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为灭伦杀嫂事:风俗先维风教,人生首重人伦。男女授受不亲,嫂溺手援非正。女嫁生员乜克忠为妻,不幸夫亡,甘心守节。兽恶克信,素窥嫂氏姿色,淫凶无隙可加。机乘斋醮完功,意料嫂倦酣卧,突入房帷,姿抱奸污。女羞咬恨,嚼舌吐血,登时闷死。狐绥绥,犬靡靡,每痛恨此贱行。鹑奔奔,鹊强强,何堪闻此丑声。家庭偶语,将有丘陵之歌。外众聚谈,岂无墙茨之句。在女申雪无由,不殉身不足以明节。在恶奸杀有据,不填命不足以明冤。哀求三尺,早正五刑。上告。
此时,乜克信闻得蒋光国告己强奸兄嫂,羞惭无地。抚兄之灵痛哭丧心,呕血数升,顷刻立死。魂归阴府,得遇克忠,叩头哀诉。克忠泣而语之道:“致汝嫂于死地者,严道人也。有银一封在菊香手可证,汝嫂存日已登簿上,可执之见官,冤情自然明白,与汝全不相干。我的阴灵决在衙门来辅汝,汝速速还阳,事后可荐拔汝嫂。切记切记!”克信苏转,已过一日。包公拘提甚紧,只得忙具状申述道:
诉为生者暴死,死者不明;死者复生,生者不愧事:寡嫂被强奸而死,不得不死,但死非其时;嫂父见女死而告,不得不告,但告非其人。何谓死非其时?
寡嫂被污,只宜当时指陈明白,不宜死之太早;嫂父控冤,会须访确强暴是谁,不应枉及无干。痛身拜兄为师,事嫂如母,语言不通,礼节尤谨。毫不敢亵,岂敢加淫?污嫂致死,实出严道。嫂父不察,飘空诬陷。恶人得计,实出无辜。鱼网高悬,鸿离难甘代死。泣诉。
包公亦准克信诉词,即唤原告蒋光国对理。光国道:“女婿病时,克信欲移入书房服药养病,我女不从,留在房中服侍,后来女婿不幸身亡,克信深怨我女致兄死地,故强逼成奸,因而致死,以消忿怒。”克信道:“辱吾嫂之身以致吾嫂之死者,皆严道人。”光国道:“严道人仅做一日功果,安敢起奸淫之心入我女房,逼她上阁?且功果完成之时,严道人齐齐出门去了,大众皆见其行。此全是虚词。”包公道:“道人非一,单单说严道人有何为凭为证?”克信泣道:“前日光国诬告的时节,小的闻得丑恶难当,即刻抚兄之灵痛哭伤心,呕血满地,闷死归阴。一见先兄,叩头哀诉,先兄慰小人道,严道人致死吾嫂,有银在菊香处为证。吾嫂已有登记在簿上。乞老爷详察。”包公怒道:“此是鬼话,安敢对官长乱谈!”遂将克信打三十板,克信受刑苦楚,泣叫道:“先兄阴灵尚许来辅我出官,岂敢乱谈!”包公大骂道:
“汝兄既有阴灵来辅你,何不报应于我?”忽然间包公困倦,遂枕于案上,梦见已故生员乜克忠泣道:“老大人素称神明,今日为何昏暗?污辱吾妻而致之死者,严道人也,与我弟全不相干。菊香获银一封,原是大人季考赏赐生员的,吾妻赏赐道人,登注簿上,字迹显然,幸大人详察,急治道人的罪,释放我弟。”包公梦醒,抚然叹曰:“有是哉!鬼神之来临也。”遂对克信道:“汝言诚非谬谈,汝兄已明白告我。我必为汝辨此冤诬。”遂即差人速拿菊香拶起,究出银一封,果是给赏之银。问菊香道:“汝何由得此?”菊香道:“此银在娘子身上,众人抬她下阁时,我从后面拾得。”又差人同菊香入房取淑贞日记簿查阅,果有用银五钱加赐严道人字迹。包公遂急差人缉拿严道人来,才一夹棍,便直招认,讲出擅用邪药强奸淑贞致死,谬以原赐赏银一封纳其胸中是实,情愿领罪,与克信全不相干。包公判道:
“审得严华元,紊迹玄门,情迷欲海,滥叨羽衣之列,窃思红粉之娇。受赏出门,阳播先归之语,贪淫登阁,阴为下贱之行。弹药染贞妇之身,清修安在?贪花杀服妇之命,大道已忘。
淫污何敢对天尊,冤业几能逃地狱?淑贞含冤,丧娇容于泉下;克忠托梦,作对头于阳间。一封之银足证,数行之字可稽。在老君既不容徐身之好色,而王法又岂容华元之横奸?填命有律,断首难逃。克信无干,从省发还家之例。光国不合,拟诬告死罪之刑。”
第四则咬舌扣喉
话说山东兖州府曲阜县,有姓吕名毓仁者,生子名如芳,十岁就学,颖异非常,时本邑陈邦谟副使闻知,凭其子业师傅文学即毓仁之表兄为媒,将女月英以妻如芳。冰议一定,六礼遂成。
