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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百家公案(20)

忽一日,有一老僧来其家抄化,值崔长者不在,适张氏出来见问:“僧人从何而来?”僧人答云:“贫僧是五台山云游僧家,闻府上长者好善,特来化斋饭一餐。”张氏无厌色,即着老妪于厨下整顿斋饭出来款待僧人。僧人食罢斋饭,便问:“长者在家否?”张氏答道:“员外上庄,过数日方回。”僧人曰:“贫僧有句话禀知,虽待长者回来。”打个问讯径去。过数日,僧人复来问:

“长者回否?”张氏于帘子里应道:“尚未回。”又待之斋饭而去。

一连如此数遭不遇,其张氏待那和尚无厌。僧人自谓:闻说崔宅好善,果不虚传。次日以来探候,恰值崔长者在庄所回至家里,见一和尚睡于凳上。长者入见张氏,张氏道知:“数日前有远处和尚来家,要见员外一面,道有甚话说。”长者云:“莫非外面凳子上睡的那和尚是也?待他睡醒见之。”一伏时,和尚睡醒,舒手摩额,口诵一偈云:

佛法无边大,何如积善功?

有人知此意,福境不难通。

念声才罢,那崔长者整衣冠出,延那僧人入中堂坐定,纳头便拜,道:“有失款迎,万勿见罪。”那僧人连忙扶起云:“贫僧不识进退,屡次扰于尊府,特候员外见一面,连数回造候不遇,正恨没缘,今得参见,足慰所望矣。”长者大悦,便令作斋食款待僧人,极其丰厚。长者席上问其所来,僧人答以:“云游至此,要见员外,有一事禀知。”长者举首请云:“上人若要化缘,或化斋粮,老掘不敢推阻。”僧人云:“足见长者善心,贫僧不为缘而来。即目本处居人有洪水之灾,员外可预备船只伺候走路。敬以此事告知,余无所言。”长者听罢,连声应诺。便问僧人:“洪水之灾何时当见?”僧人云:“一见东街宝积坊下那石狮子眼中流血,便要收拾走路。”长者道:“此地果有此大灾,当与乡里说知之。”僧人笑云:“尔乡皆为恶之徒,岂信此言?就是长者信我,逃得此难,亦不免有苦厄累及。”长者问云:“苦厄能丧命否?”

僧人云:“无妨,将笔纸来,我写几句与长者牢记之。”长者即取过纸笔与僧人。写出甚来?却是偈语四句,云:

天行洪水浪滔滔,遇物相援报亦饶。

只有人来休顾问,恩成冤债苦监牢。

长者看念,不解其意,僧人云:“细玩后当知之。”斋罢辞去。长者取过十两花银赠和尚,和尚云:“贫僧云游之人,纵有银两,亦无藏处。”竟不受而去。

长者因其言半信半疑。张氏云:“彼连候数遭,要见员外道此事,岂可不信?”长者依张氏所说,即令匠人于河边造十数大船。人问其故,长者说与有洪水之灾,造船逃避。众人笑云:

“尔乃痴翁,自今年正月及今六月,天上没半点雨落,我众人苦旱极甚,耕种不得,正待祈雨,水从那里来?”长者只故理自所为,任众人讥笑。

时当六月中旬,太阳正照,长者船只造都完备,设于河上,每日令老妪前往东街探石狮子眼有血流出否。老妪初去看时,人不知其故,亦不问之。看探日久,往来频数,坊下有二屠夫疑。

老妪一到石狮子边,故觑便去。那日正来,二屠夫恰在石狮子边坐,问其故。老妪不隐,直告以石狮眼中流血,当日有洪水之灾,主人家即登船避难矣。二屠待妪去后,自相笑云:“世上有此等痴人!天旱如此,有甚么水灾?况哪石狮眼里那讨血出。”

二屠相约戏之。明日宰猪,用血洒在石狮眼中,比及老妪看见急忙走回,报与崔长者知之。长者即吩咐家人收动用器物一齐搬上船。当下太阳正酷,日气蒸人,邻里见崔长者慌慌张张,似避难之意,哪个不讥笑?等待长者携一家老幼登船了毕,黄昏左侧,黑云并集,罩了东西南北,不见天地,强雷震处,雨从天而降。

直于六月十七夜落起,至十九日三昼夜不息,河中滚动新浪,水拥入市头镇,一伏时间,那人民居屋不知提防,流荡无遗,溺死者何止二万余人。正因其乡民作孽太过,天以此劫数灭之也,就是鸡犬不能逃焉。只有崔长者夫妇好善,预得神人救之。

