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得茅山有一个真人,在此山北岭之巅炼丹四十九日,丹已炼就,收拾回山。只见数日以来,四山皆有妖气冲天,将丹收拾,来此北山之下,试看妖气从何而起。方才下得山来,恰好遇见此六个客人哀哀叫苦。真人问其始末,察其详细,皆中妖毒在腹中。董真人与此六人道:“喜得遇着我来得凑巧,还是有缘,你六人亦不该死。若还迟来两日,你们也难救了。”各给灵丹一粒,吞下肚去。少顷,皆吐黑涎黑水出来,吐尽腹中渐渐平复,皆起得来,望董真人便拜:“若非真人相救,我们必死于此。救命之恩,难以为报!”真人道:“汝等作急回家,我再赐你灵丹一粒,到家吞服,自然无事。”六人拜谢而去。
董真人与山下各店中来说:“此山四边皆有妖气,不时放毒迷人,倘有中毒者,教他来我处讨丹丸吞下,方可救命。我故与你等说知,广行方便救人,不得有误。”店主方知那车载的果子,亦是此摄去。自是客人有中毒者,皆到董真人处求药,因此未有死者。
三鼠得了金银数千,来到穴中,不胜欢喜,将难香呵动,四个兄弟皆来。三鼠将此金银挑开,献与众兄弟看,道:“我如今又有许多金银。吃的也有,用的也有。”笑谈一会,各自归穴。
五鼠来穴中自忖道:“三鼠前番有许多果品分散我等,今又有许多金银宝贝来我众人处卖弄。他偏做得来,我岂不如他?”说罢,将身一变,变做一个好汉,竟往东路而去。毕竟还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施俊途中遇妖精
却说五鼠化变作一个汉子,前来东山路上要摄金宝。来到途中,只见来来往往,皆是车推背负、肩挑马驼各样货物。本欲要下手,奈无计可施,坐在槐阴之下,心中闷闷不悦。意欲变作一伙强人去抢夺,只一起来者成群作伙,最少者也有二十余人,不敢造次。思量要用毒去迷人,众伴人多,焉得下手。踌躇未定,看看天色将晚。只听得一起客的,有三十余人,奔忙而走,内有一人叫道:“天将晚,快行,赶到前面旧主人店内安歇。”五鼠听得,如梦方醒,道:“早是这人点化我也!何不去化店家,停几个客歇,用毒化酒与他吃了,莫说是金宝,任是甚么,我也摄得他去矣。”寻到前面平洋之所,掘地为墙,架木为梁,不消十刻,化成一所好店。铺上摆着酒肉时鲜,薪菜茶果般般齐整。自己坐在铺内,只等客来。有诗为证:
酒店新开物件齐,四方客旅少停车。
厨中食物人称美,神里机关彼怎知。
频劝酒肴须酩酊,任教铁石也昏迷。
只因施俊来投宿,惹得东京大是非。
且说施俊沿路玩景而行,来到此间,见山水秀丽,啧啧称奇。举头见红日沉西,吩咐小二:“天已晚矣,快寻个好店安歇。”行不数里,见前面有间好店,铺上摆列食用物件,俱各整齐。小二来报道:“告官人得知,来到此处,有一所歇店甚是齐整,不如投宿亦罢。”施俊曰:“既如此,我的脚步艰难,快去投宿。”二人慌忙投入店家借宿。只见一店主出来,笑脸相迎,殷殷致敬。茶汤已毕,摆酒食相延。店主问道:“相公远浴风霜,开怀畅饮几杯!敢问贵乡高姓?何处居住?”施俊道:“不敢相瞒,学生乃淮安府河清县人氏,自幼攻书。今闻东京开科取士,特来赴选。”店主又问:“既是如此,府上还有令尊寿堂么?”施俊道:“学生不幸父母双亡,并无兄弟,只有山妻在家。”店主道:“少年夫妇,如何忍抛远离?”施俊道:“所志在功名,离何足叹!”五鼠忙加礼相敬。施俊与主人论及古今,那怪答应如流。
