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能表现她的精神悲剧的莫过于救小东西这一事件了。在这个事件的发展中,我们看到陈白露精神悲剧的发展直到最后崩溃的过程。有人说,她救小东西是“廉价的怜悯和交际花的一时冲动”,这是不符合实际的。小东西的悲惨遭遇深刻地触动着她的灵魂。开始,她不过是出于一种同情,而随着事件的发展,就使她认真起来。她听说小东西把金八打了,她不禁连声称赞,表现了她对金八的憎恶。福升告诉过她,金八厉害得很。但是,她明知金八有钱有势,不但没有退缩,反而挺身而出,公开声言“出了事由我担待”。这样,她救小东西就是有意识地向黑暗势力的挑战,无疑是一次大胆勇敢的反抗行动了。为了救小东西,这个骄傲的女子,第一次去求潘月亭帮忙,并且“第一次谢谢”潘月亭。为了救小东西,她还担着风险同黑三展开了当面交锋。的确像她自己说的:“我第一次做了这么一件痛快的事。”这件事确实使她痛快:因为这个行动不但抒发了她久久积郁在心头的被侮辱被损害的痛苦和愤懑,倾泻了她对腐恶环境的厌恶和憎恨,而且也使她久久深锁心府的竹均的性格和精神来了一次点燃。正是在这个行动中,她用自己点燃起来的火光,不仅照亮了她久已逝去的诗意的心灵,提高了她的精神境界,同时,也使她更加意识到自己的屈辱处境,更加厌倦她自己堕落的生活,更加看清了社会的黑暗,也更加感到需要阳光的温暖。你看她做完这件事的愉快心情吧!她的诗意兴奋又油然而生了,对着满天的云彩、满天的亮是满心的欢悦,又唱起春天的和青春的赞歌。她欢呼着阳光,甚至手舞足蹈起来。但是,现实的处境又是多么冷酷,潘月亭不时打断她的诗意的兴奋。她愤怒了,她似乎不能容忍了,她的愤怒化为戏谑的嘲讽。她喊潘月亭是“老爸爸”,借此发泄着她的愤懑。此刻,她陷入更深刻的精神矛盾之中,感受到了更深刻的悲哀。她多么渴望和需要阳光,但阳光不属于自己。她看到太阳升起来,黑暗就会过去,但是她又无力自拔从黑暗中逃出。她又念起了“日出”的诗,这首诗就成为她的挽歌。意识到的痛苦是一种深刻的痛苦,意识到的悲剧就是一种更为惨痛的悲剧。
在第三幕里,陈白露没有出场。但是,陈白露的形象却得到翠喜这个形象的映衬和补充。作家是把陈白露、小东西、翠喜作为一组形象结合起来加以考察的。她们的血泪、痛苦和悲剧具有内在的联系。陈白露正是“顶红”的时候,而翠喜也曾有过“红唱手”的时期。但是,翠喜已经人老珠黄掉入悲惨的境地,等待陈白露的命运也正像翠喜目前的遭遇。所以说,围绕着翠喜生活的地狱环境,不但暗示了陈白露和翠喜实际上处于同样的卖淫地位,也隐喻了陈白露悲剧的结局。这样的处理,是曹禺的一个独创。在第三幕中陈白露没有出场却像她的悲剧在向前发展,因之,当陈白露带着忧郁的姿态在第四幕出现时,我们并不感到突然。陈白露的形象为翠喜的形象丰富着,渗透着。
陈白露的精神矛盾终于陷入了崩溃的境地。她失去以往嘲讽的笑声,她也消失了玩世不恭的态度,她用酒浇着心头的痛苦,她内心充满了忧伤,独自落着眼泪。她绝望了。她对那个久已厌倦的环境极度地厌恶了。那些“鬼”似的人们在她这里吃喝玩乐,使她苦闷到了极点:“我这里是他们玩的地方”,“他们为什么没有玩够?”“他们为什么不玩够?”“他们为什么不玩够了走,回自己的家里去。滚!滚!滚!”在这种失去了常态的迸发中,她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她对环境的彻底厌倦,就是对自己生活的彻底失望。而重要的一点,是她对那个社会彻底绝望了。救小东西的行动彻底失败了,尽管她自己和方达生竭力奔跑寻找,也终于没有找到小东西的影子,而潘月亭更不可能有助于事。她深深地感到,处处是金八的黑暗势力。“不是我们允许不允许金八活着的问题,而是金八允许我们活着不允许我们活着的问题。”“金八多得很,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到处都是黑暗的势力。她感到陷入黑暗的包围之中。她明明知道太阳出来了,黑暗在后面;但是,她已经感到黑暗的包围,她也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可去的道路:“不过你叫我干什么好呢?”“可是上哪儿去呢?”她对社会绝望了,她对自己绝望了。她的精神破产了,导致了她的灭亡。当她独白着“这么年青这么美”而悄然泪下自杀死去时,她还在咳叹着自己的青春和美丽,而同自己的青春和美丽永远地诀别了。
