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从革命到共和——清末至民初时期文学与文化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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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中国电影批评的先驱——周瘦鹃《影戏话》读解(2)

拍了《黑籍冤魂》之后,张石川也不再拍电影。电影史家对郑、张的放弃电影深感惋惜,纷纷猜测其中原因。有的归因于一次大战爆发,德国中断了胶片供应,有的认为郑、张不和,或资金流转不灵等。我想根本原因是他们认识到像这样拍片,差距太大,无法在上海电影市场中竞争,当然也谈不上赚钱,于是知难而退。杜云之《中国电影史》中指出这些片子“内容素质不高”,“排不进较好的西片影戏园”杜云之:《中国电影史》(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2),页11。,这样的说法较近乎事实。

当时《难夫难妻》等亚细亚公司的影片在新新舞台等戏院放映,从当日报纸广告来看,主要诉诸本地中国观众。所强调的二大“特色”,一是有关“上海战争”(疑即是所谓“二次革命”的制造局巷战);另一“特色”为“改良新剧”即《难夫难妻》等片,目的在于借电影推广“新剧”。《申报》,1913年9月29日,第12版。经营亚细亚公司的美国人什依尔应当有点生意眼,不知他是否跟维多利亚或爱普庐影戏院接洽过,即使有过,大约也很难引起兴趣。

1910年代中期新剧蓬勃发展,郑正秋、张石川是主力。所谓“新剧”源自日本输入的“文明戏”,至20年代的“爱美剧”、“话剧”,都一脉相续,总体上戏剧改革走上“西化”之途。新式的剧院,如新舞台、共舞台、申舞台等等,皆称“舞台”,与“茶园”相区别。如最初于1908年出现的新舞台(与虹口影戏院出现在同一年),所谓“镜框式”舞台在空间结构上决定了与传统戏曲不同的再现形式与观赏习惯。传统戏曲在地毡上或有台柱的戏台上演出,三面或四面面对观众。程式化的表演与象征性表意,通过那种如布莱希特所说的“间隔效果”的再现形式,演员甚至可以一面搬演剧中情节,一面分身旁白,直接同观众沟通。而镜框式舞台则试图建立三度空间,以模仿生活真实为准则,逼真的表演透过透明的“第四墙壁”,使观众产生幻觉而认同剧中人物。

1910年代中期的上海,艺术再现追求“逼真”,新潮波及各领域。不光是新剧,在美术方面,1912年刘海粟与乌始光、张聿光创立“上海美术图画院”。朱全楼、袁志煌编:《刘海粟艺术文选》(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7),页534—535。1915年乌始光、汪亚尘等成立“东方画会”(都在虹口),皆提倡西画,写生和人体模特儿临摹成为基础课程。李超:《上海油画史》(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5),页50—51。小说方面,描写“黑幕”,一时蔚成“大观”,亦意味着透视“黑幕”,揭示“真相”。这一“写实”或“现实主义”的艺术再现新风在认识论上与“晚清”以来由石印印刷、摄影技术带来的视觉中心观念有相当关系,这些或许是探讨中国现代意识形成的一大关目,此处难以具论。可指出的一点是:在这一感知系统的现代转型过程中,正像“影戏”这一观念电影,与戏剧在理论上纠缠不清。颇为有趣的是,新剧的舞台实验受到电影的影响,这一点尚未引起早期电影史家的注意。

新剧的发展受到电影方面的巨大压力,等于与之竞争票房;因此各种新式舞台为招徕观众,运用“声光化电”制造奇幻效果,容世诚有一篇论文言之甚详。容世诚:《“声光化电”对近代之中国戏曲的影响》,见李少恩、郑宁恩、戴淑茵编:《香港戏曲的现况与前瞻》(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5),页349—372。如1870年代上海的昆班戏院盛行“灯彩戏”,以“西洋水法,京式灯彩”为广告,见陈芳:《清代戏曲研究五题》(台北:里仁书局,2002),页179—183。1908年上海出现西式的“新舞台”,带来“写实”、“逼真”的再现倾向,而在《图画日报》“世界新剧”专栏的报道中也体现了这种倾向。参吴忆伟:《〈图画日报〉“世界新剧”专栏之研究——以“舞台图像”为讨论中心》,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研究》,第21期(2005年12月),页287—325。在这方面,上海更是当仁不让,无所不用其极,尤其在运用机关布景方面,与电影有直接关系。周瘦鹃《影戏话》有一段话作了绝妙提示:

