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徐不见雪梅,令家人遍处寻觅,寻到花园中,只见池边有血迹,即唤众人池内捞看,却是雪梅被人杀死。池边遗下一个纸包。卿令开那包来看,却是一封情书。书略曰:妻淑云顿首:家君虽负约,妾志自坚贞。夫子今游泮,岂作负心人。特具白金百两,首饰两副,乞作完娶之资,早调琴瑟之好,永和鸾凤之音。本欲一面,奈家法森严,不克如愿。遣雪梅转达,幸祈留意是荷。那徐卿看了大怒,遂具告于县。知县薛堂即令快手捉拿郑国材到厅拘问,郑国材不认其事。徐卿将淑云书信对理,国材见是小姐亲笔,哑口无言。薛堂将材拷打一番,收监听决。徐卿是夜私送黄金百两,贿托薛堂致死国材。薛堂受了那金子,也不论国材招与不招,只管呼令左右将材钉了长枷问决,作一道文书解上顺天府去。
是时顺天府尹却是包公。国材将前情逐一告诉,包公令张千将国材收监听决。材自入禁中,手不释卷,禁中人等无不欣羡,知礼者另加钦敬。适包公提监,闻国材读书声不绝,心中暗想:
此子决非谋财害命之徒,后日必有大用。是夜祝告天地乃寝,梦见有诗一首于壁上,曰:
雪压梅花映粉墙,龙骑龙背试梅花;世人若识其中趣,池内冤伸脱木材。
包公醒来,忖度半晌,方悟其意。次日升堂,拘唤庞龙来府究问。庞龙到厅诉道:“小的乃学吏,并无受贿,老爷虎牌来拘,有何罪过?”包公道:“这死囚好胆大包身!悄入徐园,杀死雪梅,得金银若干,你还要强辩?”喝令李万捆打,将长枷钉。庞龙失色大惊,心想:这桩密事包公何得而知?真乃神人!只得直招。包公问道:“你夺去金首饰二副,白银一百,今还有几多否?”庞龙道:“银皆费尽,只有首饰未动。”遂差张千押庞龙回取首饰,又责庞龙一百棍,囚入狱中。令人唤徐卿、淑云到台。
包公喝道:“你这老贼重富轻贫,负却前盟,是何道理?”令张千唤出郑国材到厅,打开长枷,给衣帽与他穿了。又唤门子提起香案花烛,令淑云就在厅上与国材拜了夫妇,库内给银二十两与国材安家。将金首饰还了徐氏回家,追庞龙家产变银偿还淑云夫妇。将徐卿赶出。那夫妇叩头拜谢包公而去。包公令公牌取出庞龙,押往法场,斩首示众。申奏朝廷,将薛知县发配三千里。郑国材联科及第。
第五十五则夺伞破伞
话说有民罗进贤,二月十二日天下大雨,擎了一伞出门探友,行至后巷亭,有一后生求帮伞。进贤不肯道:“如此大雨,你不自备伞具,我一伞焉能遮得两人!”其后生乃是城内光棍邱一所,花言巧计,最会骗人。乃诡词道:“我亦有伞,适间友人借去,令我在此少待,我今欲归甚急,故求相庇,兄何少容人之量。”罗生见说,遂与他帮伞。行到南街尾分路,邱一所夺伞在手道:“你可从那里去!”罗进贤道:“把伞还我。”邱一所笑道:
“明日还罢,请了。”进贤赶上骂道:“这光棍!我当初原不与你帮,今要冒认我的伞,是何道理?”罗进贤忍不住,扭打到包公衙门去。包公问道:“你二人伞有记号否?”皆道:“伞乃小物,哪有记号。”包公又问到:“可有干证否?”罗进贤道:“彼在后巷帮我伞,未有干证。”邱一所道:“他帮我伞时有二人见,只不晓得姓名。”包公又问:“伞值价几多?”罗进贤道:“新伞乃值五分。”包公怒道:“五分银物亦来打搅衙门。”令左右将伞扯破,每人分一半去,将二人赶出去。密嘱门子道:“你去看二人说些什么话,依实来报。”门子回复道:“一人骂老爷糊涂不明;一人说,你没天理争我伞,今日也会着恼。”遂命皂隶拿他二人回来问道:“谁骂我者?”门子指罗进贤道:“是此人骂。”包公道:
“骂本管地方官长,该当何罪?”发打二十。罗进贤道:“小人并不曾骂,真是冤枉。”邱一所执道:“明是他骂,到此就赖着。他白占我伞是的了。”包公道:“不说起争伞,几乎误打此人,分明是邱一所白占他伞,我判不明,伞又扯破,故扯彼不忿,怒骂找。”邱一所道:“他贪心无厌,见伞未判与他,故轻易骂官。哪里伞是他的?”包公道:“你这光棍,何故敢欺心?今尚且执他骂官,陷人于罪。是以我故扯破此伞试你二人之真伪,不然,哪里有工夫去拘干证审此小事。”将一所打十板,仍追银一钱以偿进贤。适有前在后巷见邱一所骗帮者二人,其一乃是粮户孙符,见包公审出此情,不觉抚掌道:“此真是生城隍也,不须干证。”包公拘问所言何事。孙符乃言邱一所帮伞之因。”后来老爷断得明白,故小人不觉叹服。”包公益知所断不枉。
第五十六则瞒刀还刀
话说有民邹敬,砍柴为生。一日往山采樵,即挑入城内去卖,其刀插入柴内,忘记拔起,带柴卖与生员卢日乾去,得银二分归家。及午后复去砍柴,方记得刀在柴内,忙往卢家去取。日乾小器不肯还。邹敬在卢家取索甚急,发言秽骂。乾乃包公得意门生,恃此脚力,就写帖命家人送县。包公问及根由,知事体颇小,纳其分上,将邹敬责五板发去。
敬被责不甘,复往日乾门首大骂不止。日乾乃衣巾亲见包公道:“邹敬刁顽,蒙老师责治,彼反撒泼,又在街上大骂,乞加严治,方可警刁。”包公心上思量道:“彼村民敢肆骂秀才,此必刀真插在柴内,被他隐瞒,又被刑责,故忿不甘心。”乃命快手李节密嘱道:“如此如此。”又将邹敬锁住等候。李节领命到卢日乾家中道:“卢娘子,那村夫骂你相公,送在衙内,先番被责五板,今又被责十板,你相公叫我来说,如今把柴刀还了他罢。”
卢娘子道:“我官人缘何不自来?”李节道:“你相公见我老爷,定要退堂待茶,哪里便回得。”娘子信以为真,即将柴刀拿出还之。李节将刀拿回衙呈上:“老爷,刀在此。”邹敬道:“此正是我的刀。”日乾便失色。包公故意喝道:“邹敬,休怪本官打你,你既要取刀,只该善言相求,他未去看,焉知刀在柴中?你便敢出言骂,且问你辱骂斯文该当何罪?我轻放你只打五板,秀才的帖中已说肯把刀还你,你去又骂,今刀虽与你去,还该打二十板。”邹敬磕头求赦。包公道:“你在卢秀才面前磕头请罪,便赦你。”邹敬吃惊,即在日乾前一连磕了几个头,连忙走出去。包公乃责日乾道:“卖柴生理,至为辛苦,你忍瞒其柴刀,仁心安在?我若偏护,不究明白,又打此人,是我有亏小民了。我在众前说你自肯把刀还他,令邹敬叩谢,亦是惜你廉耻两字。”说得日乾满面羞惭,无言可答而退。包公遣人到卢家赚出柴刀,是其智识;人前回护,掩其过愆,是其厚重;背后叮咛,责其改过,是其教化。一举而三善备焉。
第五十七则红牙球
话说京中有一富家,姓潘名源柳,人称为长者,原是官宦之家。有一子名秀,排行第八,年方弱冠,丰姿洒落。一日,清明时节,长者备祭仪登坟挂钱。其家有红牙球一对,乃国家所出之宝,是昔日真宗赐与其祖的。长者出去后,秀带牙球出外闲耍片时,约步行来,忽见对门刘长者家朱门潇洒,帘幕半垂,下有红裙,微露小小弓鞋,潘秀不觉魂丧魄迷,思欲见之而不可得。忽见一个浮浪门客王贵,遂与秀答言道:“官人在此伺候,有何事?”秀以直告。王贵道:“官人要见这女子有何难处?”遂设一计,令秀向前将球子闲戏,抛入帘内,佯与赶逐球子,揭开珠帘,便可一见。秀如其言,但见此女年方二八,杏眼桃腮,美容无比,与之作揖。此女名唤花羞,便问:“郎君缘何到此?”秀答道:“因闲耍失落一牙球,赶来寻取,触犯娘子,望乞恕罪。”此女见秀丰仪出众,心甚爱之,遂含笑道:“今日父母俱出踏青,幸你相逢,机缘非偶,愿与郎君同饮一杯,少叙殷勤。”秀听罢,且疑且惧,不敢应声。此女遂即扯住秀衣道:“若不依允,即告到官。”秀不得已遂从之。二人香闺中对斟,饮罢,两情皆浓。