对于陈白露的自杀,从来就有着争论。有的说“她应该死去”,也有的说是“作家把她送上死亡”,这的确关系到如何理解陈白露的悲剧实质问题。
任何悲剧的结局,都可以说是作家创作企图的最高表现。而通向悲剧结局的发展,也正是作家把观众引向自己目的的过程。一部伟大的悲剧,不但具有崇高的美学目的,而且在这个悲剧的结局中表现出悲剧的必然性。作家没有把陈白露的悲剧简单化,而是深刻揭示了她的悲剧的多重性质。
在作家看来,一个美丽、聪明、有才能的知识女性竟然堕落为一个交际花,这本身就是一个悲剧。但是,作家并没有停留在这一点上。他又认为像方达生、陈白露“都是所谓的‘有心人’。他们痛心疾首的厌恶那腐恶的环境,都想有所反抗”曹禺:《日出·跋》,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的确,陈白露曾经接受过“五四”新思潮的影响,她渴望自由和爱情,她特别欣赏自己的青春、美丽和才干,她还曾经一个人去闯过人生。但是,她失去了爱情,失去了自由,却走到一条与自己的愿望和追求相反的道路上。尽管她的悲剧总的根源是黑暗社会造成的,但是,她单凭个人去闯,去奋斗,去追求个人幸福和盲目的爱,结果却“闯”进堕落的泥潭里。在某种意义上说,她死在她曾信奉的个人奋斗、个性解放的哲学上。她接受了资产阶级的个性解放、个人奋斗的哲学,这既是她的悲剧的结果,又是她的悲剧的原因;正是在这样探刻的描绘中,作家揭示出陈白露的悲剧是一个追求个性解放个性自由的女性的悲剧。客观地表明:脱离开社会的解放去追求个性的解放,脱离开群众的斗争单靠个人去闯,是没有出路的。这样,就提出了一个知识女性的道路问题。当我们看到作家在描写陈白露的悲剧时,往往采用了讽刺的笔法,就不感到奇怪了,因为在她的悲剧道路中是含着自我讽刺的意义的。
但是,黑暗的势力毕竟是强大的。陈白露自恃骄傲,有所奋斗,并有反抗,但她毕竟是个弱者。对于这样的弱者:“我们固然未始不可责以奋斗,但黑暗的吞噬之力,往往胜于孤军。”鲁迅:《论秦理斋夫人事》,《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页390。曹禺十分深刻地揭示了陈白露被“黑暗的吞噬之力”迫害致死的悲剧。作家虽然描写了经济上的窘逼是导致陈白露悲剧的因素,但是他把主要的篇幅放到对陈白露的精神悲剧的刻画上,展示了那黑暗的金钱统治的社会,是怎样在精神上逼迫得她陷入极度的痛苦,怎样腐蚀毒害着她的心灵,使她处于不可解决的精神矛盾之中,最后导致她精神崩溃而绝望地自杀。这种精神的“吞噬之力”是一种可怕的无形的杀人力量。它尽绝人们生活的希望,摧残人们的灵魂,腐蚀人们的意志。把人的美好的心灵扼杀掉,这是多么残酷的迫害!陈白露的自杀,控诉了那个吃人的社会,控诉了那个腐朽的资本主义制度。陈白露悲剧的多重性质,反映了作家悲剧感受的深度和广度。透过陈白露的悲剧,作家所提出的问题,不但涉及到妇女解放的道路和卖淫制度,而且更深刻地提出那个罪恶的剥削制度是不可救药了。陈白露的悲剧是社会的悲剧。
陈白露的形象,是曹禺的杰出创造。她是属于曹禺自己的典型形象。可以说,要在现代文学史中寻找像蘩漪和陈白露这样的人物,也只有在曹禺作品中才能找到。陈白露形象,无论在中国话剧创作和现代文学的典型画廊中,都是一个杰出的现实主义的典型。
五丰富多彩的戏剧色调
“试探一次新路”,既是思想上的探索,又是艺术上的创新。《日出》不但是中国话剧创作中的艺术珍品,而且是作家现实主义艺术成熟的标志。