比来美国影戏,竞尚长篇,每一种往往多至三四十本,如《紫面具》,《半文钱》,《黑箱》,《怪手》,《三星牌》,《红眼》,《红圈》,《铁手》,《七粒珠》等。其最足动人者,率在机关之离奇:屋自升高,地能下陷,或书橱去而壁穴现,或承尘移而扶梯降。其建筑之钩心斗角,固自可观。而情节每有拖泥带水沙砾杂下之弊,与晚近海上梨园中之连台新剧,如出一辙。然其吸引观客之魔力,则颇不小,盖彼观客之心目,亦为影片中五花八门之机关关住矣。

所谓“长篇”,即“连续剧”(theserial),直至1910年代末逐渐为故事片(drama)所取代。周氏说“连台新剧,如出一辙”,实际上是向电影偷招,然而在再现观念上与之分享的是追求“逼真”,这里引两则1914年《申报》上的新剧广告,一是2月21日《拿破仑》广告:

拿破仑一剧为本舞台杰作,早蒙观者称许。其中情节离奇,慷慨激昂,无容赘述。现加真车真马上台驰骋,诚未有之奇观,并以美术别开生面及异样电光布景,视前次所演,更觉有声有色。他如离婚之梦景、军容之荼火,公园、餐间、马厩、洋楼等,装饰精致,变幻莫测。

另一则是11月14日欧阳予倩新编的“幻想新剧”《黄金岛》:

有真飞艇一艘,系由外洋运来。鼓翼高腾,盘旋上下,较之昔年观江湾试演飞艇,更为动目,不可不谓非编者之设想新颖也。有梦景中之火景,危楼一角顿成灰烬,尤为背景中之特色。……更有黄金铺地,孤岛迷蒙,云汉碧波,映成一色;异兽珍禽,毕集一台,洵属见所未见。至车站之人影衣香,花园之石笋嶙峭,真水之银涛雪浪,转台之来复循环,皆无不出神入化。

把真车真马,或真的飞船搬上舞台,为的是求“真”,虽然没有电影拍摄的特技效果,但对观众来说,比起在银幕上所见到的,另有一番刺激吧。

1913、1914年之后,郑正秋和张石川重又投入新剧改良,从影之心未泯,到1922年东山再起组成明星影片公司。对于这一段蛰伏时期,其实不光对他们,对其他中国有志电影者而言,不难想见黑暗中摸索的艰苦情状。除却缺乏资金、器材等因素之外,诸如景深、用光、剪辑等种种拍摄技术,他们是无师自通,只能通过观看西片而加以揣摩。当时世界电影在技术方面的发展日新月异,对于中国人来说,更是目不暇接,瞠乎其后。

关于这段时期,郑正秋和张石川都少有言及,但从零星资料来看,从事新剧不乏有志电影者,如管海峰即为一例。据刘豁公《余之中国影戏观》一文中说,海峰“幼时曾游欧美,研究影戏有年。对于欧美影戏名家之做派,一一胥有心得”。于是:

有志竟成,不数年艺术大进,海上梨园之主人争相延致。于是海峰遂以客串管名义现身舞台,其实醉翁之意固不在酒,未几遂为天蟾(舞台名)排演《黑手党》新戏。“穿插”、“做派”、“布景”、“机关”,一切悉脱胎于影戏之成法,以故风靡一时。近来各舞台竞演影戏式新戏,海峰实有以启之。刘豁公:《余之中国影戏观》,《半月》,2卷17号(1922年5月)。