那日长者数十只大船随洪水流出河口,忽见山岩崩下,有一初养黑猿被溺不能起,长者即令家人取竹竿接之而渡。那猿及岸,得生而去。船正行间,又遇一树木流来,有鸦巢在上,新乳数鸦飞不起,被水浸之将死,长者又令家童取船板托之而起。那鸦展开翼各飞将去了。适有湾处,见一人披浪激流下来,叫道救命。长者听得,即令人接之。张氏云:“员外岂不记僧人所言,遇人休顾之嘱?”长者云:“物类尚且救之,况人而不恤哉!”竟令家童取竹竿援之上船,遂取衣服与换。日晚,那长者十数大船作一连,自然转入芦港中,若有神助。崔长者遂留止其处。次日雨止,太阳开霁,长者乃令家童回去看时,只见洪水过处,尽成砂丘,惟有崔长者房屋虽被浸损,未曾流荡。家童报知长者。长者令工人修整所居完备,仍前携老幼回家安居。

未过一月,诸用俱全,同乡邻里复归者十有一二而已。长者做一筵席,拜谢天地祖宗。一家长幼相聚而饮酒中,长者问那所救之人欲愿回去否,那人哭道:“小人是宝积坊下刘屠之子,名刘英,今灾父母不知存亡,家地罄空,归则无投,情愿为长者随行执伞之人,以报救命大恩。”长者大悦:“尔既肯留我家下,就作养子看待。尔是我儿,大当居长。”刘英拜谢。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长者回家,不觉又有半载。时东京朝廷里宫中国母张娘娘失去一玉印,不知下落,宦官奏过仁宗皇帝,出下榜文,张挂诸州:但有知玉印下落者,官封以高职。自榜文张挂各处后,忽夕,崔长者梦见神人说与:“朝廷东宫张娘娘失落一玉印,在后宫八角琉璃井中,上帝以君有阴德,特来说与,可着亲儿子去报知,以受高官。”及长者醒来,将梦与妻子说知,忽家人来报,登州衙门首有榜文张挂,所说与长者梦中言同。长者甚喜,谓张氏云:“想是祖先有灵,后当出贵人,可令崔庆前去奏知受职。”张氏云:“只有一子,岂肯与之远离?富贵有命,员外莫望此事。”刘英近前见父母云:“小儿无恩报答,既是神人报说,我情愿代弟一行,前赴京都奏知。倘得一官半职,回来与小弟承受。”长者欢然,准备银两,打点刘英起程。

次日,刘英相辞,长者再三叮咛:“若有好事,休得负心。”

刘英领诺而别,上路望东京进发。不则一日,来到京城,寻个客店安下。次日饭后,径来朝门外揭了榜文。守军捉见王丞相体问。刘英先通乡贯姓名,然后以玉印失落说知。王丞相大喜,即令军牌送刘英于馆驿中伺候。次日王丞相入朝奏知仁宗。仁宗宣宫中嫔妃问之。娘娘方记得因中秋赏月夜阑,同宫女于八角琉璃井边,国母探手取水,误落井中。及令宫女下井看取,果有之。

仁宗宣刘英上殿,问其如何知玉印之由。刘英不隐,直以神人梦中所报奏知。仁宗悦云:“想是尔家积有阴德。”便问英幼曾读书否。英对以未入书堂,不曾学。仁宗道:“既尔未曾读书,监政之职难为。”遂降敕封英为驸马,以偏后黄娘娘第二公主招之。

刘英谢恩,不胜欢喜。过数日,朝廷设立驸马府与刘英居。当下刘英一时显赫,权势无比,就不思量旧恩矣。

却说崔长者自刘英去后,将两个月,朝夕悬望消息不到。忽一日,有人自东京来,传说刘英已招为驸马,极其贵显,长者即日吩咐家人小二同崔庆赴京。庆拜辞父母,望东京进发。正是:

此行莫道图荣贵,惹出艰危险丧身。

崔庆与小二自离家后,在路行程将有四十余日,不则一日,来到东京。崔庆寻店安下,次日访问驸马府,人告之云:“前面喝道,驸马来矣。”崔庆立在一边,候过了道,恰见刘英在马上端坐,昂昂然来到。崔庆故意近前,要与相认。刘英见崔庆,喝声:“谁人冲我马头?”便令军牌捉下。崔庆惊道:“哥哥缘何见疏?”刘英怒云:“我有甚么兄弟?”不由分说,拿进府中,重责一十栏干棍。可怜崔庆打得皮开肉绽,两腿血流。英令监入狱中。正是古人言不差: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当下崔庆被收于狱中,举目无亲,饮食皆绝。比及小二在店中得知主人被难,要来看时,不能进矣。崔庆将其情哀告狱卒,狱卒怜而济之。奈何崔庆富骄之儿,一旦受此苦楚,怎生忍得?

