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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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学人研究(16)

樊骏参与构建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传统105学风上存在缺陷,有着各自不同的问题,都是自然的,是一定的历史条件所造成,因而是可以理解,甚至是应该给予历史的同情的;问题在于自身对自己的缺陷与不足,是否有清醒的认识、正视的勇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樊骏的自我清醒,包括他对自己的永不满意,他的踌躇、紧张、苦恼、困惑、愧疚与自责,在今天都具有极大的警示意义。我们在讨论的一开始就提到樊骏对我们这个学科的最大意义,就是他以自己高瞻远瞩而又严格的要求,使我们的学术处于清醒自觉状态;现在,我们要补充说,樊骏又以对自我的严格要求和不断反思自省,促使后来的学者自身的清醒与自觉。而他对学术、对自己的严格,又缘于我们一再说到的他的无私,一切出于学术公心,除学术之外,全无个人地位与权力的任何考虑。无私即无畏,有公心即清醒与自觉:这或许是樊骏对我们的最大启示。

本文的基础是2006年在樊骏先生的《中国现代文学论集》出版学术讨论会上的一个发言。当时觉得所讨论的问题重大,没有说清楚,需要再作研究,就没有及时整理成文。不料一搁就是四年,我为此一直心怀不安。去年有一个在台湾讲学的机会,本以为可以清静一点,借此偿还文债,于是将发言稿和有关材料都带了去;却不料依旧忙碌,未写一字,把材料原封不动地带回。又拖了四个月,这才下定决心,集中一段时间,将樊骏先生的著作重读一遍。因为又有了四年时间的距离,所要面对的问题更加复杂,思绪也越加纷繁,还是说不清楚,甚至不知从何说起,又实在不能再拖,只能勉强成文,而留下许多遗憾。

用个性化方式响应时代对这一代学者的要求———支克坚先生学术思想和贡献初议听到支克坚先生远行的消息,我在感到痛惜的同时,更感到内疚:我欠了支先生一笔文债。早在几年前,我就应解志熙之约,准备写一篇评论支先生的力作《周扬论》的文章,支先生也知道我要写这篇文章,似乎有所期待。我当然感到了这样的期待的分量,因此,总想把先生的全部论著都研究一遍再作文,这样反而把时间耽搁了,迟迟不能动笔,以至成了永远的遗憾。而且,我到现在也没有读完先生的全部著作,只能根据手头有的几篇先生最近几年发表的文章,谈谈我对他的学术思想与贡献的印象,以表示我的追怀之情。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作更为从容和充分的学术的讨论:我坚信,支克坚先生的研究,是要进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史的。

我之所以一直想作支先生的学术思想与贡献的研究,首先是支先生学品和人品对我的吸引,同时也是因为我把他看作是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二代”学者的突出代表和典型,这是我这些年陆续在做的“现代文学研究学术发展史”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我看来,学术界对这第二代学者的关注和评价远远不够,这是会妨碍我们对现代文学学科发展史和历史传统的认识和把握的。我在接受一位在学的博士生的访谈时,曾特地谈到“80年代现代文学的研究地图”问题。我说:“它是以第一代学者为核心,形成了若干研究中心。首先是北京、上海,北京以李何林、王瑶、唐三大巨头为核心,以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北大、北师大为三大中心,上海以贾植芳、钱谷融为核心,有华东师大和复旦大学两大中心。然后是:南京(以陈瘦竹为核心,南京大学为中心),山东(以田仲济、孙昌熙、薛绥之为核心,山东大学、山东师范大学、聊城师范大学为中心),广用个性化方式响应时代对这一代学者的要求107东(以吴宏聪、陈则光为核心,以中山大学为中心),陕西(以单演义为核心,陕西师范大学为中心),四川(以华忱之为核心,四川大学为中心),河南(以任访秋为核心,河南大学为中心),福建(以俞元桂为核心,福建师范大学为中心)。

