹄声,那个男人像昨天那样回来了,那个女人穿着红夹袄捂着胡油灯站在门口,表情欣喜而惨淡。

板凳翻了个身忍不住说了声,东家回来了。

麻钱说,他是什么东家。

咋,他不是咱们的东家?他是哥哥,他不是东家谁是东家?

他是什么哥哥,他只不过是倒插门儿的女婿。

板凳从炕皮上坐起来说,咋,他们成亲啦?

麻钱说,我说他们成亲啦?

两个人本来都有点心烦,这点心烦来自于红格格或者那个半夜回来的孟生。他们正想坐起来好好吵一架,至少要抬一抬杠,可是他们听到了外面女人的哭声。板凳赶紧趴在窗台上往外面瞅。

红格格哭着说:哥,你不是一直在等我长大吗,你不是答应阿爸娶我吗?那个唱戏的女人比我好吗?

妹妹你别哭,外面风大,你让我进去,听我给你说。

你去吧,阿爸在阴间看到你这个样子难过得还得再死一次。

妹妹,别提阿爸了。下个月中秋我们就成亲。

你这个样子我们怎么成亲?阿爸和我想要的人不是你这个样子的。

妹妹你别伤心,哥再不去了。你别哭,哥真的再不去了。

我留住你人留不住你心,你去吧。你最好等她脱了行头卸了妆,好好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样。对她不死心你就不要回来。

红格格用眼睛逼着那个男人,直到那个男人悻悻地提了马鞭牵了马挪出大门。

红格格扔掉手里的胡油灯,闩上了木头门。

原来红格格不是个哑巴,她只是不怎么爱说话。

板凳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话。

麻钱翻了一个身没说话。

板凳又说,我恨那个男人,我想捶死他。

麻钱又翻了个身没说话。他闭着眼睛听着马蹄声绕着院子一直响着。直到马突然嘶鸣,划破长长的黑夜,使每一家的窗棂都震颤起来。麻钱和板凳同时看见院子里腾起冲天的火光。

板凳和麻钱拽起裤子提起水桶冲出去,是东墙下的苇子着了火。红格格从正房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站在火光前喊着,爹,爹,爹呀。幸亏院子里所有的水瓮都添满了水,孟生折回来时火基本灭了,红格格瘫坐在冒着死烟的火堆旁。麻钱和板凳站在屋檐下,脸黢黑着,穿反了的裤子滴着水。孟生想过来扶起红格格,可板凳一个箭步跨过来,挡在孟生面前,他瞪着眼睛,用口音很重的山西话骂了一句脏话。

这场火很快就扑灭了。孟生果真再没有离开家。他带着麻钱和板凳重新修建柴房凉房和粮仓,让板凳给红格格精工细做了一只梳妆匣子,他下决心要成亲了。他还带着麻钱、板凳去了两次他们的牛犋(河套地商或地主管理土地渠道的机构),用二饼子车拉回了粟米、胡油、白面还有一个老婆婆,他们叫她老额吉。她穿着一件羊皮蒙古袍,一爿磨似的坐在院子里,她喝着一壶奶茶,对所有的人指手画脚。孟生还到镇子上最好的布庄给红格格买了妆新的布料,给老额吉买了两张熟好的上好的皮子。红格格在赶做他们两个人的衣服,胡油灯总是点到天亮。红格格还给麻钱和板凳每人做了一双鞋,三层底,实纳帮子的。太阳好的时候她坐在院子里,在雪白的小腿上搓麻绳,脸蛋红扑扑的。她在麻钱和板凳面前仍然不怎么说话,但对他们的眼神很亲切,一家人似的,她信任他们。或者说红格格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人。

由于两头都没有父母也没有三亲六故,婚礼的礼节就少一些。请来村子里有威望的人做了证婚,拜了天地,拜了老额吉。席面办得很排场,煮了十只羊两头牛三口猪,备了两瓮烧酒,架了五口炸油糕的锅,一拨一拨直吃到天黑。老额吉喝多了,她两只手拉着红格格和孟生要亲自送两个新人入洞房,她挪在新炕上,想起了红格格的阿爸阿妈,哭一阵子笑一阵子,最后倒在了新炕上,扯起了二尺长的呼噜。