越及数年,毓仁敬请表兄傅文学约日完娶,陈乃备妆奁送女过门,国色天姿,人人称羡。学中朋友俱来庆新房,内有吏部尚书公子朱弘史,是个风情浇友。自夫妇合卺之后,陈氏奉姑至孝,顺夫无违。岂期喜事方成,灾祸突至,毓仁夫妇双亡,如芳不胜哀痛。守孝三年,考入黉宫,联捷秋闱,又产麟儿,陈氏因留在家看顾。如芳功名念切,竟别妻赴试。陡遇倭警,中途被执,惟仆程二逃回,报知陈氏,陈氏痛夫几绝,父与兄弟劝慰乃止。其父因道:“我如今赴任去急,虑你一人在家,莫若携甥同往。”陈氏道:“爷爷严命本不该违,奈你女婿鸿雁分飞,今被掳去,存亡未知,只有这点骨血,路上倘有疏虞,绝却吕氏之后。
且家中无主,不好远去。”副使道:“汝言亦是。但我今全家俱去,汝二位嫂嫂在家,汝可常往,勿在家忧闷成疾。”
副使别去,陈氏凡家中大小事务,尽付与程二夫妻照管,身旁惟七岁婢女叫做秋桂服侍,闺门不出,内外凛然。不意程二之妻春香,与邻居张茂七私通,日夜偷情。茂七因谓春香道:“你主母青年,情欲正炽,你可为成就此姻缘。”春香道:“我主母素性正大,毫不敢犯,轻易不出中堂。此必不可得。”茂七复戏道:
“你是私心,怕我冷落你的情意,故此不肯。”春香道:“事知难图。”自此,两人把此事亦丢开不提。
且说那公子朱弘史,因庆新房而感动春心,无由得入,得知如芳被掳,遂卜馆与吕门相近,结交附近的人,常常套问内外诸事,倒像真实怜悯如芳的意思。不意有一人告诉:“吕家世代积德,今反被执,是天无眼睛,其娘子陈氏执守妇道,出入无三尺之童,身旁惟七岁之婢,家务支持尽付与程二夫妻,程二毫无私意,可羡可羡。”弘史见他独夸程二,其妇必有出处。遂以言套那人道:“我闻得程妻与人有私通,终累陈氏美德。”其人道:
“相公何由得知?我此处有个张茂七,极好风月,与程二嫂朝夕偷情。其家与吕门连屋,或此妇在他家眠,或此汉在彼家睡,只待丈夫在庄上去,就是这等。”弘史心中暗暗生计:我当年在他家庆新房时,记得是里外房间,其后有私路可入中间。待我打听程二不在家时,趁便藏入里房,强抱奸宿,岂不美哉!计谋已定。次日傍晚,知程二出去,遂从后门潜入暗藏已定,其妇在堂唤秋桂看小官,进房将门扣上,脱衣将浴,忽记起里房通中间的门未关,遂赤身进去,关讫就浴。此时弘史见雪白身躯,已按耐不住,陈氏浴完复进,忽被紧抱,把口紧紧掩住,弘史把舌舔入口内,令彼不能发声。陈氏猝然遇此,举手无措,心下自思:身已被污,不如咬断其舌,死亦不迟。遂将弘史舌尖紧咬。弘史不得出舌,将手扣其咽喉,陈氏遂死。弘史潜迹走脱,并无人知。
移时,小儿啼哭,秋桂喊声不应,推门不开,遂叫出春香,提灯进来,外门紧闭,从中间进去,见陈氏已死,口中出血,喉管血荫,袒身露体,不知从何致死,乃惊喊。族众见其妇如此形状,竟不知何故。内有吴十四、吴兆升说道:“此妇自来正大,此必是强奸已完,其妇叫喊,遂扣喉而死。我想此不是别人,春香与茂七有私通,必定是春香同谋强奸致死。”就将春香锁扣伴死,将陈氏幼子送往母家哺乳。
次日,程二从庄上回来,见此大变,究问缘由,众人将春香通奸同谋事情说知。程二即具状告县:
告为强奸杀命事:极恶张茂七,迷曲蘖为好友,指花柳为神仙。贪妻春香姿色,乘身出外调奸,恣意横行,往来无忌。本月某日潜入卧房,强抱主母行奸,主母发喊,扣喉杀命。身妻喊惊邻甲共证。满口血凝,任挽天河莫洗;裸形床上,忍看被垢尸骸。痛恨初奸人妻,再奸主母,奸妻事小,杀主事大。恳准正法填命,除恶申冤。上告。
