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哲学的历程(修订本)
33665300000036

第36章 释、道、儒三教会通中的隋唐哲学(3)

与此相联系,天台宗把南北朝以来南、北不同的修行方法统一起来,既讲定、止,又倡慧、观。止、定,谓止息种种妄念,使心专于一境;慧、观,即观照智慧,着重讲佛教义理。南北朝以来,北方重禅定,南方重慧观。天台宗则把二者统一起来,倡导止观结合,“定慧双修”,认为止、观之法,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不可偏废。这也是天台宗修行的基本方法。

如果说天台宗重于心的反观内省,而华严宗则试图以理性的思辨来融通本体与万有,以把握真理之全体。华严宗认为一切诸法都圆满具足于“清净圆明体”,而理又彻遍一切事物,众生与佛也是融通无碍和无差别的。只是由于迷妄而陷杂染之身,导致“迷真起妄”、“全迷真理”(澄观《大华严经略策》),智慧不能开启,真理不能呈现,故有凡圣之分际。反过来,“若离妄念,唯一真如”(《修华严奥旨妄尽还源观》),保持“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就能呈现如来智慧,悟见真理之全体。法藏说:“一切事法,依心而现,念既无碍,法亦随融,是故一念即见三世,一切事物显然。”(《华严经义海百门》)华严宗强调真理不可分,强调靠理性来把握真理的全体,因此在修行方法上,就往往不重实修,认为自性本净,只是由于“迷真起妄”,只要离妄还原、证真开悟,即可转凡入圣,自成佛道。

禅宗不主张传统的止、观等修行方法,而是强调本心去“悟”。其核心是“明心见性”、“顿悟成佛”。

传统的佛教如华严宗,以为人有清净本心,只是由于受外境染污,本心不能照见真如,必须经过修行的过程才能达到佛性彼岸。禅宗则认为客尘烦恼与清净心性本为一元,它并不独立于心性之外,只是由迷妄所致,遂有生、佛之差别。

只要离相无念,即可“识心见性”、“见性成佛”。这从慧能和神秀之受法偈的差别即可看出。神秀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而慧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有尘埃。”(《坛经》)二者的区别是明显的,也是重要的。慧能把众生与佛乃至一切诸法都归之于自心本有,由此而使他在佛性本体、本性与尘埃的关系以及成佛的途径方面,与天台、华严诸宗表现出明显的差异。

禅宗认为人性本净、佛性平等,自心是佛,离心无别佛,所以对于世间智愚凡圣的差别就只能有一种解释:迷与悟不同所致。慧能说:“自性若迷,佛是众生;自性若悟,众生是佛。”(《坛经》)所谓“迷”,就是众生被“妄念浮云盖覆,自性不得明朗”,故不能明了此心即佛。“但无妄念,性自清净”,因此成佛的途径,就在于“自除迷妄”、“明心见性”(《坛经》)。“明心”,即要明白一切诸法皆由心起,非离心而别有佛,自心即佛;“见性”,即发见自心本具佛性。“明心”与“见性”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只有“明心”才能“见性”,也只有“见性”才能“明心”。“明心见性”是慧能禅宗认识论的核心思想。

慧能认为,要做到“明心见性”,关键要“立无念为宗”。所谓“无念”,就是“于念而无念”,也就是“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坛经》)。这是说,人虽不离外境,但心不执著于外物,这叫“不着相”。只要采取“不着相”的心法,那么“见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处,不著一切处”(《坛经》)。在慧能看来,万法依心而空,虽处六尘之中,只要心处“无念”境界,就能“不离不染,来去自由”(《坛经》),在“无念”中得到解脱。从认识论上说,就是要主观地排除外物的干扰,保持心的空寂,达到一种精神的自由状态。