女子问道:“君今年青春几何?”秀答道:“虚度十九春矣。”女子又问:“曾娶亲否?”秀道:“尚未及婚。”女子道:“我亦未尝许人,君若不嫌淫奔之名,愿以奉事君子。”秀惊答道:“已蒙赐酒,足见厚意。娘子若举此情,倘令尊大人知之,小生罪祸怎逃?”女子道:“深闺紧密,父母必不知情,君子勿惧。”秀见女子意坚,情兴亦动,二人同入罗帐,共偕鸳侣。云收雨散,秀即披衣起来辞去。女子遂告秀道:“妾有衷曲诉君。今日幸得同欢,妾未有家,君未有室,何不两下遣媒,结为夫妇?”秀许之,二人遂指天为誓,彼此切莫背盟。秀即归家,日夜相思,如醉如痴,情怀不已,转成憔悴。其父母再三问其故,秀不得已,遂以刘氏女相爱之情告之。父母甚怜之,即忙遣媒人去与刘长者议婚。刘长者对媒人道:“吾上无男子,只有花羞一女,不能遣之嫁出,纳婿在家则可。”媒人归告潘长者,长者思忖道:吾亦只此一子,如何可出外就亲,想是刘家故为此说推托,决难成就。
遂与秀说:“刘家既不愿为婚,京中多有豪富,何愁无亲?我当别议他姻。”秀默然,遂成耽搁,后竟别议赵家女为配,因此潘秀与花羞女绝念。及成亲之日,行装盈门,笙簧嘹亮。是日花羞在门外眺望,遂问小婢:“潘家今日何事如此喧闹?”小婢答道:
“潘郎娶赵家女,今日成亲。”花羞听了,追思往事,垂泪如雨,自悔自怨,转思之深,说不出话来,气闷而死。父母哭之甚哀,竟不知其故。遂令仆王温、李辛葬于南门外。
李辛回家,天色已晚,思想花羞女容颜可爱,心甚不忍舍,即告父母道:“今夜有件事外出一走。”父母允之。李辛至二更时候,月色微明,遂去掘开坟,劈开棺木,但见花羞女容貌如存。
李辛思量:“可惜这女子,与她尸骸合宿一宵,虽死也甘心。”道罢,即揭起衣裳,与之同睡。良久,忽见花羞微微身动,眼目渐开,未几,略能言,问:“谁人敢与我同睡?”李辛惊道:“吾乃你家之仆李辛。主翁令我葬娘子在此,我因不忍舍,今夜掘开棺木看看娘子如何,不意娘子醒来,实乃天幸。”花羞已省人事,忽忆家中前日的事,遂以其情告李辛道:“只因潘秀负盟,以致闷死。今天赐还魂,幸有缘遇你掘开坟墓,再得重生。此恩无以为报,今亦不愿回家,愿与你结为夫妇。棺中所有衣服物件,尽与你拿去。”李辛甚喜,仍然掩了坟墓,遂与花羞同归。天尚未晓,到家叩门,其母开门见李辛带一妇人同回,怪而问之。辛告其母道:“此女原在娼家,与儿相识数载,今情愿弃了风尘,与儿为姻,今日带归见父母。”母信其言,二人遂成夫妇。情切相爱,人不知是花羞女也。李辛尽以其衣服首饰散卖别处,因而致富。
半年余,偶因邻家冬夜失火,烧至李辛房舍。花羞慌忙无计,可怜单衣惊走,无所适从,与李辛各散东西,行过数条街巷,栖栖无依。忽认得自家楼屋,花羞遂叩其父母之门,院子喝问:“谁人叩门?”花羞应道:“我是花羞女,归来见爹娘一次。”
院子惊怪道:“花羞已死半年,缘何又来叩门?必是鬼魂。明日自去通报你爹娘,多将金钱衣彩焚化与娘子,且小心回去。”院子竟不敢开门。花羞欲进不得,欲去不得,风冷衣单,空垂两泪,无处投奔。忽见潘家楼上灯光灼灼闪闪,筵席未散,又去潘家叩门。门公怪问:“是谁叩门?”花羞应声:“传语潘八官人,妾是刘家花羞女,曾记得昔日因戏牙球,遂得一面,今夜有些事,特来投奔。”门公遂报潘秀。秀思忖怪异,若是对门刘家女,已死半年,想是鬼魂无依,遂呼李吉点灯,将冥钱衣彩来焚与之,秀自持宝剑随身,开门果见花羞垂泪乞怜。秀告花羞道:
“你父母乃大富之家,回去觅些香楮便了,何故苦苦来缠我?”言罢,烧了冥钱,急令李吉闭了门。那花羞连声叫屈不肯去,道:
“你好负心人也!”好不伤感。秀大怒,复出门外挥剑斩之,遂闭门而卧。五更将尽,军巡在门外大叫:“有一个无头的妇人在外,遍身带血。”都巡遂申报府衙去了。
