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叫?严某侵早出庄所未转。”程惜直入云:“是我要寻严叔,有句话商议。”黄氏一见是程惜直入,云:“是我侄儿,快进家里坐。”便邀惜至中堂坐定云:“难得侄儿来到,待我去整午餐,待等叔回。”惜云:“反成扰动婶娘。”黄氏入厨下整备午餐已熟,恰值严正回来,见着程惜,不胜之喜,便令黄氏安顿酒席,引惜进偏舍斟酌。酒至半酣,严问云:“贤侄到我家,莫非程兄有请否?”惜不觉恨激于心,怒目反视,欲说难于启口之意。严怪而问云:“侄有何事,但说无妨。”惜云:“我父是个贼人,侄儿要刺杀之,利刃已准备下了,特来通知叔叔,明日便下手。”严正不听此事便罢,一闻他说,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乃云:
“侄儿休来累着我!尔父子至亲,今要行此大逆之事,倘成,官府宁不疑我唆教?那时怎生分说?此事从今休提,若使外人知之,了不得祸患!”惜云:“决不敢负累叔叔,要刺之情,不是明日,只在早晚间。”言罢,抽身走起去了。
严正惊惶不已,将其事与黄氏道知。黄氏云:“此不是小可,彼未曾与夫商议,或有不测,尚可无疑;既今来我家道知,久后事露,如何分说?”严云:“然则如之奈何?”黄氏云:“如今之计,莫若先告首与官府知之,方可免受累矣。”严依其言。次日,具状于包府衙里告首其事。拯审状甚觉不平,乃道:“民家有此等逆理之情?”即拘其父母来问。程永直告其子果有谋弑之事,屡被我责谴,彼不肯休。”拯审口词无异,大疑是事,即拘其子来根勘之。程惜低头不答。拯未深信,再唤程之邻里数人,逐一审问,邻里皆云:“其子确有弑父之意,身上不时藏有利刃,彼亦常对我众人说。”拯令公人搜惜身上有刃否。公人搜取没有。
其父复云:“昨日行刺,必留在睡房中。”拯复差张龙前到程惜睡房搜检利刃。张龙果于席下搜出一把鼠尾尖刀,回衙呈知拯。拯以刀审问程惜。程惜无语。拯不能决,将邻里一干人犯都监候狱中,退入后堂,自忖道:“彼嫡亲父子,并无他故,何如其子恁的行凶?此事深有可疑。”思量半夜,未得究理之策。
又过数日,拯未决是狱,坐卧不安。一夕,乃于寝室中焚起好香,至夜昏,拯乃端肃衣冠,告于天地神祗云:“今为程某之子,有大逆之情,拘系于狱,干累甚众,动经未决。若彼父子莫非前生结有冤愆,亦难证明,彼方肯甘心。神祗当以梦应我知,方可为之雪理。”祷罢就寝。将近四更,拯得一梦:正待唤渡稍过江,忽岸上滚出一条黑龙,龙背上坐一神君,手执牙笏,身穿红袍,来见拯云:“包大人休怪其子不肖,乃是二十年前事了。”
道罢,竟随龙而没。拯俄然惊觉,思忖梦中之事,颇悟其意。
次日升堂,先令狱中取出程某一干人于阶下审问。拯唤程永近前问之云:“尔成其家还是守祖上现在?是自所创乎?”永答云:“初曾作经纪,接往来客商,得牙侩钱而成家矣。”拯云:
“出入是自管理否?”永云:“执理书簿,皆由家人之手。”拯云:
“家人名谁?”永曰:’张万是也。”拯即差人牌拘得张万来衙,索书簿视之。张万即取簿献于拯,拯将书簿展开向几上,从头逐一看来。中间却写有一人姓江名龙,是个和尚,于某月日来宿其家,甚注得明白。拯忆昨夜一梦渡江见龙神之事,记在心下,就令一干人都跪于下,独令程永进屏风后诘问之云:“今日狱已成,尔子该处死定矣,只汝之罪亦难逃。但尔心下别有何事,当从实供来,免累众人。”永答云:“吾子不孝,既蒙包府处死,彼亦甘心,小人别无甚事。”拯云:“我知了多时,尚则瞒我!江龙幼僧告尔二十年前事,尔记得乎?”程永听罢包公说起二十年前幼僧一句,毛发悚动,仓皇良久,不能抵讳,只得吐实。供出二十年前有一幼僧在庄安歇,要往东京披剃,买取度牒,某贪其财物,杀死夺取,尸身现埋在睡房床下。拯审究得实,复出堂,差军牌至程家店里睡房床下掘取谋杀人死尸。