知县接状后即行相验。只见那妇人尸喉管血荫,口中血出,令仆将棺盛之。带春香、茂七等人犯拘问。即问程二道:“你主母被强奸致死,你妻子与茂七通奸同谋,你岂不知情弊?”程二道:“小的数日往庄上收割,昨日回来,见此大变,询问邻族吴十四、吴兆升,说妻子与张茂七通奸,同谋强奸主母,主母发喊,扣喉绝命。小的即告爷爷台下。小的不知情由,望爷爷究问小的妻子,便知明白。”县官问春香道:“你与张茂七同谋,强奸致死主母,好好从实招来。”春香道:“小妇人与茂七通奸事真,若同谋强奸主母,并不曾有。”知县道:“你主母为何死了?”春香道:“不知。”县官令用刑。春香当不起刑法,道:“爷爷,同谋委实没有,只茂七曾说过,你主母青年貌美,教小妇人去做脚。小妇人说,我主母平日正大,此事毕竟不做。想来必定张茂七私自去行也未见得。”县官将茂七唤到,问道:“你好好招来,免受刑法。”茂七说:“没有。”官又问道:“必然是你有心叫春香做脚,怎说没有此事?”当时吴十四、吴兆升道:“爷爷是青天,既一事真,假事也是真了。”茂七道:“这是反奸计。爷爷,分明是他两个强奸,他改做小的与春香事情,诬陷小的。”县官将二人亦加刑法,各自争辩。县官复问春香道:“你既未同谋,你主母死时你在何处?”春香道:“小妇人在厨房照顾做工人,只见秋桂来说,小官在那里啼哭,喊叫三四声不应,推门又不开,小妇人方才提灯进去看,只见主母已死,小妇人方喊叫邻族来看,那时吴十四、吴兆升就把小妇人锁了。小妇人想来,毕竟是他二人强奸扣死出去,故意来看,诬陷小妇人。”县官令俱各收监,待明日再审。次日,又拿秋桂到后堂,县官以好言诱道:“你家主母是怎么死了?”秋桂道:“我也不晓得。只是傍晚叫我打水洗浴,叫我看小官,她自进去把前后门关了。后来听得脚声乱响,口内又像说不出,过了半时,便无声息。小官才啼,我去叫时她不应,门又闭了,我去叫春香姐姐拿灯来看,只见衣服也未穿,死了。”县官又问:“吴十四、吴兆升常在你家来么?”秋桂道:
“并不曾来。”又问:“茂七来否?”秋桂道:“常往我家来,与春香姐姐言笑。”县官审问详细,唤出人犯到堂:“吴某二人事已明白,与他们无干;茂七,我知道你当初叫春香做脚不遂,后来你在她家稔熟,晓得陈氏在外房洗浴,你先从中间藏在里房,候陈氏进来,你掩口强奸,陈氏必然喊叫,你恐怕人来,将咽喉扣住死了。不然,她家又无杂人来往,哪个这等稔熟?后来春香见事难出脱,只得喊叫,此乃掩耳盗铃的意思。你二人的死罪定了。”
遂令程二将棺埋讫,开豁邻族等众,即将行文申明上司。程二忠心看顾小主人不提。
越至三年时,包公巡行山东曲阜县,那茂七的父亲学六具状进上:
诉为天劈奇冤事:民有枉官为申理,子受冤父为代白。枭恶程二,主母身故,陷男茂七奸杀,告县惨刑屈招,泣思奸无捉获,指奸恶妻为据;杀不喊明,驾将平日推原。伊妻奸不择主,是夜未知张谁李谁。主母死无证据,当下何不扭住截住?恶欲指鹿而为马,法岂易牛而以羊。乞天镜,照飞霜。详情不雨,盆下衔恩。
哀哀上诉。
包公准状。次日,夜阅各犯罪案,至强奸杀命一案,不觉精神疲倦,朦胧睡去。忽梦见一女子似有诉冤之状。包公道:“你有冤只管诉来。”其妇未言所以,口吟数句而去道:“一史立口阝人士,八厶还夸一了居,舌尖留口含幽怨,蜘蛛横死恨方除。”
时包公醒来,甚是疑惑,又见一大蜘蛛,口开舌断,死于卷上。
包公辗转寻思,莫得其解。复自想道:陈氏的冤,非姓史者即姓朱也。次日,审问各罪案明白,审到此事,又问道:“我看起秋桂口词,她家又无闲人来往,你在她家稔熟,你又预托春香去谋奸,到如今还诉什么冤?”茂七道:“小的实没有此事,只是当初县官认定,小的有口难分。今幸喜青天爷爷到此,望爷爷斩断冤根。”包公复问,春香亦道:“并无此事,只是主母既死,小妇人分该死了。”包公乃命带春香出外听候,单问张茂七道:“你当初知陈氏洗浴,藏在房中,你将房中物件一一报来。”茂七道:“小的无此事怎么报得来?”包公道:“你死已定,何不报来!”茂七想道:也是前世冤债,只得妄报几件:“她房中锦被、纱帐、箱笼俱放在床头。”包公令带春香进来,问道:“你将主母房中使用物件逐一报来。”春香不知其意,报道:“主母家虽富足,又出自宦门,平生只爱淡薄,布帐、布被、箱笼俱在楼上,里房别无它物。”包公又问:“你家亲眷并你主人朋友,有姓朱名史的没有?”