那么,如何转迷开悟,“见性成佛”?慧能把这个过程叫“顿悟”。“顿悟”不是慧能首倡,早在晋宋时就已由竺道生提出,慧能在此基础上作了充分发挥。

“顿悟”和“渐悟”,在慧能看来,其区别在于“迟疾”(“见迟即渐,见疾即顿”),故所谓“顿悟”,即“汝若不得自悟,当起般若观照,刹那间,妄念俱灭,即是自真正善知识,一悟即知佛也。自性心地,以智慧观照,内外明彻,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是解脱”(《坛经》)。强调由迷到悟,是一下子顿然实现的过程,根本不假修习,如利剑斩丝,一时俱断。

“识心见性”、“顿悟成佛”的成佛论与天台、华严的成佛论相比,有两个特点:

第一,顿悟论是建立在“即心即佛”、“自性是佛”的基础上,而天台宗的“止观”说则是建立在“性具善恶”的思想基础上。华严宗与禅宗相比,二者虽都讲由迷转悟,但华严宗是从“法界缘起”说立论,把“迷悟”的主体付之“真心”,靠如来智慧呈现真理全体以开悟。而禅宗其“迷悟”的主体则是众生个人的心,由“迷”到“悟”既是顿然实现的过程,也是“自悟”的过程。说明禅宗更强调自我意识、自我觉悟,没有“悟”就没有禅。

第二,天台、华严讲“渐悟”、修习,把成佛与人的善恶功罪相联系;而禅宗的顿悟说既不倡读经、坐禅,也不求积善修福,只要求自我意识的观念转换。慧能说:“自修身即功,自修身心即德。功德自心作,福与功德别。”(《坛经》)认为积善修行与成佛无必然联系。在他看来,“一阐提人”只要自性了悟,也可“顿见真如本性”,所以慧能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坛经》)这种理论旨在向人们灌输:佛不在遥远的彼岸,就在自己的心中,从而以简捷的方法,完成了世俗与天国的统一。

从以上关于天台宗、华严宗和禅宗思想体系的简略分析,可大致窥见隋唐时期中国化佛教哲学的基本面貌。总体上说,禅宗把佛教的佛性论与儒家的心性论、道家的自然主义融为一体。从禅宗开始,中国佛教走上了世俗化、心性化、内向化的路子,从而标志着佛教中国化的基本完成。

隋唐时期的道教哲学思想

道教创立于汉代,其发展则在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道教在与儒、佛的冲突与交融中,具有了一些新的特点,在学术思想上也开始发生了重要的转向。总体上说,道教的日渐官方化,道教崇拜对象的变化以及以《老子》为主的经注多元化是其主要特点;而道教与儒、佛的交融以及日渐心性化,也是其思想上的一个重要转向。

一、隋唐的崇道活动及道教经学概况

由于隋唐统治者的提倡,道教逐渐出现官方化的趋势。隋文帝即位之初即共扶佛、道二教,并于开皇元年(581)下诏说:“慕释氏不贰之门,贵老生得一之义。”(《五岳各置僧寺诏》,《全隋文》卷一)并亲临老子祠,修复老子祠。据说隋开国年号“开皇”也取自道教。李唐建国,为高其门第,自谓为老子后裔,于是老子备受尊崇。武德八年(625),唐高祖李渊下诏以“老先、次孔、末后释宗”为三教之序,道教地位最高。高宗上元元年(674),令王公以下皆习《老子》。第二年,令明经考试加试《老子》。仪凤三年(678),诏尊《道德经》为上经。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下令无论士庶,皆须家藏《老子》一本,试图将习道推向全社会。开元二十五年(737),又置崇玄学,令士庶习《老》、《庄》、《列》、《文》。开元二十九年(741),两京崇玄学置博士、助教。天宝元年(742),玄宗又为庄子、列子、文子、庚桑子各加尊号,并将“四子”所著书尊为“真经”,分别称为《南华真经》、《冲虚真经》、《通玄真经》、《洞虚真经》。天宝二年(743),改崇玄学为崇玄馆,博士改学士。经过唐朝廷的种种努力,老子及道家的地位不断得以提升,道教也从原先的民间道团一变而成为国教。同时,原先道教所崇奉的“元始天尊”,此一时期亦逐渐被不断神化的老子所代替。至此,老子成为道教的最高神灵,《道德经》也成为道教尊奉的最高经典。