军牌去后不多时回报:“果掘出一僧人尸首,骸骨已朽烂,惟面肉尚留些须。”拯将程永监收狱中,邻里干证并行放释。拯疑其子必是幼僧后身,冤家有在,特来投胎取债,乃唤其子再审之,云:“彼为尔之亲父,尔何故欲杀之?”其子无话说。拯云:
“赦尔之罪,回去另做生计,不见尔父如何?”其子曰:“某不会做甚生计。”拯云:“尔若愿做甚生计,我自与你一千贯钱去。”
其子曰:“若得千贯钱,我买张度牒出家为僧便罢了。”拯确信其然,乃云:“尔且去,我有处置一千贯钱处。”次日,拯委官籍程永家产,得千缗,与程惜而去。遂问程某编管辽阳之军。案狱已决之后,吏曹复问:“相公何以知僧人姓名并二十年前之事?”拯说与梦中因渡江见龙神,“我便忆有江龙之姓名,且神告知二十年前之故,待我审视簿书而知端的,一证其言,彼即惊服招认。”
吏曹听罢,皆叩头称包公以为神云。
§§§第六十四回决淫妇谋害亲夫
断云:
一鞠明台如日照,奸夫淫妇罪难逃。
善人自有龙神护,性命依然状诉包。
话说东京离城五里,地名湘潭村,有一人姓丘名惇。家以农为业,颇致殷实,遂成富翁,娶本处陈旺之女之妻。陈氏虽则丰姿美貌,却是个水性妇人,因见其夫敦重,甚不相乐。时镇西有一牙侩,姓汪名琦,为人清秀,貌颜精爽,是个风流子弟,常往来丘惇之家,惇遂以契交兄弟情义待之,无间亲疏。汪出入稔熟,不时与陈氏交接言语,陈氏甚爱慕之。
一日,值丘惇出外,恰遇汪琦来其家,陈氏不胜欣喜,延入房中坐定,谓汪云:“丈夫往庄所算田租,一时未还,难得今日尔到此,略闲暇些,有一句话常要说知,权且停待我入厨下便来。”汪琦正不知何缘故,只得应诺,遂安坐等候。不多时,陈氏整备得一席酒,入房中来与汪琦斟酌。酒至半酣,那陈氏有心向那汪琦,乃云:“闻叔叔未娶婶婶,夜来独睡,岂不寒冷乎?”
汪答云:“小可命薄,姻缘来迟,衾枕孤眠,是所甘愿矣。”陈氏叹云:“叔休瞒我,男子汉久无妻夜度如年,适言甘愿,乃不得已之情,非实意也。”汪琦初则以朋友义分上,尚不敢发闲言语,及被陈氏以言所戏,不觉心动,乃云:“贤嫂既念小叔单冷,宁肯念我哉?”陈氏云:“我到有心怜尔,只恐叔无心恋我矣。”二人戏谑良久,彼此乘兴,遂成云雨之交。正是色胆大如天,自两下意投之后,情意稠密,但遇丘惇不在家,汪某遂留宿于陈氏房中矣。丘惇全不知觉。
忽一日,丘之家仆颇知其事,欲报知于主人,又恐主人见怒;若不说知,甚觉不平。值那日丘惇正在庄所与佃人算帐,宿于其家。夜半丘惇谓家仆云:“残秋天气,薄被生寒,未知家下亦若是否?”家仆答云:“只亏主人在外,家下夜夜暖矣。”丘惇怪疑,便问:“尔何如出此言语?”家仆初则不肯说,及其恳切,乃直言主母与汪某往来交密之情。丘闻知,恨不得到天晓。
转回家中,见陈氏面带春风,愈疑其事。是夜蘸问汪某来往情由,陈氏故作遮掩模样,乃道:“遇尔不在家时,便闭上内外门户,哪曾有人来我家,而将此言诬我!”丘惇道:“不要性急体实,日后自有端的。”陈氏忧惧不语。
次侵早,丘惇又经庄所去了。汪琦已来,见陈氏不乐,因问其故。陈氏不隐,遂以丈夫知觉情由告知。汪某云:“既如此,不须忧虑,从今我不来尔家便息此事矣。”陈氏笑曰:“我道尔是个有为丈夫,故从于汝,原来是个没智量之人!我今既与你情密,需图终身之计,心则安矣,缘何就说开交之事?”汪云:“然则如之奈何?”陈氏云:“必须谋杀吾夫,可图久远。”汪沉吟半晌,没有机会处。忽计从心上来,乃云:“娘子如有实愿,我谋取之计有了。”陈氏问:“何计?”汪云:“本处有一极高山巅,原有龙窟,每见烟雾自窟中出则必雨,若不雨,必主旱伤。目下乡人于此祈祷,尔夫亦预此会。候待其往,自有处置之计。”陈氏悦云:“若完事后,其外我自调度。”汪宿了一夜而去。