此外,还有几个以第二代学者为核心的集中点,如武汉(以陆耀东、黄曼君为核心,武汉大学、华中师范大学为中心),甘肃(以支克坚、吴小美为核心,兰州大学为中心),东北(以孙中田为核心,吉林大学、辽宁大学为中心),江苏(以范伯群、曾华鹏为核心,苏州大学、扬州师范大学为中心)。每一个中心,都集中了老、中、青三代学人,而且彼此都配合得非常好,任何新的思想、观念的提出,都会得到积极的响应,也包括不同意见的争论”,在8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科能够得到迅猛而健全的发展,这是一个重要原因和条件。从这幅研究地图里,就不难看出包括支克坚先生在内的第二代学人的突出地位,他们或者自成研究核心,或者在第一代学者核心周围发挥独特作用,如北京文研所的樊骏、马良春、卓如、吴子敏,北大的严家炎、乐黛云、孙玉石,北师大的杨占升,南京大学的叶子铭、许志英、董健,河南大学的刘增杰等等,都以学术研究和组织工作,以及对新一代学者的扶植、培养中的出色表现为学科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较早谈到第二代学者的特点的,是王瑶先生。他在《研究问题要有历史感》一文(收《润华集》,《王瑶全集》第8卷)中说:“现代文学这门课一向认为是政治性很强的课程,所以教员也多半是‘双肩挑’干部。他们既是政治干部,又是专业教师。他们都是历次政治运动的领导者或积极参加者,埋头走‘白专’道路的人极少。他们身上有许多优点,有一定的马列主义修养,有政治敏感,接受新事物比较快;但由于历史原因,知识面比较窄,业务基础尚欠深广,外语和古代文化知识较差。”当然,正如王瑶先生自己所说,“这是就一般情况说的”,具体到第二代学者中的个人,是有很大差异的,并不都如王瑶先生所言。

但王瑶先生的几点概括,也很值得注意,并且和我们下面的讨论很有关系。一是第二代学者大都有“马列主义的修养”,这是他们的理论根底,是和以后几代学人相区别的。其次,他们都是革命传统培育出来的,而且是历史的参与者,革命的正面影响和负面教训在他们身上都有深刻的印记,而且在很长时间内是纠缠在一起的,这可能成为他们的历史包袱,但如果转化得好,又会成为他们特有的精神财富。其三,他们对新事物的敏感,使他们有可能随着时代的进步,不断吸取新的思想资源,纠正、调整和发展自己;但他们中也会有些人因一味趋新而108中国现代文学史论失去自己。事实上,对他们所经历、参与的革命,他们的革命经验,也包括对革命文化、文学的研究经验,是存在着三种态度的。一种是拒绝作任何反思,任何时候都以“政治正确”自居,并对提出质疑者大加讨伐,就成了旧的政治与文学权力和秩序的维护者。一种是全盘否定,趋从自己其实并不甚了然的最新思潮,或许会引人注目于一时,其实是无根底而难持久的。而另一种,就如支克坚先生所主张,并身体力行的,就是采取科学的、分析的态度,“在坚决地、义无反顾地打破由历史造成的局限的同时,也须认真总结其中的科学的、有益的东西,并使其有助于学科在今天,能够真正像樊骏所说,经过自己的途径,用自己的方式,‘提高人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能力和修养’”(《我们的学科需要这样的志士仁人———读樊骏著〈中国现代文学论集〉》)。

值得注意的是,支克坚先生认为,“这项工作只能由第二代学者来做”,这是他们的历史责任。这就说到了本文讨论的重心,这也是支先生在同一篇文章中所提出的一个命题:“以非常‘个性化’的方式,响应时代对这一代学者的要求。”应该说,时刻感受到“时代”对自己“这一代”的“要求”的压力,并积极予以“响应”,这本身就是第二代学者的一个重要的、基本的历史、学术品格。它的本质,就是我近年不断谈到的“承担意识”,或者叫“使命感”,它包含了三个层面,即对自我的承担,对学术的承担,以及对时代、历史、国家、民族,以至人类的承担,而这样的承担,绝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绝不停留于口头的宣言,而是内化为日常学术工作,以至日常生活的实践,形成实践伦理与习惯的。这样的承担意识、使命感,是构成了现代文学研究的传统的,它显然来自第一代,经过第二代的承传,又显然深刻地影响了我们这些第三代学人。但在今天,对新的研究者却越来越陌生。这也是有深刻的时代和社会原因的,需要另作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