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旧梦·石子船·龙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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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旧梦(3)

“是吧,我见你作的诗,又见到戏,不过我欢喜的是你们乡下的故事。”这女人又自己这样来补充。

我真想不到在这样地方还有一个这样的女人。且即时就奇怪起窦尔墩为什么得到这样女人。

一种顶坏的老脾气发作了,先是自伤,随后又恨自己那么容易为人一句话感动。在我心里起的念头真不是一种好念头。照规矩是在隐隐约约发现了别个有夫之妇对我不讨嫌时,我的心就非常痛苦起来。为什么欢喜我的全是嫁过人了的?为什么比这个坏一点的没有主儿的女人就全不理我?唉,我真怕人说到我的事。好不好,不拘何地不拘何人说到,都非常使我不自在。与其说好还不如说不好,说不好则左右不了解,这关系也不至于再深了。一到不拘一个人提到我什么什么时,在我心上就牵上一串足以把自己置身于烦恼不堪的地位去,对面是女人则同时就无端的恨起这女人来,以为此时当到丈夫面前来说只是怜惜我的意思,我要你们这类少奶奶什么怜惜?在你们丈夫跟边用不完的柔情拿来随便分惠给一个孤人,这在我所得的全不是她们所能料,这大约就是命运之一种。我对我命运着恼,生活的穷倒磨不倒我,只是这一件事却太难为我了。在这个女人面前,本来像要说一阵话的,到时又无一句话可谈,我也不明白我这心情的变幻方向。我近来就是常常连自己也无所主似的作许多无可不可的事情的。我们不说话,窦尔墩却说要到南门去找一个友人,尽他押寨夫人一个儿引我到她闺房去。

我相信我若是兴趣好,就不必客气,在进那房的当儿,在那女人不注意的光景下吻她一下,这决无坏影响的。一个女人的脾气似乎在第一眼便可以知道。若果是动作不太粗,这女人这时就可以……若果假以时日同在一块,真是一件再危险不过的事。这个时候我便把这近于一个梦的滑稽情形玩味着,且忍不住笑,人这东西若果是纯然任一种凡联想所及的冲动作去,一日之间真不知要作多少非常事!自己以为无人来爱引为常常悲哀牢骚的,在另一个地方何尝不会却为一个很好的女人倾心?凭命运播弄,又无意中来放在一处这不是马上可以将以前所有痛疮全然冰释吗?我目下的事就正是如此!要,拿过来,虽不能够永久拿,但这一时固整整的我为我有了;不要则放下,在人我的情绪上却仍然保持到那均衡:一个强健的人我断定他所采取的必定是第一件。一个柔弱的人他以为第二件为好一点。在那一见倾心顶媚态顶使人容易中毒的对视下,我才见出我是一个全无气概的男子。我一面把一种礼知作保镳工具,一面为一种纯出于恐惧心的迫束,我老老实实的应付了这一关,我作为什么也不懂的一个人,辜负了这一度特有同情了。然而我又不能全安分。这不安分又胆小力薄,成就了我一辈子不近女人而痛苦的运气。

这女人,在一种年纪比我还长的态度下告我应当随便一点,是她已察觉了我的惶恐以后的事。又不好看她,就只笑。我不明白我笑时别人看我这样子是怎样可怜。

然我把目光溜着到这一个房子中打转时,女人就说寒伧极了,可笑得很。然而房中除了镜子太多以外我还不会发现可笑的地方。我从镜子上于是又想到从镜子中看这床上一对的情形。在一个女人面前,生一种顶幽美洁白神的崇高观念,那是在月下,在黑夜的溪边,在晓风中的蔷薇花前,在这些地方很少引起人把猥亵欲望记起。至于在这样的简直是纯为夫妇两人睡觉的卧房中,所布置的又不离乎所谓“打架”的形式,虽然有些书,有些女人平常无事时用的女红篮子,可是从这些点缀上更容易使人不忘这地方的清静方便。

“这个窦尔墩也就太坏了,为什么就让自己年青太太把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引到这地方来?难道就故意要我们作一点把戏吗?……难道是太太的主意吗?……难道是……”总之,我在心里所想的,是怪别人不应当太同我随便。也许人或知道随便却使我在这随便下感受如何苦恼,也不至于如此了。

纯粹的规规矩矩么?不,我仍然在稍不自在了一阵以后,相信别人是并无什么恶意的款待我的,就仍有说有笑了。不过我在第二次试验下,我证明我所估这女人对我特别好是一点没有错的。那眼睛,那说话,说到我作文章常常有点狒狒的悲哀,一种从心底泛到脸上变成过分亲密了的笑容时,使我尽把心徘徊到两无着落的空中,摇动得利害。

若不是常常恐怕窦尔墩大哥会不期然而来,我真不能使我变成一个永远本分人!