隋唐道教经学在继承南北朝经学的同时,又出现了一些新的动向。首先表现在《老子》注疏的升温。南北朝时,道教对道经的整理多以“三洞四辅”来分类编排,其中以“三洞”(洞真、洞玄、洞神)为最高,而以“四辅”(太玄、太平、太清、正一)为辅佐。当时《道德经》未入“洞”,仅为“辅”(列“太玄部”)。随着《老子》在唐代地位的提升,“三洞”的地位逐渐下降,加之贞观二十二年(648)曾发生一场禁毁《三皇经》之事,太宗又下令“道士通《道德经》者给地三十亩”。于是,《老子》作为道教的最高经典就不断升温。受佛教义疏之学的影响,有关《老子》的注疏也多了起来。唐代仅道士注疏《老子》的就有近三十家,最有影响的有成玄英的《老子疏》、李荣的《老子注》、陆希声的《道德真经传》、杜光庭的《道德真经广圣义》等,唐玄宗亦亲自注、疏《老子》,并颁之全国,令士庶习读。其次,《老子》注疏出现多元化的特征,特别是将儒、佛思想纳入到道教的体系中。

如李荣的《老子注》,倾向于内以修身、外以治国,一面讲“长生之道”以修身,一面又讲“经术政教之道”以治世。主张欲长生,须返回“虚寂”之本,不要“驰骛于是非,躁竞于声色”;欲治国,须“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唐玄宗的《老子》注、疏,亦突出清心寡欲、清静无为的“理国”、“理身”之宗旨。其三,从理论上说,魏晋时就出现的重玄学,于此时得到进一步发展。“重玄”之说,始于东晋时的孙登,至唐代,“道士成玄英、蔡子晃、黄玄颐、李荣、车玄弼、张惠超、黎元兴,皆明重玄之道”(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卷五)。《老子》第一章有“玄之又玄”一句,本是指道幽深而又幽深之意。重玄家在解释《老子》此句时,吸收了佛教破除妄执,“能所双亡”之义,释“玄”为遣除“滞着”(此“滞”是对佛教所说“执”的沿袭和改造),谓老子所言前一“玄”字,为遣有、无之“滞着”,后一“玄”

字,则进一步遣“不滞之滞”。因为有两重遣滞(“遣之又遣”),故曰“重玄”,“重玄”即“双遣”。重玄家认为,只有用这种双遣执著、有无兼忘的方法,进入“重玄”之域,方可得道体之妙用,达至神仙境界。成玄英的《道德经义疏》所说颇具典型,他说:

玄者深远之义,亦是不滞之名。有无二心,徼妙两观,源乎一道,同出异名。异名一道,谓之深远。深远之玄,理归无滞。既不滞有,亦不滞无。二俱不滞,故谓之玄。

有欲之人唯滞于有,无欲之士又滞于无,故说一玄,以遣双执。又恐学者滞于此玄,今说又玄,更祛后病。既而非但不滞于滞,亦乃不滞于不滞,此则遣之又遣,故曰玄之又玄。

前段所说即释“一玄”,后段所说即释“玄之又玄”。此说后被唐代诸多《老子》注疏家所沿用,如李荣《道德真经注》、孟安排《道教义枢》、唐玄宗李隆基《御注道德真经》、司马承祯《坐忘论》、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等都从这一思路来发挥重玄之旨。相对于已往的道教学说,重玄学由于吸收了佛教的思想,显得更具思辨性和更为精致。

二、隋唐道教的心性论

心性在唐代成为各家学派都普遍关注的一个哲学问题,只是其表现各有不同。佛教哲学探讨的是佛性问题,其目的是成佛;儒家讨论的是人性善恶问题,其目的是成圣;而道教讨论的则是道性问题,其目的是成仙。然其思想实质非常接近,都是通过心性论加以展现的。一般地说,所谓“道性”,就是指众生禀赋于道且与道同一的本性。“道性”的提出,使道教“得道”有了具体的目标和途径,修道即获得“道性”,从而得道成仙。

