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是中国哲学的一个古老的范畴,至迟在西周末年就已出现,伯阳父曾用其解释地震的起因。最初的“气”具有较强的直观的、经验的性质。“气”这一概念初步获得哲学的意味,是由《老子》开始的,《老子》四十二章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不过,在老子那里,气从属于道,道比气更根本。第一次把气与道同一起来,以气释道的,是以《管子》四篇为代表的稷下道家的“精气”说。精气说把气(精气)上升为宇宙万物的本原,认为气“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从而使气具有了普遍性、无限性、永恒性等特征,开始获得了事物本质的意义。但是,精气说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
一是精气说尚未超出感性具体和经验直观,以一种个别的物质即极细微、易流动的“气”作为世界的本原;二是精气说常把本质、规律、本原等概念混同起来,认为气既有无所不在的特性,又有永恒不变的特性,所以它既不能正确说明物质世界的统一性,也不能说明物质世界的多样性。最后,精气说还用精气直接说明精神现象,精气不仅具有物质的特性,也具有精神的特性,从而把形神混同起来,陷入二元论。相对地说,汉代的元气论对这些缺陷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克服。
“元气”是汉代哲学家普遍使用的概念。董仲舒亦常使用“元”这个概念,谓“元者为万物之本”(《春秋繁露·玉英》),又说:“王正则元气和顺、风雨时、景星见、黄龙下。”(《春秋繁露·王道》)“元”实际上就是指元气。何休《春秋公羊传解诂》“隐公元年”中说:“变一为元,元者气也。无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在公羊学家那里,元气往往被纳入以“天意”为中心的阴阳五行宇宙系统中,并非其体系的基本概念。在世界本原意义上较早使用“元气”
的,见于《淮南子》。不过《淮南子》讲的“元气”还不是最终极的本原,“虚靄生宇宙,宇宙生(元)气,(元)气有涯垠”。纬书中也常以元气为宇宙之始。在宇宙生成论的意义上,元气常被说成是天地未判之前的混沌状态。王充元气论的主要特点及理论贡献在于:
第一,改变了《管子》以气解道的说法,而以元气直接作为天地万物的本原,道则成为天地万物的规律和属性。这就把实体与规律、属性区别开来,以为元气与天地万物同一,是天地万物的本原,道则是天地的规律。元气充塞于天地,遂具有无限性、永恒性的本原意义。
第二,元气是构成天地万物的基础。王充继承了精气说以气为精细的物质的思想,认为万物是以气为基础的,说:“元气,天地之精微也。”而其他篇章中多次提到的“含气”、“禀气”等,也是这个意思。
第三,强调元气自然。王充元气论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认为元气的运行变化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客观过程。针对神学目的论,王充提出了“自然”、“自生”
的概念,他说:“天动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则自然也。施气不欲为物而物自为,此则无为也。谓天自然无为者何?气也。恬澹无欲,无为无事者也。”(《自然》)王充吸收了老子“自然”、“无为”的思想,将其与气结合起来,认为自然是元气的根本属性,这样,元气产生万物就是一个无目的、无意识的客观的自然过程。王充的这一思想主张不仅有力地批判了神学目的论,同时也对魏晋玄学产生了较大影响。
不过,元气论也有其不可避免的局限:它仍然是把一种有有限规定的特殊物质形态看成万物的本原或本质。还不能在一般与个别、有限与无限的统一中达到对万物本原的理论概括。理论的进一步发展,则要求突破有限,追求无限,在更抽象的意义上探寻世界的本体,于是魏晋玄学本体论就在哲学史上逻辑地出现了。
二、机械命定论及其理论教训
王充在天道观上有着清醒的理论立场,但是,当他要用只有量的差异而无质的区别的“元气”来说明宇宙万物的多样性时,就遇到了一个困难:事物都“禀气”而生,但世界上的事物都是千差万别的,为什么会造成不同事物禀气的量的差异?王充对此未能作出合理的说明,最后又归为“命”,认为是“命定”的。王充相信儒家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宿命论,认为人生“有死生寿夭之命,亦有贵贱贫富之命”,“命当贫贱,虽富贵之,犹涉祸患矣;命当富贵,虽贫贱之,犹逢福善矣”(《命禄》)。而“命”则在禀气之时就已决定了,他说:“凡人受命,在父母施气之时,已得吉凶矣。”(《命义》)其思路就是:命→禀气→弱夭强寿、富贵贫贱等。这种命定论不完全同于先秦儒家的天命论,它不承认天有意志;也不同于老、庄的自然命定论,它是通过“气定”来实现的。所以我们不妨把它称之为机械命定论。
“命”指一种绝对的必然性,但是王充有时又非常强调偶然性,并提出“幸”、“偶”、“遇”、“时”等偶然性范畴,认为自然和社会中有些事物是由纯粹偶然性支配的。例如他认为人们常说的“秋气击杀谷草,谷草不任雕伤而死”这种现象,看起来,谷草雕伤而死是由于“秋气”作用的结果,但实际上,秋气与谷草枯死并无必然联系,谷草是“适自枯死”,与“秋风适盛”实属偶然巧合。他还举例说:“遗材而遭废弃,非工技之人有爱憎也,刀斧如有偶然也。”(《幸偶》)人的社会遭遇、贤愚才智,有时也是偶然性造成的:“操行有常贤,仕宦无常遇。贤不贤,才也;遇不遇,时也。”(《逢遇》)这就把事物的因果联系归为偶然性。但是无论怎样,绝对的必然性或绝对的偶然性都会导向宿命论。
三、一切服从于思想的批判
王充生活在天人感应神学目的论和谶纬神学泛滥的年代,“虚妄显于真,实诚乱于伪,世人不悟,是非不定”(《对作》)。对社会上的这种迷信和思想混乱,真正自觉地从理论上加以批判的是王充,他的全部学说几乎都是围绕着思想的批判而展开的。主要表现在:
第一,以元气自然论批判神学目的论。
王充从天道无为、元气自然的观点出发,对灾异谴告、祥瑞符命等目的论和神学迷信作了犀利的批判。他认为天没有意志,所以不可能对社会人事作出目的性地反应:“夫天道,自然也,无为。如谴告人,是有为,非自然也。”(《谴告》)
并揭露说,如果天能谴告昏君,为什么不直接选择一个圣明的君主呢?认为这是自相矛盾的。
目的论一般都主张“或使”说,认为自然和社会是由某种神秘力量支配着,王充则以“莫为”说来反对这种“或使”说。他说:“自然之道,莫或使之。”(《自然》)认为“天动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则自然也”(同上),“天之行也,施气自然也。施气则物自生,非故施气以生物也。”(《说日》)认为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没有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使之”。
在批判目的论方面,元气自然论不失为有力的武器,但是它又有较强烈的直观性和机械性,如:“何以知天之自然也,以天无口目也。”“何以知天无口目也?