是时轰动街坊,刘长者闻得此事,怀疑不定。是夕,梦见花羞女来告称:“我被潘八杀了,尸骸现在他家门外,乞爹爹伸雪此冤。”言讫,竟掩泪而去。长者醒来以此梦告其妻道:“花羞女想必是还魂,被人开了墓。”待明去掘开坟墓看时,果然不见尸骸,遂具状呈告于包公。包公即差人唤潘秀,不多时公差拘到,包公以盗开坟墓,杀了花羞之事问之。秀不知其情,无言可应。
包公根勘秀之原由,秀逐一具供剑斩鬼魂情由。包公疑而未决,将潘秀监收狱中。随即具榜遍挂四门:为捉到潘秀杀了花羞事,但潘秀不肯招认。不知当初是谁人开墓,救得花羞还魂,前来报知,给与赏钱一千贯。李辛见此榜,遂入府衙来告首请赏,一一言花羞还魂事。包公遂判李辛不合开坟,致令潘秀误杀花羞,将李辛处斩,潘秀免罪。后潘秀追思花羞之事,忧念深重,遂成羸疾而死,是花羞女怨愆之报也。
第五十八则废花园
话说四川成都府有一人姓何名达,为人刚直,年四十岁尚未有嗣。忽一日与叔子何隆争论未分的产业。隆亦是个奸刁之徒,不容相让,讼之于官,逮系干证,连年不决,以此兄弟致仇。何达欲思避身之计,来见姑之子施桂芳商议其事。桂芳原是宦族,幼习诗书,聪明才俊,尚未娶妻。那日见表兄来家,邀入舍中坐下,问其来由。达道:“只因讼事一节,连年烦忧,伤财涉众,悔之莫及,思欲为脱身之计,特来与弟商议。”桂芳道:“兄若不言,小弟当要告知,日前有故人韩节使官任东京,时遣人相请,兄何不整理行装同小弟相访一遭,且得游玩京城景致,得以避此是非。”达闻言大喜,即辞桂芳归家,与妻说知,收拾衣资之类,约日与桂芳并家人许一离成都望东京进发。行了二十余日,望见东京城不远。将晚,歇城东山店。明日清早入城,访问韩节使消息。人答道:“按巡都邑,尚未转衙。”以此桂芳与何达留止城东驿舍中,等待韩节使回来。清闲无事,每日二人只是饮酒寻芳,闻有景致处,即便观玩。
一日,何达同桂芳游到一个所在,遥见楼阁隐隐,风送钟声。何达道:“前面莫不是佳境,与弟同前访看。”桂芳随步行来,却是一古寺。二人入得寺来,却遇二老僧在佛堂上讲经,见有客至,便起身施礼,请入方丈,分宾主坐定。僧人问:“秀士何来?”桂芳答道:“访故人不遇,特过宝刹观览。”僧令童子奉茶,何、施二人茶罢,又令童子取钥匙开各处各门与何、施二人观景。何、施登罗汉阁观览一番,只见寺前一片树林,幽奇苍郁,古木森森,便问童子:“那一座树林是何处?”童子答道:
“原是刘太守所置花园,太守过后,今已荒废多时,只一园林木而已。”桂芳听罢,对何达说道:“试往游玩一番。”经游其地,但见园墙崩塌,砌石斜欹,狐踪兔迹,交驰草径。桂芳叹道:
“昔人初置此园,岂期今日如是。”忽然何达说:“适才失落一手帕,内有碎银几两,莫非在佛阁上,弟且少待,我去寻取便来。”
言罢竟去。桂芳缓步行入竹林中,等久不来。忽有二女使从林外而入,见桂芳笑道:“太守请你议事。”桂芳问道:“你大守是谁?”女使道:“君去便知。”桂芳忘却等候,遂随二女使而去。
比及何达来寻桂芳,不知所在,四下搜寻,并无消息,日色又晚,何达忖道:“莫非他等我不来,先自回舍去了。”即抽身转驿舍来问。
当下桂芳被那女使引到一所在,但见明楼大屋,朱门绣户,却是一个官府第宅。堂上坐一位仕宦,见桂芳来到,便下阶迎进堂上赐坐,甚加礼敬。桂芳再三谦逊,其官宦道:“足下远来,不必固辞。老夫避居此处十数年矣,人迹不到。君今相遇,事非偶然。我有女年长,尚未许人,欲觅一佳婿不得,今愿以奉君,幸勿见阻。”桂芳正不知如何答应,那仕宦便吩咐使女,备筵席与秀士今夕毕礼,桂芳惶惧辞让。群女引之入室,锦帐秀帷,金碧辉煌,一美人出与相揖,遂偕伉俪。桂芳欢悦得此佳偶,真乃奇遇。自后再不见太守的面,但终日与群妇人拥簇嬉戏而已。
比及何达走回驿舍中,问家人许一:“曾见桂官人回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