施俊大惊,忖道:“此是一个店家,恁般博古通今,我在十载寒窗,坐卧经史,尚不能记许多经典,他是店家尚能博古通今。何况我枉在寒窗受业十余年,未能贯通,真个愚顽之辈。”饮罢不觉夜深,五鼠送施俊卧房安寝。
睡到天晓起来,正在草坡之中,并无房屋遮盖。此事为何这等不明,又见腹中疼痛,头昏脚软,步履艰难。快叫小二:“快去再投别店。”到得王家店去,坐下言及昨夜情由。店家闻说大惊,说的:“不好了!有董真人遥望四山皆有妖气,大发慈悲之心,先日亲临嘱咐:近来妖气倡狂,下药毒人。倘于客旅有人被毒者,教他早到茅山,我把灵丹相送,急救活命。如违自误。”
施俊闻言,即唤小二快去董真人处求取灵丹,忙付白金五两,嘱云:“速去速回!”小二领命,快步如飞,去求灵丹不题。
却说五鼠听施俊所言,家中有年少妻子何氏心思忖:“我也摇身一变,变作假施俊,回家与何氏恩爱相交,却不美哉!”五鼠忽然悟想道:“此去淮安府河清县,料想有廿余日路程,几时得到他家?”恨不得插翅而飞,一时便要到了。不免驾起黑云,一道烟腾空而去。
不一时到了施家,下了云便是门首。此时何赛花正在房中梳洗,听得丈夫回家,连忙出去相接。果是丈夫回家,不胜欢喜,笑容可掬,问云:“君离家二十余日,如何就回?”五鼠答道:
“我去将近东京,途中遇着赴科秀士都转回家。道:科场已过,天下才人都散了。我闻此言,故不入城,抽身便回来了。”何氏又问:“小二同去,不见他同回?”那妖怪道:“他担行李痛了脚,如今脚痛行不得,故留在途中客店,养得脚好,方可回来。过得几日必到。”何氏信言,即安排早饮与丈夫一同食。左右邻居,都来探拜。次日,亲戚皆来相拜。妖怪亦去回探,一连过了两三日。何氏道:“郑先生你可先去探,他是你恩师,迟则见怪不便!”妖怪依言,来探郑先生毕,转至家中,不务书史,终日只是与何氏饮酒取乐,夜归罗帐以尽欢娱。有诗为证:
君子千里去求名,雨散云收不尽情。
整夜风光罗帐暖,不知花柳为谁倾。
自此夫妇二人或饮酒,或游玩,步步行藏总不离,尽其快活。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二人尽行快活,不觉忽尔过了半月矣。
且说小二领了主人银子求医,星忙来到茅山讨药,到得茅山,问山下牧童云:“请问董真人住在哪里?烦为指教!”牧童一指手道:“前面流水桥边,竹林茂处,靠山流水那幢宅院,便是真人住处。”小二径往到来,果然好个茅山。怎见得,有《西江月》一首,单道此庵景致:
山色连云采石鲜,溪声敲玉鸣弦。石岩滚滚透泉源。到处啼莺语燕。洗砚鱼吞水黑,烹茶乌避炉烟。四围修竹绕茅檐。赛过蓬莱仙苑。
小二见了此处,果然好个修行道院。来到门外,不敢擅入,站不多时,见一道童,出来问曰:“客从何来?到此何干?”小二向前道:“敬来仙庵求真人妙丹。敢问真人在家否?”童子答曰:
“师父在草堂看经未完,稍停片时,勿得惊动。”小二依言,拱立门边。
未几童子出云:“师父诵经已完,请进相见。”小二整衣而入,望朝观真人已在草堂上面坐了,仙体圣相。怎见得,有诗为证:
雪发童颜体貌端,羊裘鹤氅鹿皮冠。
包藏日月怀不满,收拾乾坤袖里宽。
养气温衣晨采药,吐光穿树夜烧丹。
姓名断觉无人识,种得胡麻竟自餐。
小二见了,心中忖道:“此真个活神仙也!”不敢上视,低头便拜。董真人一见,连忙答礼,吩咐仙童快快扶起。问云:“你是何方来的?有何见教?但言可也,何必如此多拜!”小二起身,将身上带五两银子献上,道:“主人施俊,东京赴试,来到途中,被妖怪将毒酒饮之,被迷倒地,至今腹中疼痛不止,命在悬丝。
