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快跟我来。”急忙通过走廊时,已经听见玄关方向传来的脚步声。信长已经走过来了。林氏兄弟避开信长的正面,在廊下的一侧跪伏下来。
“呀,佐渡,美作都好吧?想着到守山的,但反正是要骑远一点儿,就到这能喝到茶的那古屋城来了。无须顾忌那些烦琐的礼仪,快上茶,拿茶来。”扔下这句话,信长就随意地坐在熟知的大殿的上座上,看着后面追来喘息不已的家臣们,“真热,热,热啊。”他像个淘气的孩子似的,掀起衣襟用扇子往里扇着。因为太过意外,茶,点心,坐垫,城里的人毫无章法,慌乱地伺候着。林佐渡,林美作兄弟虽然仓皇地到信长面前见礼,但又装作看不下侍女仆从们的慌乱举止而暂时离席退了下去。
“已经是午时了,骑马跑了这么远应该也饿了,可能一会儿又会说要吃午饭。快吩咐下去让厨房准备饭食。”佐渡这么吩咐时,弟弟美作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说:“兄长,柴田大人想见您一下。”佐渡点点头,也低声说道:“嗯。这就去。……你先过去吧。”这天,柴田权六到那古屋城来了。密谈后,正想回去的时候,突然,玄关传来主公信长驾临的吵嚷声,他既不能出去,也回不去,一时慌神就躲到书院的一个房间里去了。稍后美作来了,不久佐渡也来了,三人平复着受到惊吓的心绪,凑到了一起。“真没想到!……吓了一跳啊。”“要是什么事都这样的话,我们要是按照常规一定会失手,恐怕没有比蠢货难以预测的一时兴起更可怕的了。”柴田权六用眼神望着大殿说道:“那可是让他那狡猾的岳父斋藤道三秀龙大人都如同坠入云里雾里的人。”
“也未必可知。”“兄长……”美作从刚才开始就面露凶光,顾及到周围又把声音压低,“我刚才也和权六大人商量过了,我们不如索性……”“什么?”“只带了五六个人,突然到来,这不是天赐良机吗?”“你说把殿下……”“正是,趁进奉午膳时,派一些高手藏在护壁后,我去侍奉的话,看着我的暗号,把信长给……”“万一不成功呢?”
“在庭院、走廊等处都布下人手,要是有不计牺牲的决心的话应该没问题。”权六补充道,“怎么样?佐渡大人?”
可是林佐渡一直低着头,在权六和美作眼神的强压下“嗯。……现在也真是难得的机会。那么……”
“你下定决心了吗?”他们互相对视着,就在三人要站起来时。听到了咚咚的声音,想着是谁走过来时,涂饰精美的隔扇门突然被拉开了。“呀,在这儿呢。佐渡,美作,我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这就回去了。”
三人大惊,缩回刚要站起的脚,吓得蜷缩不动。“哦?这不是权六吗?”信长走近他,在像蜘蛛一样伏拜在地上的柴田权六头上微笑着,“我来的时候,看见一匹好像是你的马拴在那儿,——果然是你的马啊。”
“是。……虽然我也在此,但正如您所见,因为衣饰不整,这样觐见有失礼仪,所以才特意在此回避。”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还是个有趣的人啊。你看看信长我,不是这样粗陋吗?”
“臣惶恐。”“你呀——”冰冷的扇骨在权六的脖颈上轻轻敲着。“君臣之间,拘泥于仪表,礼节,太见外了哦。这也讲究,那也讲究,那是都城的皇家做派。织田家像乡下武士一样就好。”“以后,以后一定谨记。”“怎么了?权六,你怎么在发抖呢?”
