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拜足狂”照马克思的说法是一种“物恋癖”,即把自然之物作局部抽象的展示乃是资本社会商品的特质,由此来看《F.F.之足》那幅小照,的确双足犹如装在镜框里,目的也完全是商业的。实际上在1920年代的上海,如王儒年《欲望的想象》一书所描绘,《申报》上女性身体的广告琳琅满目,从头部、胸部到腿部,像机器零件一件件细细再现,这种“美的理想”的大众欲望想象,却是促进都市消费社会形成的酵素。王儒年:《欲望的想象——1920—1930年代〈申报〉广告的文化史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页215—251。然而女性的美足常常跑出广告,其消费指符在不断流行,涵义变得更为繁富起来。1922年6月在《影戏杂志》上登刊锄非的《足相学》一文,附有十幅好莱坞当红女星双足的照片。锄非:《足相学》,《影戏杂志》,1卷3号(1922年5月),页24—25、65。作者从心理学原理来说明人的双足与个性大有关系,而明星形象的完美离不开足相。
无独有偶,不久出现了“F.F.之足”的好莱坞翻版。1923年6月《申报》上出现以《中选于电影界之双足》为题的新闻,并有一个美貌女郎及其双足的照片。《中选于电影界之双足》,《申报》,1923年6月3日,第18版。那是美国某影片公司正在拍一部巨片,剧中的女主人公“为巴黎女界之冠”,但苦于没有合适的演员。制片人访遍欧美各国,终于在巴黎歌舞场中发现一个叫安特兰的绝色女子,尤其她的“双足之丽”“无与伦比”,由是被聘至美国担任该片女主角。嗣后《申报》追踪报道,于8月间两次刊登有关安特兰的消息,包括她和她的美足的照片。《中选于电影界之妙足女郎之最近小影》,《申报》,1923年8月8日,第17版;《电影界妙足女郎安特兰轶事》,《申报》,1923年8月17日,第17版。这只是整个美足叙事中一朵缤纷的浪花,带有当下好莱坞明星传奇的原汁原味,这一回却反过来印证了国人崇拜明星美足的智慧,同时也传递了这样的信息:一双美足能给一个女子带来怎样的机会!
《申报》上美足中选的新闻
由明星美足激起的欲望想象成为各种历史文化价值的冲汇场域,其中传统和现代、西方和东方常常发生吊诡的错位。女足展示不仅仅具商业性质,马克思的商品理论还难以完满解释。据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这种恋物癖根植于男子的性欲想象。在中国自然勾起“三寸金莲”的历史记忆,如元代文人杨维祯在文酒诗宴之际,把酒斟于青楼女的绣鞋中,传递劝饮,并以之入诗,明清以来传为佳话,这不一定带商业性,却具有某种刺激男性性欲的景观特征。
清末以来缠足跟鸦片、八股文一起被认为国民性腐败的表征而成为过街老鼠,而明星美足以“天足”为前提,是反传统的标志。但在1920年代初的美足风景中,旧文化借尸还魂,也是周瘦鹃在推波助澜。1923年5月他主编的“个人小杂志”《紫兰花片》推出“美人号”,数十篇文章全由他自撰,收罗了古今中外文学艺术中有关“美人”的材料,可谓洋洋大观。其中包括电影明星,如历数几个与卓别灵结过婚的女子——大多是好莱坞明星——如何美貌,或根据美国电影杂志的报道介绍纽约1922年的选美比赛。这一专号把恋物癖表现得淋漓尽致,女人身体从头到脚被一块一块拆开来细细欣赏。脚无疑是一个特别兴奋点,周氏在《美人足》一文中穷尽形容之余,抄录了三首清人的“沁园春”词作周瘦鹃:《美人足》,《紫兰花片》,第12集(1923年5月),页83—89。,引起他的同人们的倾情回应,纷纷唱和,刊登于也是他主编的《申报》副刊《自由谈》中。如陈蝶仙(1879—1940)的《新美人足》中,“小立亭亭,碧玉妆成。西方美人,似吴王宫里,偷来响屧”等句将古典的审美记忆附丽于“西方美人”身上。天虚我生:《新美人足》,《申报·自由谈》,1923年7月25日,第1版。稍后又有同题同调之作,如顾佛影:“莹莹六寸,榜帘浅露,楚楚双弓。罗袜从宽,霞裾不碍,束缚何尝到个侬?”顾佛影:《新美人足》,《申报》,1923年8月15日,第2张,第8版。由是以“六寸”天足代替了三寸金莲,随之摆脱了“束缚”,也意味着对于女性的审美转型。又如顾青瑶:“追电身轻,溜冰技稳,舞态偏偏撩眼新。惊鸿影,叹欧风醉化,趋步真神。”顾青瑶:《新美人足》,《申报·自由谈》,1923年8月28日,第2版。同样也赞叹女子在溜冰场里大显矫健身姿,当然是拜“欧风”之赐。虽是旧形式包装,但在内容与美学上传统也因之“翻新”(fashion)。正是在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与妥协的吊诡之中,对于明星美足的热捧大行其道,一方面历史地承传着男子的病态欲望,另一方面借外来的东风鼓吹女子解放,蕴涵着自由、健康、民主的现代价值。