时值八月中秋,客人们都知道宝山元请了戏班子唱戏,东倒西歪地陆续赶往戏园子。二位新人正在入洞房时传来了戏班子的锣鼓唢呐声,就这样孟生听到了亲圪旦的声音。

红格格看到孟生僵立在地中央,他的魂儿早破门而出了。红格格和衣躺在老额吉身边睡了,她害怕与孟生眼神相撞时的尴尬。孟生以为红格格睡着了,溜出门跳上马奔向戏园子。孟柜离戏园子本来不很远,他骑了马可能是想着快去快回来。哪想到他一走红格格就坐起来,她找了一把菜刀就剁掉了自己的一只手指头。她呜咽着把那截指头捡起来,放在大白狗欢儿的嘴边。

孟生在一片锣鼓丝弦声中,隐隐地听到家里的大白狗欢儿叫得异常凄惨。他心里一惊跃上马往家奔,途中就下起了倾盆大雨,马跑得快,不停地打滑,他几次险些从马上掉下来。在门口他把淋湿的衣服脱下来推门时他很小心,他怕惊醒妹妹红格格。他看见红格格背对着他坐在新炕上,正在挑灯花。

他叫了声妹妹。他已叫了她十几年的妹妹,他用骆驼拉着她,他用皮袄裹着她背着她抱着她,妹妹哭他跟着哭妹妹笑他跟着笑,他和妹妹阿爸是一家人,他对他们充满了不可分割的亲情。在他眼里妹妹不是一个女人,她只是他的妹妹,是他身上的一块骨头或一块肉,妹妹疼他就疼。

他又叫了声妹妹。

红格格转过身来,她拿起胡油灯照着一堵墙说,我们定居在义和隆,阿爸为我们盖了这套院子,那年我十二岁。十二岁生日的那天我在这堵墙上画下了一只手,从此我每天都在上面比画,我希望它能赶快长大。终于我的手长到能够把它覆盖,同时我也像离不开我的手一样离不开你了。可是今天,一切都没有了,断了。

红格格背过身子说,你走吧,再别回来了。

大白狗欢儿蹭过来呜呜地叫着。孟生蹲下来抱着欢儿的头呜咽起来。

4

中秋的晚上,苗麻钱听到了亲圪旦戏班子的锣鼓声,他听到孟生跃上了马背,他听到红格格的心冰凌一样哧楞楞地碎了。黑暗中他用一块镰片在一块石头上打磨,火花喷溅着,闪烁着他因仇恨而扭曲的脸。他听到孟生走远了,孟生的肠子被揪得七上八下,他疼他的妹妹红格格,可他是个男人他爱的是亲圪旦,只要听到亲圪旦的声音,就像猫爪子搔他的胸,心痒难熬。苗麻钱从黑暗中站起来,他把刀片别在裤腰里,一头扎进雨夜里。河套的秋雨冷如冰啊,这是苗麻钱有生以来最冷最黑的一个夜晚,他在一只锅底里奔跑,冷得只能不停地呻吟或呼号。终于他跑到义和桥的桥头上。他像一个勇士那样站着,他想惩罚那个鬼迷心窍忘恩负义的男人,眼前,那个男人是他唯一的敌人。

果然苗麻钱听得马蹄声从桥的那一头折回来,孟生放不下他的妹妹红格格。麻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攥紧了拳头,等那个男人和他的马一过来他就会扑上去。那匹马离他只有几十步的时候,麻钱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个庞然大物突然嘶叫一声就人仰马翻,人和马一齐栽进义和渠里,咕咚一声。