看来管氏喜欢搬弄机关布景,颇受“长篇”连续戏的影响。他在1922年导演了《红粉骷髅》(又称《十姊妹》),或可视作这一类型的中国摹本。

周瘦鹃虽是小说名家,与新剧渊源颇深。1911年他的剧本《爱之花》在《小说月报》上发表,即以“改良新剧”为标榜。泣红:《爱之花》,《小说月报》,2卷9—12期(1911年9—12月)。后由郑正秋将之改编成新剧《儿女英雄》搬演于舞台上;1928年郑又改编成电影《美人关》,由卜万苍导演。瘦鹃:《〈美人关〉之回忆》,《上海画报》,第326、327期(1928年2月24日,27日)。周与新剧的友好关系还见之于《申报》的一则广告:郑正秋的新民新剧社于1914年4月17日“特烦小说家周瘦鹃客串《血手印》”之演出。《申报》,1914年4月11日,第12版。

周氏既与新剧相熟,言及舞台上种种新奇机关与电影“如出一辙”,算知内情者。他不仅观看电影并加以推广,而在发现其文化意义方面,较当时一般有志从影者更为自觉。如1919年9月美国全球公司为拍摄《金莲花瓣》(即次年出品之《龙巢》,TheDragonsNet)来上海,周氏在《影戏话》中详加报道。从导演、男女主角、剧情梗概,叙及该摄制组行程安排,在日本、上海、汉口、北京等地摄取外景,为反映真实,还将远赴外蒙古及印度捕捉猛虎之影像。由是周氏感叹说:

吾于斯事窃有感焉。欧美之人,事事俱尚实践,故一影片之微,亦不恤间关万里,实事求是。此等精神,实为吾国人所不可及者。苟吾国大小百事,能出以美人摄制影戏之精神,以实事求是为归,则国事可为矣。瘦鹃:《影戏话》(十),《申报》,1919年11月13日,第14版。

然而追求真实之精神不等于对于真实之认识。在大加赞誉的同时,周氏也提出批评,指出片中在扮演中国人衣着及仪态方面,多有歪曲之处,因此希望“该公司同人于此等处一加审察,勿再自作聪明,暴吾中国人莫须有之丑态于世界,是亦实事求是之道也”。

《龙巢》一片盛喧一时,讲深入东方探宝、盗宝之事,正、邪势力明争暗斗,将异域风情、爱情与惊悚混杂一气,即后来“印第安那·钟斯”传奇之原型。尤其是片中女主人公只身前往探宝,与男子及恶势力一决高下,最后功德圆满(此人物类型也见诸近时《古墓丽影》中劳拉·克劳馥脱,由朱莉·安吉丽娜饰演)。对于这位女明星,周瘦鹃称颂甚至:“片中之主要人物为玛丽华克姆女士(MarieWalcamp),貌绝丽,兼有胆力,盖婀娜中寓刚健者;擅驰马,并工游泳。前有《自由》、《红毛衣》、《狮爪》诸佳片,均负盛名,与蓓儿花爱德(按:即PearlWhite,在多部连续长片中饰宝莲Pauline一角而驰名)有绿树双声之誉。”瘦鹃:《影戏话》(九),《申报》,1919年11月12日,第14版。如此道来,如数家珍,已似专业影论家口吻。所谓“擅驰马,工游泳”,当然突出其亮点,对于中国女子来说,只能瞠目结舌,自觉望风莫及。周氏又说她在上海:“在黄浦江中摄影,玛丽华克姆由一日本船舶上投身入水,泳至一小艇中,……”这样的叙述更增一重就近见证的真实感,也是在宣扬好莱坞明星文化。从“感知反应场”的角度看,追求“逼真”的集体实践似乎是对于外来视觉装置最为重要的“反应”,由是启动了文艺“现实主义”的潮流,在这方面周瘦鹃也不例外,赞赏电影的“逼真”效果与其“开启民智”的愿望相吻合,他推崇好莱坞明星也与“妇女解放”的时代潮流相一致,但他对电影的“反应”的最大特点是根源于传统的“情教”,尤其体现在他的“影戏小说”中。