“担心有违君意,所以臣惶恐。”“哈哈哈哈,没事,没事。抬起头来。等等,我的鞋带开了,权六,你顺便给我系上吧。”“是。”
“佐渡。”
“是。”“打扰你们了啊。”“哪里。没有的事。”
“可是,不只是信长,也要当心四面敌国突然来袭啊。要用心留守。”“每天我们都很用心地训练。”“是吗?有你这样可靠的家臣,信长也安心。也不只是为了我,出了问题,你也活不成啊。权六,知道吗?”“臣明白。”
“辛苦。”信长扔下跪伏于地的三人,从中廊到正门,绕行而去。柴田权六,林佐渡,林美作三人苍白着脸互相看着,一瞬间有些茫然,可回过神来,又慌忙地在信长后面追赶,到了玄关再度俯首,不过已经不见了信长的踪影,只听见响在门前向下的宽阔坡道上的马蹄声。总是被抛在后面的近侍们,又一次被抛下,跟着信长往回走。在仆从中,藤吉郎和愣头青两个特别慢地跟在后面。
“愣头青。”
“嗯。”
“太好了,是吧?”“太好了。”虽然晚了,但二人都不觉得有什么过失,高兴地看着前面主公的身影快速行进着。万一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为了立刻通知清洲城,二人秘密商量好了,紧急时刻就去城郭,杀了守卫,点燃狼烟。
名塚的要塞对于信长来说十分重要,由同族的佐久间大学把守着。那年八月。天还没亮时,初秋的酣眠被突然来到的兵马惊醒。敌人竟然是平日里的伙伴。“那古屋的人造反了,柴田权六带着一千人,林佐渡带着七百人来偷袭了。”不知是谁在瞭望塔上喊着,而且是在深重的夜雾之中。这里人手不足。立刻就有一两骑快马,奔入夜雾,前往清洲城报信。信长正睡着,可这消息一传到他的寝室,他就立即穿上铠甲,拿着长枪赶到城门来了。他的身后还没有人跟上。这时,有一个人先于信长拉着马等在护城河的桥边。“请上马。”那小兵说着,牵着马走近信长。信长没有想到有人比自己还快,问道:“你是谁?”那小兵摘下斗笠,跪在地上。这时信长已经在马上了。“还是不知道。你是谁手下的?”
“我是负责给您取鞋的藤吉郎。”“猴子?”信长又吃了一惊。出征时,在庭院的仆从,原本没有先到的道理。一看之下,藤吉郎穿着粗陋的铠甲等物,戴着小兵的斗笠,那与气势不符的样子,让信长有些想笑。“你想参战吗?”
“请让我跟随您一起去吧。”
“好,来吧。”朝雾中,当信长和藤吉郎的身影渐淡于两三条街之外时,二十骑,三十骑,五十骑从正门桥上喧嚣而出,随后四五百名士兵跟着在雾中黑压压地追赶着。名塚的人拼死守着。信长单骑冲入敌阵。“敢对我拉弓的人出来,信长在此。——佐渡,美作,权六之辈,你们有什么本事,有什么理由背叛我,到我面前来露露你们的本事吧。”信长震怒的声音让敌阵的呐喊平息了下来。“不忠之臣,信长来与你们了断了。逃跑也是不忠。”
林美作被那声音吓得逃了,他觉得那根本就不是信长的声音,简直就像雷鸣追击着他。他所依仗的兵将面对主公时本来就有先天的观念,直接看到信长的英姿,听到信长的声音,被那严峻的威风冲散后,全都没有出手。
“站住,逆贼!”信长找到逃跑的美作,在马上将他刺死。然后他甩着枪上的血对美作的士兵宣称,“背叛主子,你们也是成不了主子的。与其被叛贼操纵,留下百年骂名,不如改过,在信长的马前忏悔。改过者,就饶其不死。”敌阵崩溃。听说美作被杀,柴田权六从阵中逃走,逃往末盛城。末盛城是信长母亲的居城,他的弟弟信行也在那里。
“怎么办呢?”得知兵败,母亲哭泣着瑟瑟发抖,信行也战栗不止。逃回来的叛军将领柴田权六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只有舍了此身了。”他剃了头发,扔了盔甲,出家了。然后,他第二天和林佐渡同道,带着信长的母亲和弟弟,前往清洲城请罪去了。唯一的优势就是信长的母亲,她依照佐渡、柴田权六二人所言为三人求情。让人意外的是信长没有发怒。“原谅他们吧。”信长干脆地对母亲说。然后他对着满身冷汗跪伏在地上的柴田权六叫道:“和尚。”
“是。”“明明是柴田权六,你怎么把头剃了?慌张的家伙。”信长苦笑,又稍稍严厉地对佐渡说,“你也是,虚长这些年岁。平手中务故去后,你就是我最信赖的。现在看来,中务死得太遗憾了。”信长落泪,一时不语。
“不,让中务自裁,让你成为叛逆之人的是大家觉得信长无德。信长以后会深刻反省,你们也是,如果要侍奉我就不要有二心,不然生在武家也毫无意义。武士是应该从一而终的,如同囚徒。”佐渡醒悟了,第一次看清信长的真实面目,终于知道了信长的天赋。因此十分惶恐,诚恳起誓效忠,头都没敢抬地退了下去。不过相反,骨肉至亲却仍看不清楚。对于信长的宽恕,信行却很不屑,心里想着:“有母亲在,粗暴的兄长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母亲的偏爱和盲目使得信行在日后也没有安分守己。