苗麻钱的心一惊,叫了一声天哪。真是老天有眼能看见这个吃里扒外的狗男人。麻钱飞跑到义和桥下面,抱了一根被风刮断的杨树干子游进渠水里。他把那个男人扶在树干上拉到岸上来,那匹马也游了上来。男人肚子里灌了不少的水,已经昏迷了。他把这个男人放平,想给他挤一挤肚子里的水,可他的腰上硬邦邦的,伸手一摸,从他的腰里摸出了一双鞋。这是一双缎子质地的绣花鞋,只有四寸长,颜色看不清楚。这双鞋肯定不是给红格格的,红格格是自然足。都到什么时候了,这个刚跟红格格拜了天地的新郎倌还要为他的亲圪旦去送绣花鞋。苗麻钱一把扯下那头死猪的裤子,掏出腰里的刀片,用他跟父亲学来的劁猪的精湛的手艺,像对待一头猪那样,轻车熟路地下了手。只听得那个男人长嚎一声,肚子里的黄水喷泻出来,溅了苗麻钱一脸。麻钱看他没有生命危险了,就把他扛起来横搭在马背上,用树干打了马屁股,马就跑起来了。

苗麻钱在渠边洗了脸,感谢老天爷助了他一臂之力。一个时辰前他还想要以死相拼,现在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圆满解决。从过程上讲,麻钱首先救了他一命,之后才废了他的一个部位,两下扯平了,并且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呀。苗麻钱大摇大摆地往回走,还哼哼了两句山西梆子。回头望一眼义和渠大桥,心里还是感到蹊跷,他苗麻钱何德何能,老天为什么要帮他呀。他又拐到桥上去,发现桥的中段横拦着一根草绳,已经被挣断了。这是谁干的呢?还有谁和他一样仇恨这个男人呢。

麻钱在桥头上坐下来,他暂时不能回孟柜,惊醒了欢儿和杨板凳,会露了马脚。他看着这条哗哗流淌的义和渠,心想,啥时在大后套有一条姓苗的大干渠呢?他从怀里掏出两只热油糕,咬牙切齿地吃了,歪在桥墩上睡着了。

麻钱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把自己惊醒了。雨下得小了一些,天麻麻亮了,这时麻钱看见渠背上有一个人。这个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披着雨衣,戴着一顶宽边帽。他一会儿走上河堤观察渠水的水势,一会儿走向高地察看雨水的流向,一会儿仰头看天上的云。麻钱已经意识到这个器宇不凡的老人是谁了。

苗麻钱到后套盯的是渠,他到义和隆来盯的是王义和。山西人王义和清朝末年到大后套走西口,创造了巨大的家业。他精通水利灌溉,对引水造闸独具匠心。他独创了五大干渠,与他人合开了三大干渠,他一生在后套开挖的干支渠加起来四千多里,形成了闻名遐迩的河套灌区。在他全盛时期,垦殖荒地两万多顷,耕种熟地八千多顷,他组织了二十多个公中(河套地商或地主管理土地和水利的机构),七十多个牛犋,雇用长短工千余人,为他种地的佃户几万人。每年收粮七千多万斤,收租银子二十万两。牛羊成圈骡马成群,是河套地区最大的地商。在麻钱看来,王义和是世界上最大的财主了。晚上收工后麻钱就躺在大炕上想,后套这么大,从哪里开始发家呢?其实刚到河套的时候他已经找到了王家,他想在王义和门下学习开渠定线的本领。可是看着王家朱门下的石狮子他迟疑了。自己有啥过人的长处呢?王义和凭啥收他做徒弟呢?于是他离开,他穿上娘给他背的十双实纳帮子鞋开始徒步丈量大后套。他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不停地做工不停地观察渠道。他已经发现,大后套西南高东北低,大部分的渠道都是黄河口引水自南向北注入五加河。渠道很多但只能各管一段。偌大的后套没有一条自西南向东北的渠道,就是说没有一条自西向东的横贯整个后套的大干渠。后套的水利没有统一的设计和规划,如果有东西横贯的干渠,现有的几大干渠就不是孤立的了,相互之间在水量上可以互相调剂相互周转,那河套的水就活起来了,在河套的土地上相当于多了一个黄河,可想工程量有多大吧。

麻钱咽下了最后一口油糕站起来,决定跟在老人后面走。老人用的是四条腿,麻钱用的是两条腿,麻钱跑得大汗淋漓。

天亮时这个老人发现了麻钱,他掉过马头,对气喘吁吁的麻钱说,你是谁,跟着我干什么?