以地知之。地以土为体,土本无口目。天地,夫妇也;地体无口目,亦知天无口目也。”(《自然》)这种批判,缺乏一种系统、深层的理论力量,因而最终也难以战胜目的论。王充的头脑是清醒的,但方法却是机械的。
第二,以偶然论批判天人感应论。
对于社会上流行的所谓受命之符,所谓天能赏善罚恶等天人感应论,王充又拿起偶然论这个武器予以批判。如,当时流行一种说法,认为文王得赤雀、武王得白鱼,乃受命之符。对此王充批判说:“文王当兴,赤雀适来,鱼跃鸟飞,武王偶见。”(《初禀》)认为那不过是一种偶然或巧合,并非天意安排。所谓吉凶祸福之类,王充认为那也是“自然之道,适偶之数”(《偶会》)。自然界存在的一些看起来与人事相合的现象,也只不过是巧合:“外若相应,其实偶然。”(《寒温》)以偶然性去批判天人感应论,不失为一种有用的武器。至于武器的有用性与理论的真理性能否统一起来,王充似乎没有更深的思考,因而仍然缺乏理论的力量。
第三,以形神统一观批判有鬼论。
在形神关系上,王充批判地继承了稷下道家以及《淮南子》的形神观,认为“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论死》),指出人的精神也是一种精气。
王充又说:“夫人所以生者,阴阳气也。阴气主为骨肉,阳气主为精神……精气为知,骨肉为强,故精神言谈,形体固守。骨肉精神,合错相持,故能常见而不灭亡也。”(《订鬼》)王充的这种说法对稷下道家和《淮南子》有所推进。稷下道家认为:“心也者,智之舍也。”(《管子·心术上》)又说:“定心在中,耳目聪明,四枝坚固,可以为精舍。”(《管子·内业》)认为人的五脏是藏精之“舍”,只要“虚其欲,神将入舍”(《管子·心术上》),显然,稷下道家把精神看成是某种独立的东西,精神可以离开形体而独立存在,这是一种形神二元论。王充则强调精神必须依赖于形体,人死则精气灭。他说:“形须气而成,气须形而知。天下无独燃之火,世间安得有无体独知之精?”(《论死》)说明王充对形神二元论有所克服,强调精神对形体的依赖关系。王充根据这种形神观批判了所谓的有鬼论。他说:“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论死》)王充的观点已接近形神一元论。王充讲天地自然,又不信上帝鬼神的倾向,对魏晋玄学发生了较大影响。其以形神统一观对有鬼论的批判,为南朝时期的范缜著《神灭论》奠定了思想基础。故钱穆说:“王充力反时趋,独尊黄老,正为黄老主天地自然,最不信鬼神上帝之说,王充捉紧这一点,遂开此下魏晋新思想之先河。”
汉代宇宙论哲学有着较强的经验论特征。哲学家们常常在直观经验的基础上,从局部的、具体的事物出发进行类推、比附,而不善于进行思辨的哲学思考。
例如,在宇宙起源、世界统一性问题上,他们常以胚胎孕育、形成和繁衍的生物过程来发挥先秦哲人尚不具体的宇宙论,把老子的“道”与《易》之“太极”和气论相结合,把宇宙看成是混沌的元气不断分化的过程,其大致格式都是元气—阴阳—五行—四时—万物。无论是目的论体系,还是自然论体系,这一生成论格式都无多大差异。只是目的论对宇宙生成的最后动因作了神学化的解释,并把阴阳刑德、君臣父子夫妇之义也纳入这一目的论系统。而自然哲学体系则强调宇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并努力把自然过程与社会过程区别开来。关于宇宙如何发生、演化,万物如何生成这些大抵是实证科学的内容,在汉代则成了哲学问题,成为哲学,这也许是一种很特殊的现象。在汉代这一“最迷信”的时代,正是这种与实证科学难解难分的宇宙论,才遏制着哲学向神学方面的进一步发展,从而也使中国古代始终未能形成完整意义上的神创世说。他们大都认为宇宙是逐渐演化出来的而不是由“上帝”、“神”一下子创造出来的,这是汉代宇宙论哲学的一个功绩。但是哲学毕竟不是仅仅研究发生了些什么,而是“一方面,应该从认识物质深入到认识(理解)实体,以便探求现象的原因;另一方面,真正地认识原因,就是使我们的认识从现象的外在性深入到实体”。进一步突破现象描述而深入探索宇宙之根、万物之本,从而达到对事物本质(实体)的认识,则是魏晋玄学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