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包老爷这样一个青天,兀自不肯轻信。”包公带笑道:“你从直说来。”小卒道:“当初鞑子势其凶猛,游总兵领小卒五百人直撞过去,杀败而回。夜来小卒们不忿,便思量去劫寨营。共是九名,一更时分摸去,四下放起火来,三千鞑子一个不留。回到本营,指望论功升赏。莫说是不升我们的官,就是留我们的头还好。哪晓得游总兵将此功竟做在自己的名下,又将我们九人杀却以灭口。可怜做小卒的,有苦是小卒吃,有功是别人的。没功也要切头,有功又要切头。”包公听了道:“有这样事!”唤鬼卒快拿游总兵来审问。
不多时,游总兵到。包公道:“好一个有功总兵,你如何把九名小卒的功做了自己的功!既没了他的功,饶了他性命也罢了,怎么又杀了他们?你只知道杀了他们就灭了口,哪晓得没了头还要来首告。”吩咐鬼卒将极刑根勘。总兵一款招认道:“是游某一时差处,不该冒认他功,又杀了他,乞放还人间,旌表九人。”包公大怒道:“你今生休想放回阳间,叫你吃尽地狱之苦。”
须臾,一鬼卒将一粒丸丹放入总兵口中,遍身火发,肌肉销烂,不见人形。鬼卒吹一口孽风,复化为人。总兵道:“早知今日受这般苦,就把总兵之位让与小卒,也是情愿的。”小卒在旁道:
“快活,快活!不想今日也有出气的日子。”
正说话间,忽然门外喊声大震,一个个啼哭不住。山云黯淡,天日无光。鬼卒报道:“门外喊的喊,哭的哭,都是边上百姓,个个口内称冤,不下数千余人。”包公道:“只放几名进来,余俱门外听候。”鬼卒遂引二名边民到公厅跪下。包公道:“有何冤枉事从直诉来。”边民道:“只为今日阎君勘问游总兵事,特来诉冤。小人等是近边百姓,常遭胡马掳掠,哪晓得这样还是小事。一日胡马过来,杀败而去。游总兵乘胜追赶,倒把我们自家百姓杀上几千,割下首级来受封受赏。可怜可怜!这样苦情不在阎君案下告,叫我们在哪里去告?”包公道:“有此异事,游总兵永世不得人身了!”鬼卒复拿一粒丸丹放在总兵口中,须臾,血流满地,骨肉如泥。鬼卒吹一口孽风,又化为人形。边民道:
“快活,快活!但一人万割也抵不得几千民命。”包公道:“传语你们同受冤的百姓,既为胡虏受冤,休想报总兵一人之冤,可去做几千厉鬼杀贼,九名小卒做厉鬼首领,杀得贼来,我自有报效处。着游总兵永坠十八重地狱不得出世。”执笔批道:
审得为将贵立大功,立功在能杀敌。今游某为将而不自立功,对敌而不能杀敌。没人之功,并杀有功之人以灭其口。不能杀敌,多杀边民首级以假作敌。有仁心者,固如是乎?今即杀游一人之身,不足以偿九人之命,而况枉杀边人数千之命乎!总之,死有余辜,永沉沦于地狱。报有未尽,宜罚及于子孙。
批完,押游总兵入地狱去。仍以好言好语慰小卒并百姓人等,安心杀贼。两项人各欢喜而去。
第七十七则扯画轴
话说顺天府香县有一乡官知府倪守谦,家富巨万,嫡妻生长男善继,临老又纳宠梅先春生次男善述。善继悭吝爱财,贪心无厌,不喜父生幼子,分彼家业,有意要害其弟。守谦亦知其意,及染病,召善继嘱道:“你是嫡子,又年长,能理家事。今契书帐目家资产业,我已立定分关,尽付与你。先春所生善述,未知他成人否,倘若长大,你可代他娶妇,分一所房屋数十亩田与之,令勿饥寒足矣。先春若愿嫁可嫁之,若肯守节,亦从其意,你勿苦虐之。”善继见父将家私尽付与他,关书开写分明,不与弟均分,心中欢喜,乃无害弟之意。先春抱幼子泣道:“老员外年满八旬,小妾年方二十二,此孤儿仅周岁,今员外将家私尽付与大郎,我儿若长成人,日后何以资身?”守谦道:“我正为你年青,未知肯守节否,故不把言语嘱咐你,恐你改嫁,则误我幼儿事。”先春发誓道:“若不守节终身,粉身碎骨,不得善终。”守谦道:“既如此,我已准备在此。我有一轴画交付与你,千万珍藏之。日后,大儿善继倘无家资分与善述,可待廉明官来,将此画轴去告,不必作状,自然使幼儿成个大富。”数月间,守谦病故。