正在饥渴之际,思得肉食,忽墙外一黑猿攀树而入,手持一片热羊肉来狱中见崔庆,拜将羊肉而献。崔庆俄然记得:“此猿是吾父昔日洪水中所救者。”接而食之。猿去,过数日又将物食进来,如此者不绝。狱卒问崔庆而知其由,乃叹息云:“物类尚有恩义,人有不如之矣。”自是随其来往。

一日,墙外有十数只乌鸦集于狱中,哀鸣不已。崔庆亦疑莫非是父所救者,乃云:“尔乌鸦若怜念我,当代吾带书一封归与吾父。”那鸦识其意,都飞向前。庆即问狱卒借纸笔修了书,系于乌鸦足上。飞去不十数日,已飞到其家。正值崔长者与张氏厅上说儿子没音信之事,忽鸦飞下立于几边。长者惊疑,看鸦足上系一封书,长者解下开念之,却是崔庆笔迹,内具刘英失义及狱中受苦情由。长者读罢大哭。张氏问其故,长者说知。张氏悲痛云:“当初叫尔莫收留此人,果然恩将仇报,陷我儿子于缧绁之中,怎能得出?”长者云:“鸟兽尚知其义,彼有人心,岂得如此负恩之甚!我只得自往东京走一遭,探取虚实。”张氏云:“儿受苦,作急而行。”次日,崔长者准备行李,辞妻赴京。正值残冬天气,路上朔风扑面,寒冻难进。正是马车声中离客惨,满林红叶倍行情。

长者一日已到东京,寻店安下,侵早正待出街访问消息,忽见家人小二身穿破服,乞食于廊下。小二一见长者,近前云:

“小人受苦觅食。”遂抱之而哭。长者亦悲,问其备细,小二将前情逐一诉了一遍。长者不信,要进府里见刘英一面。小二紧紧挽住,不与其去,恐遭毒手。忽报驸马来矣,众人都回避,长者立廊下候之。刘英近前,长者叫云:“刘英我儿,今享富贵,不念我哉?”刘英举头看见,认得是崔长者,哪里顾他。长者不肯休,一直随马后赶去,遂被闭上府门,不得进矣。长者大恨云:“不认我父子且由你,何又将吾儿监系狱中受苦?”即投开封府告状。

正值包拯行香转衙,长者跪马头下状。拯收得带回府中审问。长者哀诉前情,不胜悲感。拯令长者只在府廊下居住,即差公牌去狱中唤狱卒来问:“有崔庆否?”狱卒复云:“某日月监下狱里,饮食不给,极是狼狈。”拯审得明白,令狱卒散诞拘之。

次日差人请刘驸马到府中饮酒。刘英闻包拯有请,即来赴席。拯延入后堂相待,吩咐军牌云:“今日我要判理崔庆狱事,尔等紧守府门,不许闲杂人走动。”军牌领诺,便闭上府门,然后抬过筵席。拯推刘英坐上,英辞不敢当。拯云:“上位之亲,当坐。”

英笑而就位。

酒至半酣,便不再斟。拯故怒云:“缘何不添酒来?”厨下报云:“酒已尽矣。”拯笑道:“难得有请附马,既没酒,可将水来斟亦美。”侍吏应诺,即提过一桶水。拯令用大瓯来斟,先持一瓯与刘英道:“驸马大人,权饮一瓯。”刘英只道拯怠慢他,怒云:“包太尹好欺人,朝廷官贵,谁敢不敬我刘某,哪有相请而用水当酒者耶?”拯云:“驸马休怪,众官要敬驸马,偏包某不敬。今年六月你尚要饮一河之水,一瓯水却饮不得?”刘英听罢,毛发悚焉。忽崔长者近前,指定刘英骂道:“负义之贼,今日负我,久后必负朝廷,望大人作主。”拯便令拿下刘英,去了官带,施于阶下,责之四十棍,监令供招。刘英自知行得不是,实情吐出,招认明白。拯取长枷系于狱中。