次日果是乡人鸣罗击鼓,径往山巅祈祷。丘惇亦与众人随登,恰值汪琦到,就跟着丘敦而行。将近黄昏,众人祈祷先散去,独汪琦与丘惇在后。经过龙窟,汪戏之曰:“窟中有龙露出其爪矣。”惇惊疑探看,被汪乘力一推,惇立脚不住,遂坠落窟中。可怜丘惇因妻之故,丧于非命。正是:
万事劝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神明。
当下汪某谋杀丘惇之后,急走回来见陈氏道知其事。陈氏悦云:“想今生我与你有缘矣。”自是汪某无忌,出入其家,不顾人知。比亲戚问及丘某多时不见之故,陈氏掩讳,只告以出外未回。然其家仆知主人没下落,甚是忧疑,又见陈氏与汪琦成夫妇之事,越是不忿,欲告首于官根究是事。陈氏密闻之,将家仆赶逐出外。
去后将近一月余,忽一日丘惇复归家,正值陈氏与汪某围炉饮酒,见惇自外入,汪大惊,疑其为鬼,抽身入房中取出利刃,呵叱逐之离门。惇悲咽无所往,行到街头,遇见其家仆,遂抱住主人,问其来由。惇将当日被汪推落窟中之事说了一遍。
家仆哭云:“自主人不回,我即致疑,及见主母与汪某成亲,想着用谋如是,待诉之官根究主人下落,竟遭赶出。不意吉人天相,复得相见,当以此情告于开封府,方雪此冤。”丘惇依其言,即具状赴开封府陈告。拯受得状子,审问云:“既当日推落龙窟之际,焉得不死,而复能归乎?”丘惇泣诉云:“正不知因何缘故,方推下之时,窟傍比芦苇,遂傍茅苇而落,故得无伤。”
拯又问云:“窟中如何?”惇答曰:“窟中甚黑,久而渐光,且一小蛇居中盘旋不动。窟中干燥,但有一勺之水甚清,掬其水饮,不复饥渴。想着那蛇必是龙也,常祷祝而乞庇佑,蛇亦不见相伤。每窟中轻移旋绕,则蛇渐大,头角峥嵘,出窟而去。俄而雨下,如此者六七日。一日,因攀龙尾而上,至窟外则龙尾掉摇而坠于窟旁。归家,正值陈氏与汪琦同饮,被汪琦用利刃赶逐而出,特来具告。”言罢,不胜悲泣。
忽一日,拯审实明白,即差公牌张龙、赵虎来丘宅捉拿汪琦、陈氏。是时汪琦正疑惑是事,不提防丘惇的实生还,已具状告于开封府,径差公牌拘到府衙对理。拯问及于汪琦,琦答云:“当时乡人祈祷,各自早散归家,丘惇于黄昏误落龙窟,哪曾有谋害之情?又况其家紧密,往来有数,哪有通奸之情?”是时汪琦争辩不已。拯云:“尔若不图其妇,误跌窟中,为何又持刀逐之?谋害之情难抵。”即着公牌去陈氏房中取得床上睡席来看,见有二人新睡痕迹。拯乃证汪琦云:“既论彼此门户紧密,缘何有二人睡痕?分明是你谋陷,幸致不死,尚自抵赖!”因令严刑拷勘。汪琦惊慌,不知所为,只得逐一供招与陈氏通奸害取丘惇情由。拯叠成文案,问汪琦、陈氏皆抵死罪,放还丘惇。
§§§第六十五回决狐精而开何达
断云:
迷失桂芳随野怪,包公追究释何冤。
朝廷明旨随申下,案牍真堪万载传。
话说西川成都府,有一人姓何名达,在城盛族,家道极富,其为人性格刚直,不肯屈下。年四十岁,尚未有嗣息。忽一日,因与叔之子何隆争未分之业,隆亦是个奸刁之徒,不容相让,讼之于官,逮系干证,连年不决,以此兄弟致仇,因于是矣。何达欲思避身之计,来见姑之子施桂芳商议其事。桂芳原亦宦族,幼业诗书,虽则聪明才俊,尚未娶妻。那日见表兄来家,邀入舍中坐定,问其来由。达云:“兄因争讼一节,连年烦扰,伤财涉众,悔之莫及。思欲脱身之计,未知适从,特来与弟议之。”桂芳云:
“兄若不言,小弟亦要告知。日前有故人韩节使,官任东京,时遣人相请,已约之而去,兄何不整行囊与小弟同去相访一遭,且游玩京城景致,二得以避此是非,岂不是久计哉。”达闻言大喜,即辞桂芳归家,与妻商议。妻允诺无阻,收拾衣资之类,约日与桂芳离成都望东京进发。时值初春天气,日色融和,何达并家人许乙与施桂芳三个,在途中一路游春光而去。正是: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当下三人晓行夜住,饥餐渴饮,将行二十余日,望京城不远,靠晚歇于东山店。次日侵早入城,访问韩节使消息。人答云:“按巡郡邑,尚未转衙。”以此桂芳与何达留止城东驿舍中,等待韩节使回。遇清闲无事,每日二人只是载酒寻芳,闻有景致处即便登览,穷源幽谷、名山宝刹谒游待遍。
忽一,日何达同桂芳游到一个所在,遥见楼角隐隐,风送钟声来到。何云:“前面莫不是佳境,与弟进前访之。”桂芳随步而行,来到山门下,却是一古寺。二人入得寺来,恰遇三老僧在法堂上讲经,见有客至,便起身施礼延入方丈,分宾主坐定。僧人问及秀士何来,桂芳答道:“访故人不遇,特过宝刹游览,冒渎师父,望勿见责。”僧人云:“幽僻山宇,惟恐不足以延纳秀士,何谓冒渎?”即令童子具茶而进。
何、施二人茶罢,敬请僧人开东西两廊钟鼓佛阁游玩。僧人令童子取销匙开遍各处,与何、施二人前来观景。何、施登罗汉阁观览一番,只见对寺一所树林,幽奇苍郁,问童子:“那一座树林是何处?”童子答云:“原是刘太守所置花园,太守过后,今荒废多年,惟茂林花树而已。”桂芳听罢,谓何云:“试往游玩一番。”达云:“荒废所在,有甚佳景,只在此消遣足矣。”桂芳云:
“难得到此,莫惜一往。”何只得随之而去。经游其地,但见毁墙崩砌,石塌斜欹,狐踪兔迹交驰草径之中。桂芳叹道:“昔人初置此时,岂期今日有如是耶?”忽何云:“适失落一手帕,内有碎银几两,莫非在佛阁上?弟少待,我去寻取便来。”言罢径去。
桂芳缓步行入竹林中等之,顿久不来。忽有二女使从林外而人,见桂芳笑云:“太守请尔议事。”桂芳问云:“尔太守是谁?”
女使云:“君去便知矣。”桂芳忘却等候何某,遂随二女使而去。
比及何某来寻,桂芳不知所在。四下搜寻,并没消息,日色又晚,何某忖道:“莫非他等我不来,自先回舍去了?”即抽身转驿舍来问。当下那桂芳被那女使引到一所在,但见明楼大屋,朱门绣户,却是一所官府第宅。堂上坐一仕宦,闻桂芳来到,便下阶延进,堂上赐坐,甚加礼敬。桂芳再三讲逊,其官宦云:“足下远来,不必固辞。老夫避居此处十数年矣,人迹不到,君今相遇,岂偶然哉?吾有女年长,尚未许适,常欲觅一快婿,不得其人,今愿以奉君,幸毋见阻。”桂芳正不知如何答应,莫措,那位官宦便吩咐使女:“备筵席,与秀士今夕毕礼。”桂芳惶惧,辞让间,群女引之入室。锦帐绣幄,金壁辉煌,一美人出与相拜,盛设酒礼,遂谐伉俪。桂芳欣悦,得此佳偶,真乃奇遇也。自后竟不再见太守之面,但终日与群妇人拥簇嬉戏而已。比及何达走回驿舍中,问家人许一:“曾见桂官人回来否?”许一云:“桂官人与主人一同出城未转。”何达惊疑,只恐于林中被大虫所伤。
过了一宵,次日再往寺中访问时,并无见知者。何达至晚,只得怏怏转归驿舍。
停候十数日没消息,与家人商议,收拾回家后,往日官事未息,何隆体得其归,及闻施桂芳没下落,即具状告于本司,以何达谋死桂芳情由。有司拘根其事,何达无辞以抵,遂被监系狱中审勘。何隆怀仇欲报,乘此机会,要问何达个偿命。上下衙门用了贿赂银两,各攒成本司官吏急推勘其事。何达不能自明,受刑不过,只得认个谋害之情。公吏叠成文案,该正大辟,解赴西京决狱。就是邻里亲戚见其无辞,亦信的其所谋矣。可怜何达已遭冤枉,正是:
欲见此情分屈直,除逢包尹马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