询问别店老妪,闻仙翁丹丸可救,主人着令小人不惮远路盘费,薄礼以为贽见,乞开天地之心,体好生之德,垂念远方孤身,大发慈悲,乞赐灵丹,救活生灵。庶远客不致命丧中途,而仁恩远播于千里。主仆衔沾,终身感德。”董真人一闻其言,问道:“饮毒几日?”小二道:“昨晚饮之,今早就来求药。”真人道:“且喜来得早,迟则难救!”留小二庵中歇一宵,次早食罢,将丹丸一粒付与小二,将小二所献的银两依然送还。小二道:“赏赐丹丸,即赐救人命矣!万金不能报答。今又不受此礼,想必嫌薄。希念远方寒儒,盘费有限,莫为见罪。”董真人道:“我乃修行之人,一心以救人为念,要此银子亦无用处。你是远方之人,途中要用,故此不受,并无他意。我付灵丹十粒寄你带去,付与店中老妪,倘有中毒之人,叫他即将与人救命,亦成一个方便功德,必有阴报。”小二再三强劝收取,真人拂袖入庵去矣。
小二只得转到店来,把真人所寄丹丸付与老妪。忙叫烧汤,将丹丸与主人饮下。其药方入肚中,肚内犹如雷吼,须臾之间,黑涎满吐,腹中痛止,肉食调养,渐觉安痊。将息半月,身体如故。意欲上京,科场已罢,只得同小二收拾回家。辞谢老妪,作别而行。于路正遇四月天气,乍晴乍雨,麦熟梅黄,缓步游行。
正是:
只道皇都夺锦归,翻成一祸险虚危。
家中妖怪如相见,只怨功名险害妻。
§§§第五回施俊争妻讦告妖
话说施俊辞别老妪,沿路徐行,不觉在路二十余日,才到河清县界上。天色将晚,小二道:“此去北隅界口,至吾家还有七十里路,纵是赶去,不过只去得十里足矣。况此路我与主人来往稀疏,又无相熟歇店,莫若去投表亲刘家歇宿一宵,明日早起到家不迟。”施俊道:“如此却好。”竟到刘家来。此处姓刘的住在一村,人烟蕃盛,乃施俊姑表兄弟也。名唤刘正兴,少时亦读书,长而废学,乐守田园,并不理闲事。彼正在家吩咐人何时可以种麦,忽见施俊和小二来到。刘正兴迎入坐定,问:“表弟如今才回?”施俊道:“路上遇妖怪,被他用毒,几乎丧命。”把前事说了一遍,刘正兴曰:“喜得表弟平安,乃万金之幸,功名乃身外之物。我半月以前,闻得人说表弟回来了,几欲相拜,奈家事羁身,难以丢手,不然枉然空走一遭。”整酒相待,尽醉安歇,睡了一夜。
次日早起,请表嫂相见。嫂问云:“多久以闻尊兄回家,奈你表兄为这几亩田事,所以未曾来相探。”施俊道:“我为功名,险些儿没命归家。表兄种田,多少快乐,诚不如也!”嫂又云:
“种田辛苦,如今又要收麦,多少不自在。读书者乃青云贵客,何人可比!”施俊云:“因问今年几多麦粟收成?”嫂云:“门外那些田,种麦的都是。”施俊出头门前一看,无限好麦。正是:
农事纷纷尽夜忙,河渠余有许多粮。
阿婆笑指南山下,大麦青青小麦黄。
这几句单道他田家丰足。施俊口虽称羡,心中忖道:“表嫂分明把这些麦来形容我,有讥我不第之意,若不务功名,田地尚有余盈,亦不在你之下。”即时辞归,赶到家时,方才午后。
小二进的门来,此时妖怪正在后堂与何氏饮酒取乐。何氏闻得小二回来,即忙出来问道:“你如何归得迟?”小二道:“莫说归得迟,险些儿主人的性命也难保了!”何氏问道:“哪个主人的性命?”小二道:“是我家同上京去的主人,又问这个何故?”何氏笑云:“你这厮好笑!你在途中躲懒,不知你在何处呆多久,至今方回。主人来家将近一月矣!”小二道:“主娘你说那里话!