麻钱底气十足地喊道:我叫苗麻钱,我想修一条大干渠。

老人仰天哈哈大笑说,好小子,跟我当年一样有志气。水是世界上最变幻无常的东西,要想征服它,就要知道它在不同地势地貌下不同的脾性,要有悟性,但主要还是经验。你知道大后套水的脾气吗?

我知道,对大后套的水要软硬兼施。

哦?老人摸了一把胡子。

苗麻钱继续说,我把后套转了三遍,跑烂了十双实纳帮子鞋。我一闭上眼睛,整个河套就在我眼前。

哦?老人又摸了一把胡子,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巾撂给麻钱说,把眼睛蒙上,上马。

麻钱麻利地上了马,蒙了眼睛。

老人挥动了马鞭说,抱紧我的腰,驾。

麻钱从背后抱紧老人。他的身体很瘦,一个大财主竟然这么瘦。但他的心跳得很结实。麻钱想起了他的父亲,自从懂事以后,他就再没有这么近地贴过他的父亲。他的心呼的一下热了。他从后面覆盖着老人,胯下的马飞起来,真是一匹良马呀。听说王家的老闺女会驯马,会把四只马蹄驯成四只翅膀——

这个季节刮的是北风,顶着风跑了一顿饭的工夫,马停下来。麻钱摘下手巾时,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麻钱揉搓了眼睛,适应了光线,他才看清了老人的长相。老人一只眼睛亮晶晶的,另一只眼睛打着瞌睡。有人说他是独眼龙,其实那只眼睛并不瞎,只是不轻易睁开。他的脸很黑,黑得油亮。老人说,你看我做甚,给我说,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地形?

麻钱的眼睛还在老人的脸上,他说,这是旧河道风蚀洼地,夹在冲积平原和狼山高地之间。过去黄河走北线,这一段是北线的中间地带。黄河改道南线后,这里因地势低洼,加上雨涝狼山泄洪,弃耕多年后变成了盐碱地和沼泽湿地——

老人的手放在麻钱的肩膀上拍了拍,说,上马,回老柜。

麻钱说,回老柜是顺风了,您上马,我跟着跑,我有的是力气。

老人说,你现在需要动的是脑袋了,腿跑得差不多了。上马!

王柜是一座四合头套院,前后院落有近百间房子。朱红的油漆大门口站着穿着制服的团丁,脸色麻灰。麻钱随下人在厢房里换了衣服走进柜房,突然嗖的一声,一支飞镖擦着麻钱的耳朵钉在对面的一堵墙上。麻钱回过头来,听得一个女人嘹亮的笑声锣声一般响起。这个女人身材高大,气势如虹,她一双大脚板分成八字站在地上,双手叉腰说,哪里来的一头野骡子。这就是王义和的独生女王也玉,是一个二十多岁还没有出嫁的老闺女。

这个柜房有点特别,除了家具摆设外,东墙上还密密麻麻地画着好几幅地图。王义和歪在一张木头椅子上,眯起眼睛打了个喷嚏,之后他万分沮丧地说,老了,没用了,我年轻的时候打一个喷嚏,房梁上的老鼠都会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放一个屁,土炕上的灰尘都能扇起二尺高。我一铁锹下去,能铲起一百多斤的土方,从早干到晚回来一口气十五个馍,吃得那个香呀。

说完那些话他闭上了那只亮晶晶的眼睛,仿佛陷入了幸福的回忆里。一袋烟的工夫他站起来,拄着一支拐杖眯缝着眼看着墙上的地图说,我的浑身的力气哪儿去了,我满头的黑发哪儿去了,都到这里去了。他用拐杖点得土墙咚咚地响。

老人转过身来对身后的麻钱说,后生,过来,你看看我们脚下的这块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