春香道:“我主人在家日,有个朱吏部公子相交,自相公被掳,并不曾来,只常年与黄国材相公在附近读书。”包公发付收监。
次日观风,取弘史作案首,取黄国材第二。是夜阅其卷,复又梦前诗,遂自悟道:一史立口阝人士,一史乃是吏字,立口阝是个部字,人士乃语词也。八厶乃公字,一了是子字。此分明是吏部公子。舌尖留口含幽怨,这一句不会其意。蜘蛛横死恨方除,此公子姓朱,分明是蜘蛛,他学名弘史,又与此横死声同律;恨方除,必定要向他填命方能泄其妇之恨。
次日,朱弘史来谢考。包公道:“贤契好文字。”弘史语话不明,舌不叶律。包公疑惑,送出去。黄国材同四名、五名来谢。
包公问黄生道:“列位贤契好文字。”众答道:“不敢。”因问道:
“朱友的相貌魁昂,文才俊拔,只舌不叶律,可为此友惜之。不知他还是幼年生成,还是长成致疾?”国材道:“此友与门生四年同在崇峰里攻书,忽六月初八夜间去其舌尖,故此对答不便。”
诸生辞去。包公想道:我看案状是六月初八日奸杀,此生也是此日去舌,年月已同;兼相单载口中血出,此必是弘史近境探知门路去向,故预藏在里房,俟其洗浴已完,强奸恣欲,将舌入其口以防发喊。陈氏烈性,将牙咬其舌,弘史不得脱身,扣咽绝命逃去。试思此生去舌之日与陈氏被奸杀之日相符,此正应“舌尖留口含幽怨”也,强奸杀命更无疑矣。随即差人去请弘史。乃至,以重刑拷问,弘史一一招承。遂落审语道:
“审得朱弘史,宦门辱子,黉序禽徒。当年与如芳相善,因庆新房,包藏淫欲。瞰夫被掳,于四年六月初八夜,藏入卧房,探听陈氏洗浴,恣意强奸,畏喊扣咽绝命。含舌诉冤于梦寐,飞霜落怨于台前。年月既侔,招详亦合。合拟大辟之诛,难逃枭首之律。其茂七、春香,填命虽谓无事,然私谋密策,终成祸胎,亦合发遣问流,以振风化。”
第五则锁匙
话说潮州府邹士龙、刘伯廉、王之臣三人相善,情同管鲍,义重分金。后臣、龙二人同登乡荐,共船往东会试。邹士龙到船,心中悒怏。王之臣慰解道:“大丈夫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士龙道:“我非为此。贱内怀有七月之娠,屈指正月临盆,故不放心。”之臣道:“贱内亦然。想天相吉人,谅获平安,不必挂虑。”士龙道:“你我二人自幼同学从师,稍长同进黉宫,前日同登龙虎,今又彼此内眷有孕,事岂偶然。兄若不弃,他日若生者皆男,呼为兄弟。生者皆女呼为姊妹。倘若一男一女,结为夫妻。兄意如何?”之臣道:“斯言先得我心。”命仆取酒,尽欢而饮。后益相亲爱。至京会试,士龙获联登,之臣落孙山。臣遂先辞回家,龙乃送到郊外嘱道:“今家书一封劳兄带回,家中事务乞兄代为兼摄一二。”之臣道:“家中事自当效力,不必挂念,惟努力殿试,决与前二名争胜。”遂掩泪而别。之臣抵家见妻魏氏产一男,名朝栋。臣问是何日,魏氏道:“正月十五日辰时。邹大人家同日酉时得一女,名琼玉。”臣心喜悦,遂送家书到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