主人与我路则同行,寝则同宿,食则同桌,半步不离,你如何说他归期一月矣?”何氏心中捉摸不定,只见丈夫果自外来,形容不比在家模样,而丰采气象,自然如故。夫妇相见,衷情难忍,抱头痛哭。有诗为证:
夫妇重逢喜勃然,如何乍见泪交连。
只因路上逢邪妖,致使胸中抱大冤。
苦态未陈心似海,衷情欲诉泪如泉。
不知妖怪还奇异,已与娇妻共枕眠。
§§§第六回真假施俊争妻告状
话说那假施俊坐在后堂,忽见真夫回归,夫妻相见,各剖衷情,相抱而哭。妖怪见了,思量要脱身,又不忍舍何氏而去,只得要来假成真,与他争竞一场。倘或争夺得胜者,取回洞中共乐饮娱,莫不是长久之计耶!筹策已定,走出厅来高声大喝道:
“你是甚么人,走在吾家戏弄我的妻子?”施俊一见,怒从心上起,恶在胆边生,赶向前一拳挥去,却被妖怪隔住,两个扭做一团,互相争辩。何氏与小二各人仰面相看,两邻人等都来观看,不能分辨。邻间有一长者,年已八十余岁,笑而言曰:“我这把年纪,并未闻有这等跷蹊的事。此必上界走下甚么妖怪,在此作乱良民。必要包爷,方可除此妖怪!”正欲扬言,恐惹祸及己身,只得掩口而出。
施俊与妖扭作一团,分辨不得,真伪难明,只得放手。连忙走到岳家,投见岳父何员外,把途中遇妖的事备细说与岳父岳母知之,“今日来家,又被这妖先变作我回家,如今反把我来赶逐,不容我进去,真伪难分,特投岳父作主,除此妖怪。”何员外心中亦疑,如何有此异事?即令施俊回转分辨。果见女家一个施俊坐在堂上,见岳父来,便起身相迎。施俊便指着与岳父云:“此是何处妖怪,来我家戏弄你女儿?与我赶出去,大家来相助,不可容他来。”真施俊进堂上,两个依然扭结做一团。
何员外亦看得呆了,无可处置。何员外吩咐小二,急到郑先生馆中。郑先生正在与学生讲书,小二忙报:“我主人昨日路途回归家中,被妖变作我主人先到家了,如今两个形容一般,样像不能分辨,何员外亦是无计可施,特令小人来接先生,去作个张主,以辨真伪。”郑先生叫学生俱且罢讲,有事往施家一行,明日补功。竟同小二前来。
乃至施家门首与何员外相见,具说前事,郑达亦不能处置。
郑先生入到堂上,真施俊见了先生,忙来诉说。这妖也来叫先生分诉,真个是哪个真的,哪个是假的?实难分辨。郑达心生一计:“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把你平日窗下做的课文背来我听,背诵得着乃是真的,背不得是假的。”妖怪其实不知,只推真施俊先背。真施俊朗然先背,郑先生云:“这是真的无疑。”这妖怪亦把神通一使,也将施俊所背日课诵将起来,一字不差。郑先生道:“后一个背日课比前一个更朗,吾不能辨矣!岂敢妄自主张,有误大事。不若将此二人,告到王丞相那里去审问,方得明白。”何员外道:“先生所见,正合吾意。”即时做状,将二人告到王丞相府中来。
王丞相准状,忙唤公差将两个施俊同何氏一干人犯,押入公厅跪下。王丞相下阶亲自细看,果然两个施俊一般模样,难分真伪。大异其事,如何有这等奇怪的事?公座坐定,思了半晌,亦不能决。心下思量道:“莫若叫其妻何氏来,私地问个详细,方可判断。”即叫何氏跪在案桌边来。王丞相问道:“你丈夫事如何起?”何氏把从头至尾事情一一说与王丞相知之。王丞相说道:
“何氏,你自己难辨真假,叫他人如何辨得?”王丞相又问道:
“何氏,你乃结发夫妻,同衾共枕,岂无一点记验?”何氏悟想道:“有了,我丈夫左臂上有一点黑痣可验。”王丞相即唤一施俊上厅,叫人脱衣服:“验他身上可有甚么东西?”公差曰:“禀上相爷,此人美玉无瑕。”王丞相道:“将此施秀才带往东边廊下听候发落。”两个公差押下去了。又叫两个公差:“带那一个施秀才并来看验,叫他脱去衣服。”公差即把他衣服脱将下来,差人禀道:“此一个秀才,在左臂上有一点黑痣。”王丞相曰:“此是真的!”即吩咐左右:“快拿下东廊那个假施俊来!”王丞相骂道:
“你这妖怪,左臂没有黑痣,是假的。真施俊左臂有一点黑痣,才是真。”妖怪哭诉:“爷爷,小人在左臂有一点黑,先前公差受贿,是真是假,望爷亲验,方显青天无私。”王丞相亲自下到丹墀,果见左臂上有一点黑痣。即叫公差带那个施秀才来,看得明明白白,果验两个施俊皆有黑痣,比先一个无二。王丞相见了,无可奈何道:“这等异,叫我如何判断?”左右禀道:“这宗事除非是包爷审问,方可断得明白。”王丞相喝道:“胡说!偏他断得明白,偏我就如何断不得明白?且将两个收入牢中,我明日自有发落。”众手下人听得吩咐,即将二人连锁一处,收入牢中去了。
将牢门紧紧封锁。有诗叹曰:
祸在求名往帝京,路逢妖怪变同形。
只因告到王丞相,丞相如何断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