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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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即使无风,槐花也会没日没夜地飘落(1)

即使无风,槐花也会

没日没夜地飘落

我看到叶子在飘,风在吹拂

我看到阳光在消散,天空在远去

我看到人们一脸凝重,匆匆走过

青春、欢乐、爱情、生命、夏天

从他们的脸上和身上一一飘落

像地上的叶片被风卷起

又像薄尘一样消散

——《流逝》(节选)

杜涯

1968年1月生于河南省许昌县乡村。1988年开始写诗。2002年参加第十八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风用它明亮的翅膀》、《杜涯诗选》等。现居许昌。

在近二十年中国涌现的女诗人中,杜涯是我很欣赏的一个,这不仅是因为她的作品质量,还与我的性情相关。也许我在某些场合很多话,很活跃,而我清楚自己在更多的时候的沉默与忧郁。我写过很多忧郁的诗歌,尽管现在看来它们都不够成熟,但那种失落、感伤却一直为我所迷恋。生活已经不可能让我们寻回“看花落也掉泪”的情绪,对逝去事物的怀念与追忆,却是所有人的共同特点。

1968年1月,杜涯出生于河南省许昌县一个风景优美的乡村。这个村庄“绿树成荫,每年春天那里便成了繁花的世界”(杜涯:《我的诗歌,我为什么写诗》,下同)。杜涯在几个兄妹中排行老四,自小就很受父母宠爱和兄姐、表兄姐们的容让,“就连以后出生的弟弟也总让我三分”。尽管如此,杜涯早年的生活相当不幸。“由于某些说不清的原因,在我的幼年,我的家庭、我的家人以及我本人受尽了周围人的欺负,这成了我成长过程中和成年后挥之不去的噩梦记忆。”

事实上,即使是成名以后,杜涯仍然饱受误解与诋毁,为此,杜涯还在2004年9月写过一封致河南诗歌界的公开信,信中,杜涯悲伤而愤怒地写道:“我是多么多么不愿回想那段在郑州的生活啊!想起那一年多的生活我就浑身发冷,衣食无着,借债度日,天已黑透了我还在冷风中徘徊,不知道晚饭该怎么解决。为生计我不得不去拍一些人的门,看他们冷冷的面孔。那时,曾有人劝我写一些挣钱的小报文章,但我观念转变不过来,不愿意写;也有追慕我的有钱人想养着我,被我拒绝。……为了度日,我先后向人借了6000多元钱,这些钱直到几年前我去郑州的《老人春秋》杂志社上班后才慢慢还完。这段漂泊动荡的生活严重影响了我的写作,我的写作因此而整整中断了一年半——就是这段衣食无着、借债度日的生活,竟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造谣……”因为内容与本文主旨无关,这里就不详述了。

因为生活原因,杜涯很小就养成了忧郁而敏感的性格。按照她的说法,大约在九岁那年的秋天,她走进了一片树林,看到树叶飘落,就开始感受到了流逝、消亡和生命的凉意。而在整个童年和少年生活中目睹的许多凄凉而破败的人和事,使她知道了什么是生活和生命。对生活与生命的过早理解增加了一个少年内心的忧郁,十三岁那年,杜涯在乡村初中上学。一天,她独自待在校园里的一棵树下,竟然产生了自杀的念头。“那是我第一次在心中感受到了黑暗。”这种噩梦般的经验,直到杜涯十六岁考上卫校后才开始逐渐转变,但生活已经给了一个女孩子浓重的阴霾,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能从杜涯的作品中看到“悲愁、忧郁、黯淡”的面影。

卫校毕业后,杜涯在医院工作了十年,随后离开许昌去了郑州。十年的医院工作生涯,对杜涯对生命的认识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她深刻地理解了生命的美好、痛苦、脆弱、无助与悲凉。这份理解,成就了她的作品最有深度的一部分。

虽然天生多愁善感的诗人气质,但杜涯直到1988年她二十岁时才真正提起诗笔。故乡的风景和童年的经历影响了杜涯迄今为止所有的写作。当然,她不会忘记母亲的帮助——母亲不识字,却懂得许多民间歌谣和经传。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杜涯都在倾听母亲的歌谣和经传。“这些歌经的音乐感极强,文字具有催人泪下的穿透力,不亚于我们现在写的任何一首诗歌。母亲在无意中把最初的诗歌元素教给了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诗歌上的启蒙老师是母亲。上初中后,一位语文老师要求我背唐宋诗词,这是我诗歌教育的第二个重要阶段。所以,我的诗歌源头真正是传统的,甚至是民间的。”

杜涯的诗歌如同她的性格,平和、文静,与你保持距离但关系融洽。许多诗人以语言为上,读他们的作品,总会感到一个个词语从纸页上蹦出来,撞击你的视网膜。而杜涯的诗重在氛围的营造,它的力量不是表现为对眼睛的冲击,而是对阅读者身心的包容和感染。如果说那些以意象的特殊性取胜的诗歌是一把刀子,给人刺痛感,那么,杜涯的诗歌就是一个巨大的乾坤袋,你一旦陷进去,就无可脱身。杜涯自己也这么说:“诗歌的最高境界也许和华美和色彩斑斓无关。真正的诗歌应是无声的,是沉默。”(杜涯:《童年·梦·诗歌》)