信长叹息:“信行的花招,置之不理也无妨,但因此有些家臣成为逆党,犯下身为武士的大错。我们虽为骨肉至亲,可为了织田家,为了家臣们,就不得不狠心惩处了。”后来,信长终于找到时机,把信行捉住除掉了。已经没有家臣觉得信长愚钝了。甚至近来众人对他的睿智机敏顺从地有些过头,“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了?”有时信长自己也只能苦笑。不过,信长的准备已经完成了。
初始时,他并不是为了欺骗家臣、骨肉而装傻。父亲信秀死后,他背负一国之主的重任,在有足够和四邻抗衡的能力之前,信长选择用装傻来应对潜入自己领地内的间谍,同时也把亲人、家臣蒙在鼓里。这期间他学了很多人的表里特征,社会的机敏,他从少年时期就像明君一样,小心谨慎地隐藏着锋芒。
为主尽忠
“猴子,快来。”仆从组的藤井又右门卫飞快地赶来叫在屋内休息的藤吉郎。
“是,有什么事?”藤吉郎立刻出来了。“主人召见。”
“什么?”“殿下突然问起你,说要叫你去。你惹了什么祸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啊。”
“好了,快来吧。”又右门卫催着他,先向着让人意外的地方走了出去。那日,信长不知怎么想的,从成立的军粮仓到厨房巡视了一圈,甚至柴炭库房都检查了。
“人已经带来见您了。”又右门卫来到行走着的信长旁边俯首禀告。“啊,带来了?”信长看到他身后的藤吉郎时说道,“猴子,到前面来。”
“是。”“今天开始你就在厨房效力吧,知道吗?在厨房工作。”“我知道了,十分感谢。”
“调理膳食之处,虽不是气势雄伟、靠武功取得功名之地,但与光鲜的战场相比,也是应该特别小心守护的。不用说,你要尽心效力。”信长当下就提拔了他,让他的地位高了一截。膳食处的小吏已经不是仆从了。但是,当时被派到膳食处是被视为武士的耻辱的,大家都觉得是在走下坡路。
他也终于落得这种下场。大家都是这么看的,那里是安置在战场和外面已经没有用处的人的地方,被人们轻视。身处仆从和下级武士之间的厨房小吏,一直被轻视,而且对年轻人来说是没有什么出人头地的机会的,也就是没有什么前途。
退下后,又右门卫很同情藤吉郎,安慰他道:“猴子,让你做这么无趣的工作,你不满意吧?不过也算给你升职了,又不是非有多大出息不可。负责取草鞋的人虽身份低微,常在主人马前效力,可能将来有些盼望,但相对来说,也要有牺牲性命的觉悟。在膳食处就没有性命之忧了。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啊。”被安慰时,藤吉郎就做出被安慰了的样子,点头称是。但是,他自己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委屈不服。他对信长意外的托付心存感激。到膳食处就职后,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那里的昏暗、潮湿和不洁。真是即使是白天也让人忘记太阳存在的,无精打采的厨子,杂役们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海带汤汁的味道中。
“这可不行啊。”藤吉郎忍受不了。他讨厌阴郁,讨厌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的一切。“真想在那边的墙上开一个大窗子,好让风和阳光进来。”虽然这么想着,但这里也有这里的体系,他上面还有老人儿,这事做起来颇有些难度。藤吉郎每天默默地做着检查商人们交付的鲣鱼干儿,记录收到的香菇,葫芦干儿等工作。藤吉郎负责后,出入膳食处的御用商人间的氛围焕然一新。
“像大人说的那样我们都带来了既好又便宜的货物哦。”大家都说:“面对木下大人,就是商人也甘拜下风。香菇,鱼干儿,谷类等都十分了解,也有辨识的眼光,特别擅长让我们心甘情愿地以低价卖给您。”
“别说傻话。”藤吉郎笑道,“我又不是商人,有什么擅长不擅长的。虽然于我自身没什么利益关系,但是你们交付的东西是要给家中诸人吃的。人以食为天,这城堡中的性命多少可说是由呈上的食物决定的。能奉上好一点儿的食物,不正是我们的工作吗?”