首先,道教认为道性是与道同一不变的本性,也是修道者得道成仙之因。

《道性论》说:“我欲海空修习因者,即是道性。道性无生无灭。无生灭故,即是海空。”即是说道性具有永恒性和无限性。孟安排《道教义枢·道性体义》又以道性为“诸法正性”,与万物一而不二。他说:“道性者,理存真极,义实圆通,虽复冥寂一源,而亦备周万物。”道教亦吸收了佛教的心性说,认为道性即是众生的“神”或“清静心”,如《道教义枢·法身义》说:“众生神本澄清清静,竟无所得,迷此理为惑覆,了此理为性显。”道性所显为“清静心”,反之道性“迷”则为“惑覆。”重玄学家司马承祯认为道性即“心源”或“心体”,“心源是元始,更无无上道”,心源即道性。又说:“道性本虚无,虚无亦假呼,若生无有见,终被法来拘。”(《太上升玄消灾护命经注》)总之,道性是万物的本体,亦为人得道的根据;道性与心、心体以及佛教的佛性、法性相通,说明“道性”说受到佛教“佛性”、“法性”说的极大影响。

其次,道教认为每个人都有善根道性。上清派道士潘师正说:“一切有形,皆含道性。”(《道门经法相承次序》)《玄珠录》也指出道性与众生非一非异:“道中有众生,众生中有道,所以众生非是道,能修而得道;所以道非是众生,能应众生修。是故道即是众生,即众生是道。”道性与众生是同一不二的关系,故众生即道;但是众生还不是道,所以需要修道。《本性淳善》说:“一切六道四生业性,始有识神,皆悉淳善,唯一不杂,与道同体。”就是说众生与道同体,故其性皆淳善不杂,这与孟子的性善论相通。《道性论》说得更明白:“众生道性,为悉共有各各有之。”“一切众生道性,不一不二,究竟平等。犹如虚空,一切众生同共有之。”这就是说,每个人都具有道性,在道性面前,人人平等,人人都有得道成仙的可能性。不仅有“情识”的众生皆有道性,甚至无“情识”的草木瓦石也有道性,如《道教义枢·道性体义》说:“道性以清虚自然为体。一切含识乃至畜生果木石者,皆有道性也。”

道教也讨论了社会生活中“恶”的根源问题。《本性淳善》指出,虽然一切众生“禀乎自然,自应道性,无有差异。云何而生种种恶缘,地狱饿鬼畜生等报?”

就是说大道为善,一切众生都有道性故当为善,为什么现实生活中的人又有恶行?道教认为原因在人而不在性:“当知皆是六根所引。所以六根六浊六情六染,是四大结,能生种种善恶业因,增长三途。”也就是说,恶是由于人的“六情六染”等情欲所致。其所说之原因,与佛教所说六根习染、“三业”等如出一辙。

再次,道教亦强调修习的重要性。虽然人性与道性同一,皆有善性,但由于习染所致而可能为恶,不能得道成仙,于是就有修道的必要。《玄珠录》既肯定众生有道性,又认为众生如“非道”,乃因未修习得道之故,所以必须修习,“以是非道故,所以须修习”,而其修习的过程即是了悟道性的过程。司马承祯说:“源其心体,以道为本。但为心神被染,蒙弊渐深,流浪日久,遂与道隔。今若能净除心垢,开释神本,名曰修道。无复流浪,与道冥合,安在道中,名曰归根。”(《坐忘论·收心》)修道,就是回归道性,使心与道冥合。要实现得道成仙的信仰,必须使道性落实到宗教的修炼实践。在这方面,道教也有多种途径和方法。其中之一,就是借鉴了庄子的“心斋”、“坐忘”,以此来达到与道冥合。按照司马承祯所说,就是“学道之初,要须安坐,收心离境,住无所有。不著一物,自入虚无,心乃合道”(《坐忘论·收心》),即强调收敛调心对于修道的重要性。心性修炼后来成为中唐后道教修行方法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