不觉岁月如流,善述年登十八,求分家财。善继霸位,全然不与,说道:“父年上八旬,岂能生子?你非我父亲骨肉,故分关开写明白,不分家财与你,安得又与我争执?”先春闻说,不胜忿怒,又记夫主在日曾有遗嘱,闻得官府包公极其清廉,又且明白,遂将夫遗画一轴,赴衙中告道:“氏幼嫁与故知府倪守谦为妻,生男善述,甫周岁而夫故,遗嘱谓嫡子善继不与家财均分,只将此画轴在廉明官处去告,自能使我儿大富。今闻明府清廉,故来投告,伏念作主。”包公将画轴展开看时,其中只画一倪知府像,端坐椅上,以一手指地。不晓其故。退堂,又将此画挂于书斋,详细想道:指天谓我看天面,指心为我察其心,指地岂欲我看地下人分上?此必非是。叫我何以代他分得家财使他儿子大富?再三看道:“莫非即此画轴中藏有什留记?”拆开视之,其轴内果藏有一纸,书道:
老夫生嫡子善继,贪财昧心;又妻梅氏生幼子善述,今仅周岁,诚恐善继不肯均分家财,有害其弟之心,故写分关,将家业并新屋二所尽与善继;惟留右边旧小屋与善述。其屋中栋左边埋银五千两,作五埕;右间埋银五千两,金一千两,作六埕。其银交与善述,准作田园。后有廉官看此画轴,猜出此画,命善述将金一千两酬谢。
包公看出此情,即呼梅氏来道:“你告分家业,必须到你家亲勘。”遂发牌到善继门首下轿,故作与倪知府推让形状,然后登堂。又相与推让,扯椅而坐。乃拱揖而言道:“今如夫人告分产业,此事如何?”又自言道:“原来长公子贪财,恐有害弟之心,故以家私与之。然则次公子何以处?”少顷,又道:“右边一所旧小屋与次公子,其产业如何?”又自言道:“此银亦与次公子。”又自辞逊道:“这怎敢要,学生自有处置。”乃起立四顾,佯作惊怪道:“分明倪老先生对我言谈,缘何一刻不见了。岂非是鬼?”善继、善述及左右看者无不惊讶,皆以为包公真见倪知府。于是同往右边去勘屋,包公坐于中栋召善继道:“你父果有英灵,适间显现,将你家事尽说与我知,叫你将此小屋分与你弟,你心下如何?”善继道:“凭老爷公断。”包公道:“此屋中所有的物尽与你弟,其外田园照旧与你。”善继道:“此屋之财,些小物件,情愿都与弟去。”包公道:“适间倪老先生对我言,此屋右间埋银五千两,作五埕,掘来与善述。”善继不信道:“纵有万两亦是我父与弟的,我决不要分。”包公道:“亦不容你分。”命二差人同善继、善述、梅先春三人去掘开,果得银五埕,一埕果一千两。善继益信是父英灵所告。包公又道:“右问亦有五千两与善述,更有黄金一千两,适闻倪老先生命谢我,我决不要,可与梅夫人作养老之资。”善述、先春母子二人闻说,不胜欢喜,向前叩头称谢。包公道:“何必谢我,我岂知之?只是你父英灵所告,谅不虚也。”即向右间掘之,金银之数,一如所言。时在见者莫不称异,包公秘给一纸批照与善述母子执管。包公真廉明者也。
第七十八则审遗嘱
话说京中有一长者,姓翁名健,家资甚富,轻财好施,邻里宗族,加恩抚恤,出见斗殴,辄为劝谕。或遇争讼,率为和息。
人皆爱慕之。年七十八,未有男儿,只有一女,名瑞娘,嫁夫杨庆。庆为人多智,性甚贪财,见岳丈无子,心利其资,每酒席中对人道:“从来有男归男,无男归女,我岳父老矣,定是无子,何不把那家私付我掌管?”其后翁健闻知,心怀不平,然自念实无男嗣,只有一女,又别无亲人,只得忍耐。乡里中见其为人忠厚而反无子息,常代为叹息道:“翁老若无子,天公真不慈。”
过了二年,翁健且八十矣,偶妻林氏生得一男,取名翁龙。
宗族乡邻都来庆贺,独杨庆心上不悦,虽强颜笑语,内怀愠闷。
翁健自思:父老子幼,且我西山暮景,万一早晚间死,则此子终为所鱼肉。因生一计道:算来女婿总是外人,今彼实利我财,将欲取之,必姑与之,此两全之计也。过了三月翁健疾笃,自知不起,因呼杨庆至床前泣与语道:“我只一男一女,男是我子,女亦是我子。但我欲看男而济不得事,不如看女更为长久之策。我将这家业尽付与你管。”因出具遗嘱,交与杨庆,且为之读道:
“八十老人生一子人言非我子也家业田园尽付与女婿外人不得争执。”杨庆听读讫,喜不自胜,就在匣中藏了遗嘱,自去管业。
不多日,翁健竟死,杨庆得了这许多家业。
将及二十余年,那翁龙已成人长大,深情世事,因自思道:
我父基业,女婿尚管得,我是个亲男有何管不得?因托亲戚说知姐夫,要取原业。杨庆大怒道:“那家业是岳父尽行付我的,且岳翁说那厮不是他子,安得又与我争?”事久不决,因告之官,经数次衙门,上下官司俱照遗嘱断还杨庆。翁龙心终不服。
时包公在京,翁龙密抱一张词状径去投告。包公看状,即拘杨庆来审道:“你缘何久占翁龙家业,至今不还?”杨庆道:“这家业都是小人外父交付小人的,不干翁龙事。”包公道:“翁龙是亲儿子,即如他无子,你只是半子,有何相干?”杨庆道:“小人外父明说他不得争执,现有遗嘱为证。”遂呈上遗嘱。包公看罢笑道:“你想得差了。你不晓得读,分明是说,‘八十老人生一子,家业田园尽付与’,这两句是说付与他亲儿子了。”杨庆道:
“这两句虽说得去,然小人外父说,翁龙不是他子,那遗嘱已明白说破了。”包公道:“他这句是瞒你的。他说:‘人言非,是我子也’。”杨庆道:“小人外父把家业付小人,又明说别的都是外人,不得争执。看这句话,除了小人都是外人了。”包公道:“只消自家看你儿子,看你把他当外人否?这外人两字分明连上‘女婿’读来,盖他说,你女婿乃是外人,不得与他亲儿子争执也。
此你外父藏有个真意思在内,你反看不透。”杨庆见包公解得有理,无言可答,即将原付文契一一交还翁龙管业。知者称为神断。
第七十九则箕帚带入
话说河南登州府霞照县有民黄士良,娶妻李秀姐,性妒多疑。弟士美,娶妻张月英,性淑知耻。兄弟同居,妯娌轮日打扫,箕帚逐日交割。忽黄士美往庄取苗,及重阳日,李氏在小姨家饮酒,只有士良与弟妇张氏在家。其日轮该张氏扫地,张氏将地扫完,即将箕帚送入伯母房去,意欲明日免得临期交付。此时士良已外出,绝不晓得。及晚,李氏归见箕帚在己房内,心上道:今日婶娘扫地,箕帚该在伊房,何故在我房中?想是我男人扯他来奸,故随手带入,事后却忘记拿去。晚来问其夫道:“你今干什事来?可对我说。”夫道:“我未干什事。”李氏道:“你今奸弟妇,何故瞒我!”士良道:“胡说!你今日酒醉,可是发酒疯了?”李氏道:“我未酒疯,只怕你风骚忒甚,明日断送你这老头皮,休连累我。”士良心无此事,便骂道:“这泼贱人说出没忖度的话来!讨个证见来便罢,若是悬空诬捏,便活活打死你这贱妇!”李氏道:“你干出无耻事,还要打骂我,我便讨个证见与你。今日婶娘扫地,箕帚该在她房,何故在我房中?岂不是你扯她奸淫,故随手带入!”士良道:“她送箕帚入我房,那时我在外去,亦不知何时送来,怎以此事证得?你不要说这无耻的话,恐惹旁人取笑。”李氏见夫赔软,越疑是真,大声呵骂。士良发起怒性,扯倒乱打,李氏又骂及婶娘身上。张氏闻伯与伯母终夜吵闹,潜起听之,乃是骂己与大伯有奸。意欲辩之,想:彼二人方暴怒,必激其厮打。又退入房去,却自思道:适我开门,伯母已闻,又不辩而退,彼必以我为真有奸,故不敢辩。欲再去说明,她又平素是个多疑妒忌的人,反触其怒,终身被她臭口。且是我自错,不该送箕帚在她房去,此疑难洗,污了我名,不如死以明志。遂自缢死。
次日饭熟,张氏未起,推门视之,见缢死梁上。士良计无所措。李氏道:“你说无奸,何怕羞而死?”士良难以与辩,只跑去庄上报弟知,及士美回问妻死之故,哥嫂答以夜中无故彼自缢死。士美不信,赴县告为生死不明事。陈知县拘士良来问:“张氏因何缢死?”士良道:“弟妇偶沾心痛之疾,不少苦痛,自忿缢死。”士美道:“小的妻子素无此症,若有此病,怎不叫人医治?