有时间的时候,他会请商人喝茶,放松闲谈。那时他会说:“你们是商人,所以每次交付商品就立刻会想这一车东西能赚多少,离不开利字。但如果因为邻国,我们亡国了又该如何?常年的定期结算货款就什么都没了哦。敌国的大将成为城主的话,从他国跟来的商人会取代你们,会连你们的生意都抢了的。你们应该这么想,以主公为根基,我们和你们都枝叶繁茂,福及子孙,不这样想是不行的。所以只想从交给我们的物品中赢取不当之利,目光太短浅了。”
藤吉郎对侍奉膳食的老管事十分恭敬。即使明白的事,也会询问他的意见。就算有不合理的,也先顺从,给足了老人的面子。当然里面也有人说着“善变的家伙。”“巧言令色。”排斥他。藤吉郎觉得就像波浪一样,一定会有其他波浪冲撞上来。他对这些根本没放在心上。
和管事商量、甚至也跟信长汇报过的厨房改造,终于被批准了。他给工人图示,在天井开了通风口,在墙壁上开了一扇大窗子,下水等其他地方也按照他的想法改建了。清洲城自守城的斯波家以来,几十年即使白天也要点灯做饭的大厨房,已经早晚都有阳光照耀,有清爽的风通过。对于像“东西坏的快了”“灰尘太显眼了”这样的抱怨,他根本置之不理。变清洁后,浪费就显现了出来,渐渐地浪费现象消失了。一年后,这里也变得像他的性格一样明快清爽,灵活机动。
那年冬天,炭柴管事村井长门被罢免,藤吉郎被任命接替他的职位。藤吉郎被任命的同时就考虑着为什么长门会被罢免,为什么会用自己做炭柴管事。“啊,是想更节约炭柴费用吧。这想法从前年就开始有了,是对村井长门的做法不满意吧。”于是他作为新的炭柴管事,在城中各个使用炭火、木柴之处到处看着。公务室,准备室,书院,库房,后面的居室,外面的房间,不管何处冬天里都点着火取暖,地板里镶了大炉子。特别是仆从的房间和年轻武士的聚集处,如山的木炭被扔进炉中取暖,非常浪费。
“木下大人来了,看见木下大人了。”“什么呀?木下大人是谁?”“是新的炭柴管事,一脸严肃地过来巡视了。”“啊,那个猴子啊。”
“用灰盖上,快用灰盖上。”年轻武士们慌张地用灰盖住火,还没烧的木炭藏在了灭火的缸里,而他们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啊,大家都在啊。”
藤吉郎到了那儿,加入他们之中,他自己也把手伸到炉前。“这次,在下藤吉郎被任命负责炭柴之事,请大家多多关照。”
“那真是可喜可贺。”年轻武士们一副心痒的表情说道。藤吉郎拿着插在炉上的大火钳说:“今年冬天不是特别冷吗?像这样埋着火,只能暖手,暖不了身的。”说完自己把红通通的火炭翻了出来。“那边炭笼里的木炭请尽管用,还有虽然到目前为止有规定的一天使用的数量,但不点火取暖太冷了,大家尽管用。另外,不用那么一次一次取得屋内管事的手书什么的,那些麻烦的手续都免了,需要用的话直接去仓库取就行了。”在步兵等处,藤吉郎也是这样的说法,鼓励一直以来只听着节约节约听烦了的人们多用木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