说到身体坏,她却像我婶娘一样教训我,说,听到你大哥说胡乱糟蹋身体,真是不应当。我眼睛红着想哭。我听不惯这使我最难堪的话。这话常常有长一点年纪的劝告我,我是俨然小孩子被打以后为人问及就非哭不可的。但这时所劝我却就是使我除了自己摧残无第二办法的青年女人,我能说非自己糟蹋不可?为什么那么年青的女人却连不引嫌来同我说这样话?是体恤我且引导我向她近一点的话,我明白,但这引我近前一点的人却全不为设想我是怎么难于说话。

这地方,是只别人的权利范围,在别人可以随便把衣服一脱,就到床上去同太太睡觉,我却纵为人劝请也不能胡胡涂涂作的。我一面非常愤愤,一面又对于自己稳重加以嘲弄。觉得这顶难得的真的同情是使我骄傲的事,又觉得我这种老实是可怜。我不能禁止我的邪想,望到女人薄薄的丝绸衣衫下的隐约的一切,就想到那光滑的肉体。那只手,在伸起整理头发时,我就从手臂一直顺过去看那胁下。

那样的丰满,那种柔软,那种气味,那种淡淡的颜色,……一切的了然,只在我自己一个态度的变更下。

我一生业障最深是只有这一个时节。

我想到的事那样的真实,我的心是在把一种火山作为炉灶煎着熬着。

能殉于情欲的人是有福了,因为莽撞的,他现在所得的也许以之偿补将来的损失还是有余。

有一千种的想头我在应用我意识的淫念,却掩藏在一种不自然的笑声中。我看这女人一眼就看到她那全身一丝不挂的裸体。我从那粉香中把一个女人极放荡的幻影也看出了。我变成了一匹老虎,这老虎却在一种用理知织就的网罗中奔。理知的网一奔断我就要吃我面前的人了。

她呢?似乎不知道。又似乎知道我不会把这网奔去。又似乎愿帮助我努力。又似乎认为我并不是虎。总之她若知道我是在磨我的牙齿,她不怕。又像以为纵怎样也不算一回事,所预备的就是来闭了眼睛承受我的一切。

在我的身上,我四处找寻,我明白是缺了一种认定现在生活为生活的气力,不是我预先拒绝诱惑,是我在诱惑到心上时却像一个懦弱的人遇到贼一样:眼见到贼入了门,见到又搬去许多东西,不敢喊,不敢捉,这个当前的贼不单不走去,还在我面前笑我无用!在另一时这女人不至于笑我无用么?我自己也有笑我自己时候。若非我一面还保持到一种极辽远不经的梦,这一个荒唐的境界过后悔恨,就能毁了我这一生。

什么事作了这一剧戏的结束?感谢是另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来到了这个家中。这还不知道是救了我抑把我好梦打破。总之来人是来得恰好,再过一点钟,也许那一边更用着大力来吸引我,终于使我们的现今保留下来的第一次印象为十分钟的拥抱毁尽,也是不可知。假若是真有那个一次关系,我断定这时的我决不是来作这回忆的我了。

我是在一种红脸的情形下给那另一女人知道我的名姓的。

窦尔墩回时我们四个人吃饭。那另外一个女人却是她的朋友,因了这个人我就更在心中生一种酸味,这一个拿来配窦尔墩倒正是半斤八两。为什么有这种错误?从女人方面看来竟许决不会想到这事吧。从男的?那窦尔墩有钱,又做官,凡是这类人在世界不拘那一个地方,就都是一样有把顶好的女子选充下陈的权利,在他也总以为并不一定算是怎样艳福前生所修了。

窦尔墩见到太太说我这样那样,倒非常痛快似的,一个人尽把酒喝。

因为是端阳,我们吃了饭又去看戏,看了戏又去看划龙船,看了龙船又吃,真是我把日子第一次消磨到这胡涂情形下的一天。

我把作官的事忘了。我把找我杰克的事也忘了。我一个人返到旅馆中伤心伤意的哭,关了门哭,听到杨志蒋平来打门,却说要作一点小事,门是竟不开。

我为什么到这世界上来受这些苦?女人不欢喜我我就一个人生活下来。悲伤是在一种天命自慰下乘除相抵。穷得不能过活实在要饿死,也只认自己不行,不怨谁。但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又要这样一个人来爱我给我这种苦吃?必定在为了朋友的妻以后才来恋我,好使我专到这类交争下受磨受难,我以为天未免对我太刻!我要人爱我,或者要人让我去一心一意爱她,这人是独立的人,从阻碍上尝恋爱的苦味我敢去尝的。命运却只准我在一种牵牵连连下面小小使一点手腕,一面意思告我“女人爱你是这样”,一面诚心戏弄我,要我把甜与苦混合在一处吃下,且加上一种酸。

没有,我就不要了。给是给,却但在这类情形下给,使我在我恋的甜苦以内搀上别的味道,为什么别人却不一定要在这一种冲突下牺牲他的心血?