此不足信。”李氏道:“婶婶性急,夫不在家,又不肯叫人医,只轻生自死。”士美道:“小人妻性不急,此亦不可信。”陈公将士良、李氏夹起,士良不认,李氏受刑不过,乃说出扫地之故,因疑男人扯婶入房,两人自口角厮打,夜间婶娘缢死,不知何故。
士美道:“原来如此。”陈公喝道:“若无奸情,彼不缢死。欺奸弟妇,士良你就该死了。”勒逼招承定罪。
正值包公巡行审重犯之狱,及阅欺奸弟妇这卷,黄士良上诉道:“今年之死该屈了我。人生世上,王侯将相终归于不免,死何足惜?但受恶名而死,虽死不甘!”包公道:“你经几番录了,今日更有何冤?”士良道:“小人本与弟妇无奸,可剖心以示天日,今卒陷如此,使我受污名;弟妇有污节,我弟疑兄、疑妻之心不释。一狱三冤,何谓无冤?”包公将文卷前后反复看过,乃审李氏道:“你以箕帚证出夫奸,是你明白了。且问你当日扫地,其地都扫完否?”李氏道:“前后都扫完了。”又问道:“其粪箕放在你房,亦有粪草否?”李氏道:“已倾干净,并无渣草。”包公又道:“地已扫完,渣草已倾,此是张氏自己以箕帚送入伯母房内,以免来日临时交付,非干士良扯她去奸也。若是士良扯奸,她未必扫完而后扯,粪箕必有渣草;若已倾渣草而后扯,又不必带帚入房。此可明其绝无奸矣。其后自缢者,以自己不该送箕帚入伯母房内,启其疑端,辩不能明,污名难洗,此妇必畏事知耻的人,故自甘一死而明志,非以有奸而惭。李氏陷夫于不赦之罪,诬婶以难明之辱,致叔有不释之疑,皆由泼妇无良,故逼无辜郁死,合以威逼拟绞;士良该省发。”士美叩头道:“我兄平日朴实,婶氏素性妒忌,亡妻生平知耻。小的昔日告状,只疑妻与嫂氏争忿而死,及推入我兄奸上去,使我蓄疑不决。今老爷此辩极明,真是生城隍。一可解我心之疑,二可雪我兄之冤,三可白亡妻之节,四可正妒妇之罪。愿万代公侯。”李氏道:“当日丈夫不似老爷这样辩,故我疑有奸。若早些辩明,我亦不与他打骂。
老爷既赦我夫之罪,愿同赦妾之罪。”士美道:“死者不能复生,亡妻死得明白,我心亦无恨,要她偿命何益?”包公道:“论法应死,我岂能生之。”此为妒妇之儆戒。
第八十则房门谁开
话说有民晏谁宾,污贱无耻。生男从义,为之娶妇束氏。谁宾屡挑之。束氏初拒不从,后积久难却,乃勉强从之。每男外出,则夜必入妇房奸宿。一日,从义往贺岳丈寿,束氏心恨其翁,料夜必来,乃哄翁之女金娘道:“你兄今日出外去,我独自宿,心内惊怕,你陪我睡可好?”金娘许之。其夜,翁果来弹门。
束氏潜起开门,躲入暗处。翁遂登床行好。金娘乃道:“父亲是我也,不是嫂嫂。”谁宾方知是错,悔无及矣,便跳身走去。
次日早饭,女不肯出同餐,母不知其故。其父心知之,先饭而出。母再去叫,女已缢死在嫂嫂房内。束氏心中害怕,即回娘家达知其事。束氏之兄束棠道:“他家没伦理,当去首告他绝亲,接妹归来另行改嫁,方不为彼所染。”遂赴县呈告。包公即令差人去拘。晏谁宾情知恶逆,天地不容,即自缢死。后拘众干证到官,束棠道:“晏谁宾自知大恶弥天,王法不容,已自缢死。晏从义恶人孽子,不敢结亲,愿将束氏改嫁,例有定议,各服其罪。余人俱系干证,与他无干。小的已告诉得实,乞都赐省发,众人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