次日具疏奏知仁宗。仁宗宣召崔长者至殿前审问。长者以前事奏知一遍。仁宗称羡长者之重义如此,亲子当受爵禄,朕明日有旨下。长者谢恩而退。次日旨下:“刘英冒功忘义,残虐不仁,合问死罪。崔庆授武城县尉,即日走马赴任。崔长者平素好善,敕令有司起义坊旌之。”包拯判讫,请出崔庆,换以冠带,领文凭赴任而去。是冬将刘英处决。都下传此,皆称崔长者夫妇好善,终得善报。刘英屠户之子,恶心不除,终受恶报。包公之判何其严明哉!

§§§第六十回究巨蛙井得死尸

断云:

义者含冤电代雪,奸人偿命罪难逃。

包公一鞠明秋鉴,千载声名在案曹。

话说浙西某县,在城有一人,姓葛名洪,家世富实,积谷于东西二庄甚广焉。葛洪为人最是重善,而仁德及物。忽一日,有田翁携得一篮生蛙。来卖与葛洪,葛问曰:“田翁此蛙从何得来?”田翁云:“今日行过龙王庙前窟中,遇此蛙在彼饮水,被我罩得来送与主人。”葛洪云:“难得你送来卖我。”便令安童取过上等钱七十文给之。其安童入内取钱与田翁,田翁受之而去。安童携那生蛙进入厨下,葛洪吩咐留之明日待客。是夜,葛洪持灯入厨下,忽听似有众人喧闹之声。葛洪疑怪道:“家人各已出外房安歇了,如何喧闹之声不息?”遂向水缸边听之,其声出自缸中。葛洪揭开视之,却是一缸生蛙在内喧哄。葛洪思道:“今日田翁所得其物,言聚于龙王庙前窟里,彼地极是灵异,且我平素不忍食生物,此物著异,宁忍烹之乎?”次日侵早,令安童将此蛙放于龙王潭中去了。

不到两月间,有葛洪之友,乃邑东陶兴,为人狠毒,吝才谲诈,独知奉承於葛,以此葛洪亦不疏之。一日,葛洪令人请得陶兴来家,置酒待之。饮至半酣,葛洪于席中谓兴云:“吾与贤弟交契多年,常以知己事商议。今有一事,欲与贤契商议以决可否。”陶兴云:“小弟家贫,多得贤兄照顾,若遇事有代得力处,虽水火之中亦不避,何有不可,但说无隐。”葛洪云:“非为别事,我承祖上之业,颇积余财,欲待收此货物前往西京走一遭,又虑程途修阻,我将问术士吉凶,若允前行,当令贤弟相陪。”

兴闻其言,便欲起意,故作笑容答道:“贤兄要往西京,特问术士之可否,见得极是,只恐尊嫂知觉,不允兄行矣,徒费心机。”

葛云:“若许吾行,嫂阻不得我。”兴云:“石板桥头有胥先生,推占极灵,虽与决之。然今日将晚,明旦约兄前行。”酒罢,竟辞而去。

兴归家,欢喜造化来到。次日天未晓,先来石桥见胥先生,与之约云:“少刻葛某来占卦,尔只管以好言许他,我自得重谢。”言罢而去。胥正疑惑间,恰值葛某同陶兴来到桥头见胥术士。葛长揖,便以出往之事问其吉凶。胥术士应命,祷嘱罢,掷落金钱,得一归昧卦,其实不祥。胥术士欲待明说之,见陶以目送视,胥乃云:“此卦中平,仍君去之无妨。我且写下占辞,细玩牢记便是。”其辞云:

欲问前程事可疑,底深十丈虑君楼。

同途有意诚非伴,万事由天数莫移。

胥写毕,葛洪受记,酬了卦钱,与兴回至家下议之。兴云:

“胥术士许君仍行无妨,何用疑乎?”葛某然之,约兴云:“此去卢家渡十七日旱路,方下船一望水程而去,尔先于卢家渡等候,某日我装载便来。”兴辞之去了。比及葛洪妻孙氏知其事,欲坚阻之,而洪行货已发离本地矣。临起身,孙氏以子年幼犹欲劝之。葛洪云:“吾意已决,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便回,尔只要谨慎门户,看顾幼子,余无所嘱。”言罢径登程而别。孙氏掩住双眸,怅恨转入闺中。正是:

不是饯程无美酒,多因行客去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