四、观念转型

《影戏话》刊于《申报·自由谈》,自1919年6月20日起,至1920年1月17日,断断续续连载了14次。14次标明次第的《影戏话》呈现某种连续性与整体性,其后又出现两次,即1920年3月19日与7月4日,只是偶尔为之,不标明次数。《影戏话》开宗明义曰:

影戏西名曰Cinematograph,欧美诸邦,盛行于十九世纪,至今日而益发达。凡通都大邑,无不广设影戏院千余所至数十所不等。盖开通民智,不仅在小说,而影戏实一主要之锁钥也。

“影戏”原指“皮影戏”、“灯影戏”等民间表演,1870年代起从西方传入幻灯放映,以“影戏”称之,至1890年代电影传入时,仍沿用之。周瘦鹃说:“影戏西文曰Cinematograph”,事实上是对“影戏”的一种翻译,使之蕴涵新义。词根cinema源自希腊语Kinéma,含“动”之意。1895年法国卢米埃尔兄弟(Louis&August,Lumière)以之称他们发明的电影放映机,并公映了举世闻名的《离开卢米埃尔工厂》(LeavingtheLumièreFactory),由此揭开世界电影之幕。RobynKarney,ed.,CinemaYearbyYear,18942002(London:ADorlingKindersleyBook,2002),p.17.周瘦鹃把Cinematograph来对应“影戏”,也由此使“影戏”话语起了质的变化,将之引进了世界电影的视域。

在介绍西方电影时,一面强调其先进的科技与人文涵义,并展示其大众传媒的社会潜能,一面以其普世性寓于传统文化之中而诉诸民族心理的认同,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中,《影戏话》热切呼唤中国应当迎头赶上,大力发展电影。周氏引述有关资料,指出:

欧美诸邦,无不有影戏,无不有影戏院。而最盛者,尤莫如美国。据统计家言,一九一六年间,已得影戏院四千五百所。每日每一院中,至少有观客八百人。每人六辨士,则全国影戏院一日间可入九万镑,一星期得五十四万镑,星期日尚不计,观者必较平日为尤盛。以一年计,则每年至少有二千八百万镑,从影机辘辘、影片闪闪中来矣。今阅时两年有半,当犹不止此数。其盛况可想。……返观吾国,内地既多不知影戏为何物,而开通如上海,尚未尝见一中国人之影戏片与中国人之影戏院,坐使男女童叟,出入于西人影戏院之门,蟹行文字,瞪目不识,误侦探为盗贼,惊机关为神怪,瞽说盲谈,无有是处。欲求民智之开豁,不亦难乎!吾观于欧美影戏之发达,不禁感慨系之矣。《影戏话》(二),《申报》,1919年6月27日,第14版。

周氏极言欧美诸国影戏业之盛况,又例举法国百代(PathéFrères)和高莾(Gaumont)两大影片公司,各产数百种影片。但在如此渲染之时,也流露出生意眼,即在美国电影生产带来二千八百万镑的年收入。这大约也在于引动中国人对电影投资的兴趣。类似的介绍,在周氏之前也有过,如1915年梁启超主编的《大中华杂志》登刊了一篇原自英国《世界报》的译文,所介绍的是英伦三岛电影业的发展情况,说每日有观众四百万人,年收入一千五百万镑。青霞译:《活动幻影之发达及影片之制造》,《大中华杂志》(GrantChungHuaMagazine),1卷1—2部(1915年1—2月),页1—11,1—10。另在1919年《申报自由谈》上有介绍《英美活动影戏之近状》一文,说“美国每日赴影戏园之人数已达六百万以上”剑萍译:《英美活动影戏之近状》,《申报》,1919年5月9日,第14版。。自一次大战之后,美国的电影工业发展一日千里,在国际市场上已是据龙头地位,这一点在《影戏话》明显反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