“三寸金莲”的幽魂盘踞在现代人脑中,中西古今的边界变得模糊起来。韵琴的《电影明星之美足术》一文介绍好莱坞女星格劳莉亚·史璜生(GloriaSwanson,1899—1983)如何保养其美足的秘诀。史璜生属硬派表演一路,以饰演放达泼辣的角色而知名于沪上。文中有趣地说到:“欧美妇女,近亦恒效东方人之以纤足为美观,不以鞋配足,而反以足强纳较足为小之鞋中,致步行艰难,未及数步,已觉神疲力疾。欲求美观,而反受累,其愚诚无及矣。”韵琴:《电影明星之美足术》,《申报》,1923年10月。西洋妇女有中意于东方“纤足”者,中国人也有抱住“小脚”不放的。《北洋画报》上《时髦小姐们的脚》一文,声称“天足固然美观,然而小脚也未必难看,不过习惯罢了”。继而对于“时髦小姐”的“天足”大加挖苦,说她们冬天里“死也不肯换双羊毛袜和棉鞋,照旧的丝袜夹鞋”,以至生了冻疮,“溃烂得流出黄水黑水来”,比小脚还要难看。冻疮药水:《时髦小姐们的脚》,《北洋画报》,1927年2月19日。
《晶报》大小足的漫画
《北洋画报》上漫画
俗话说“万里之行,始于足下”,有趣的是清末以来女性的身体解放始于足下,而扩展到其他部位。1920年代上海跳舞之风大盛,舞场似乎成为最重要的都市生活与文艺想象的公共空间。张爱玲把跳舞称作“脚谈”,不仅指其男女交际功能,也指艺术修养。张爱玲:《谈跳舞》,《流言》(台北:皇冠,1991),页163。这样说来“FF之足”已为之奠定了一种身份与语言的范式。“美足”也是现代“国族想象”的基础,到20年代末南方军政当局朱家骅提倡“天乳”,北方的韩复榘禁止“缠足”,皆诉诸行政命令,大约因为旧思想过于顽固而不得不采取“革命”手段来推进女子身体的解放。
由是大报小报上从外洋运到新式男女皮鞋的讯息到“时髦”脚样的插图见丁悚画:《中国女子之今昔观》,《晶报》,1919年3月21日;张云岩画:《时髦》,《北洋画报》,1927年7月30日。,从风起云涌的跳舞场到“情迷”高跟鞋1920年代后半期舞场风行而“高跟鞋”风行起来,伴随着各种议论,参吴昊:《都会云裳——细说中国妇女服饰与身体革命(1911—1935)》(香港:三联书店,2006),页132—136。,有关美足的文字与图像成为市民生活的现代性宴享,当然也出现在流行文学中。如《脚之爱情》是刊登在《红杂志》上的一个短篇小说何海鸣:《脚之爱情》,《红杂志》,第25期(1923年2月),页17—34。,作者何海鸣(1887—1944),以擅写“倡门”题材见称。故事讲一个皮鞋店里的学徒,每天在地下室里做工,从窗口注视一双经常走过的一双美足,对那个女子梦魂系之,而转化为精神动力。他艰苦创业,十年后成为富豪。一天邂逅一女子,从她的双足认出了他当年的梦中情人,但此时方知道她原来是个妓女。出于同情和报答,他娶她为妻。在这里美足也意味着机会,且是互惠的。由恋物癖导向励志的主题,且以婚姻为结局,有点本土现代性的新意。这里的“爱情”似乎超越了商品而臻至某种普世的境界,实际上营构了一个打工仔建立小家庭的都市梦想,也是一个有关资本累积的寓言。
仅将20年代数年里的零星片段穿缀成文,或许有助于理解上海消费社会的历史形成。在好莱坞群星烘托之中,殷明珠的双足走向水银灯聚照的前台,传来都市脉搏加速的律动。这或许更符合居伊·德波(GuyDebord,1931—1994)所说的“奇观社会”(thesocietyofspectacle)的理论,像周瘦鹃那样在竭力推进都市发展而打造奇观时,已自觉不自觉地遵循着商品的逻辑,为中产阶级制造甜蜜的梦幻。
但又不那么简单,比方说他在《礼拜六》上的短篇小说《脚》周瘦鹃:《脚》,《礼拜六》,第114期(1921年6月)。,正描写了贫民的血淋淋的“脚”。一个玻璃店学徒狗儿在送货途中被挤下电车,被车碾碎了脚,店老板不但不管,对他呵骂臭打,还要他赔偿打碎玻璃的损失。没有钱,医院进不去,半只脚都烂了,“这半只脚就带着狗儿到枉死城中去了。狗儿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不上一个月,竟发了疯,镇日价抱着一只破凳子脚,在门前哭,说是她儿子的脚”。的确,畸形的十里洋场犹如色彩斑驳的万花筒,有虚幻也有真实,而周氏在绘制奇观世界的调色板上也渗入了血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