曹禺写《日出》时,最初曾追求契诃夫的艺术风格,他深深地为契诃夫的戏剧艺术所吸引。他提到《三姊妹》时说:“在这出伟大的戏里没有一点张牙舞爪的穿插,走进走出,是活人,有灵魂的活人,不见一段惊心动魄的场面。结构很平淡,剧情人物也没有什么起伏生展,却那样抓牢了我的魂魄,我几乎停住了气息,一直昏迷在那悲哀的氛围里。我想再拜一个伟大的老师,低首下气地做个低劣的学徒。”曹禺:《日出·跋》,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他没有完全实现这个意图。这毕竟因为风格不是靠模拟而来的。但是,《日出》的戏剧艺术,的确渗透着契诃夫的戏剧因素。他摈弃了《雷雨》中过分运用技巧而带来“矫揉造作”的斧凿痕迹,努力追求依据现实生活来组织自己的戏剧结构,整个剧情发展也像生活那样自然开展进行。戏剧的场面、气氛也力求具有真实感。这一切都很自然,而又有着高度的艺术魅力,色调缤纷,玉石天成。
在《日出》的都市社会中,生活本身就是错综复杂的:庄严和无耻、高尚和卑鄙、美和丑、善和恶、真和假无不纵横交织着。作家把这些错综复杂的生活色彩转化为丰富多采的戏剧色调。在全部的悲剧发展中,喜剧人物接连粉墨登场,喜剧的甚至闹剧的场面也穿插其中,悲剧的和喜剧的情势自然地交替转换,隐喻的讽刺和诗意的抒情也结伴而行。这样,就把悲剧同喜剧、讽刺、抒情结合一起,显示了作家卓越的艺术才能。
《日出》同《雷雨》比较起来,突出表现了作家高度的喜剧兴奋。在他的笔下出现了一连串喜剧人物:潘月亭、顾八奶奶、张乔治、胡四以至福升。这种强烈的喜剧兴奋反映了作家精神道德力量的强大,也反映了作家对那些“鬼”似的人们的蔑视和憎恨。在作家看来,既然生活已经变得这样黑白颠倒荒谬绝伦:一方面是那些剥削阶级者寻欢作乐极尽荒淫无耻之能事,一方面却是那些善良无辜的人们惨遭蹂躪和死亡,在这种令人愤慨的现实生活中就有着悲剧和喜剧的内容。关键在于作家对现实生活的审美感受更为锐敏更为丰富也更为深刻了,使他把现实中的悲剧和喜剧加以典型化,并把它们交织起来予以表现。
在《日出》中,悲喜剧的对比交织不仅出现在幕与幕之间,而且出现在一幕之中的悲喜剧的戏剧场面转换上。如果说第二幕的基调是喜剧的,那么第三幕就呈现出极为浓郁的悲剧色彩。尽管第二幕以喜剧为基调,但是一开始便以黄省三的悲剧来对比即将出场的喜剧人物。在这一幕整个进行中,始终伴随着从外面传来的如含着愤怒的冤魂的小工的打夯号子声。忧郁、痛苦和悲哀的气氛,作为背景托衬出那些“鬼”似的人们在暗夜里发疯的生活。这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悲喜剧对比,对黑暗的社会发出沉痛的控诉。它把无情的嘲讽的喜剧浪潮和浓重的悲剧激流汇合到一起,形成强烈感人的艺术力量。
作家塑造的一组喜剧人物是格外成功的。有的人物着墨不多,但人物的性格活灵活现,显示了作家的喜剧才能。戏剧中喜剧人物的塑造,不能像小说还可借助于客观的描绘,它全靠人物自身的语言和动作。作家善于抓住人物性格的喜剧性的矛盾,以及自身的矛盾,揭露其令人可笑可卑的性格,而收到“无一贬辞,而情伪毕露”的艺术效果参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页184。。如顾八奶奶这个富孀,本是徐娘半老,但她总是扭捏作态故作多情。原是心广体胖,而又佯装病体娇怜。明明胡四是她的面首,却又要说成是自己的情人。她把肉麻当做有趣,把丑态视为风韵。她既追求着现代资产阶级的摩登款式,又信守着“三从四德”。作家抓住她外表和灵魂、语言和行动之间的矛盾,给予辛辣的嘲讽。作家对这些人物之所以揭露得入木三分,其要点在于嘲讽他们无耻的灵魂。张乔治,这个“高等华人”,是留学美国的博士,衣冠楚楚,仪表非凡,而他的灵魂深处却是金钱、地位、猎狗和女人。作家虽然赋予他以令人作呕的闹剧动作,但不是为了取得廉价的笑声,而是在笑声中揭露了他灵魂的无耻。胡四尽管美貌,被称为“中国的第一美男子”,而其灵魂却是那么粗鄙恶浊。《日出》的喜剧不流于庸俗而有着深刻、严肃的内容,主要就体现在对喜剧人物丑恶灵魂的揭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