如果梳理杜涯诗歌的词汇,我们可以发现,春天、秋天、风、桃花、树、树林、泪水、月光、爱情、花、村庄、水……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这些意象指向了一个共同的母题:对自然的依恋和时光流逝引起的痛感。下面这首《黄花》堪称典型:

是谁带来了这场爱情

一个上午,悬铃木落花一样飘飞

这座城市看起来像个破败的花园

每次我出门都看到了那片树林

我总是走近它,仿佛它是我的命运

仿佛是它使我迅速衰亡

仿佛我就要喊出一个遗忘的地名

比如:“春天”、“栗树”、“山冈”

或者“风”、“流逝”,但这些都不是

街头有一车车的黄花被人买走

像秋天的风声又被我听见

每次我回转身都看到了那片树林

我总是看着它,我总是喊不出声,仿佛我的爱情

我的衰老的上午

我望不见远处的山

我追赶一车的黄花并看着爱情走远

诗歌的语言极度优美,每一节都是一幅生动凄丽的画面;但又不止于优美,诗行间容纳了多少的哀伤与追忆。一个人在城市里回忆过去,本来,“悬铃木落花一样飘飞”是具有美感的,但在忧伤的“我”的眼中,“这座城市看起来像个破败的花园”。

秋天了,有人在卖菊花,新采撷的菊花在街头一车车地被人买走,“我”的心也随之恍惚起来,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记忆中最美丽的部分。“我”怀念的是一个树林。这个树林,必定发生过刻骨铭心的事情。那是在春天,栗树开花的时节,微风轻拂,艳阳高照,一切是那么的醉人。而逝去的终归逝去了,对于往事,“我”只能无言——“每次我回转身都看到了那片树林/我总是看着它,我总是喊不出声,仿佛我的爱情”。“仿佛我的爱情”看似随意的“累赘”,实际上是诗歌中最重要的部分,它在不经意间为诗歌定了调,并告知人们“我”的忧伤的原因——既是为爱情,也是为时光。

最后一节最令人伤感,一个失去爱情(或者美好时光)的人,追赶着象征青春的菊花,却无能为力,“看着爱情走远”。写到这里,我突然理解了那位朋友的泪水。这无疑是一首优异的诗篇,无论语言、意象还是情境以及内涵,都十分到位。《秋天》也可以说是一首叙事诗,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经过和结果等因素样样不缺,在阅读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一幅幅图画,它们串联起来,就是流动的影像。

一个朋友动情地告诉我,他阅读完这首《秋天》后,无法忍住感伤的泪水。我则告诉他,我虽然不习惯在阅读时过于动情,但杜涯的《秋天》我读过无数遍,甚至在2003年春节期间我妻子分娩前的那个晚上,我都在向她介绍杜涯和她的《秋天》。

时常听到褒古诗而贬新诗的声音,理由是新诗语言粗糙,不讲意境等,我很想请持这些观念的人读读杜涯、杨键、陈先发、蓝蓝等人的作品。我坚信像《秋天》这样的新诗无论如何也不比人们所喜欢的很多古诗逊色,它们是新诗的光荣。

从诗歌的叙述方式,可以揣测诗人的性情,言辞新鲜花哨的诗人,性格往往比较张扬;注重作品整体性的诗人,性情则比较低调、隐忍,对诗歌极其认真。杜涯无疑属于后一种。在2002年5月在黄山举行的第十八届“青春诗会”的作品讨论会上,我对杜涯的诗歌和为人给予了一个初识者所能给予的尽可能高的评价:杜涯是一个优秀的女低音,她的诗歌朴素、干净,有一种宁静的美,这与她的性情是相吻合的,最优秀的诗篇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来。

我们已经读到从杜涯心底流淌出来的众多佳作,它将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让我们无时不感受到自然景物背后的命运之手。霍金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但你永远不知道究竟注定了什么。杜涯的诗歌试图探寻那只手指向何处,这一切注定没有结局。因此,尽管杜涯的诗里出现过一种又一种怀抱生命的事物,却没有什么不会消逝。看看《我记得那槐花飘落》:

我记得那槐花飘落

那些槐花从早到晚都在空中纷飞

整整几天了

每当我打开窗户,我便看见了

它们迅速消失的身影

那些低垂的槐树就在房前或者屋后

每次,当我从它们下边走过

槐花静悄悄的落着

我看到白色的花瓣落在地上

这时我感到这个世界有多么寂寞

——特别是在无风的时候

我抬头望着繁花的树冠

那些低垂的花束正一个个

消失不见

这时我想,即使无风

槐花也会没日没夜地飘落

我想一定有一个人

要把他们带走

在后山,在倾斜的坡上

槐花已经落了三天三夜

当我在暮春那温和的风中

跑到槐树下,并抬头仰望

槐花,它们已经在我到来之前

悄无声息地落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