来打门的蒋平是大约知道我在哭,又把门用手掌拍打啪啪的响。

我说:“我睡了,今天是过节,无论如何我要占这房一夜,不拘谁来拼也不成。”这小孩子般的话也亏我说得出口。

然而因这话却当真不有谁敢来拼我房了。

蒋平在外面,“你莫吃多酒了吧,我为你设法找桃子吃。”声音那么和气竟使我疑心他是我的四叔。倘若真是四叔,我将说,桃子倒不要,你既然愿帮忙就把那个人找来吧。我想起蒋平,蒋平应当是个义士,然而我眼前的义士是帮我可以找一个把桃子吃的义士,真把这名字称呼他错了。

过了一阵,大约气是稍平了,我试来嘲笑我自己。真可笑。无平白故的为这事伤心,或者是人这几天疲倦过分,就反常起来了。然而女人好看又似乎是事实。好看又愿意我同她要好,且简直可以说还取得了那个窦尔墩的特许,难道不算可幸的一件事?很可幸!可幸那是应当欢喜如一般欢喜时候,为什么却在一种私欲冲动下把心的愉快牺牲了?在另一时也就想到过,假使一个女人欢喜了我,我当一切随她的意思去做。今天倘若随她的意思,是不是我就是现在的我?随人家的意思,人家就并不拒绝再拢去一点。再拢去,再拢去;全不会拒绝。同一人相好,也许一定是要见面五十次,谈话五十次,同到吃饭又要五十次,调情又要二十五次,再来亲二十五次嘴,再来睡;大致这就算文明人办法了。或者不,也总得有一半,两人才算了解,(来“打架”才算不越常轨。)说得再好一点则两人一起住了还各有各的特权,“挨而不伤。”这不是我所要的!别人说大话,或者是当真,我可不必管。我认为可爱的,一见面我就想到她裸体。这又免不了有人要骂了。然而这无法。兽性也罢,一个人兽性越强,他的生命气力也同样的大。我,是想象中的英雄,见了女人时,我完了。也正因为这样心既极大极野,而进取的力又小得可笑可怜,是负着那饿的名而少许实惠也还不能够得到的。

但若是,我能认定我所要的便应当去拿,至少让我拿到手上来看看,再放下退给别个,这是并不算迟的。日子有明天,有后天。要我自己断定明天就比今天胆子大,我就信不过自己。总之饿,是很饿,好像把这女人抱到身上时至少是可以抱一整天,但这抱的机会我永远必定是让他面前跑过。明天吧,明天又来说明天,除了别人赤身子在等我,我想要我去求人,没有时候了。我怕的其实是一般年青人视为极平常的,还是让这些标致女子在她的命运里去受那些有福气人享受吧。

泰然了,泰然了也只是自己安慰自己,莫自恼。其实细细找寻这苦恼根由,又极其平常。我决心到明天乘我大哥来以前,要实行我那再拢去一点看看这个新天地是些什么的计划。不作事也罢。受以后的苦也罢。因此再莫见窦尔墩也罢。总之我必得在这女人身上作一些事情。至少我要把我想作的事情也转移到她心上去。我要她也为因极力想近我而觉到我所觉到的烦闷,这也算是报了仇。难道就只应我在想到一些女人身上的行为时难受,就不应当也有一个女人想我而难受吗?

记起劝我不要糟蹋的话。我想我若是早有像你们这样女人在身边,这好好的身体不是为你们预备的?既然是一个光身浪子,我为什么定要顾惜?“为自己,”为自己也得顾惜,我就不肯信。在我许多呆想头上,我总发见有一百次以为只要这个女人愿同我也作作那与别人视为平常的事,我马上就死也成。这决心向谁去说?眼前的是那么随随便便也就过去了。一个是这样,两个也这样。总有一百个!其实未必这一百个女人都比我好。然而坏,在我朋友中,却是这也成一对,那也成一对,全是对我可以示威。也想到,嗨,这类女人假若也要我陪伴到一生一世,宁愿苦!又好像是为一种虚荣不应当常常让人在我面前亲嘴示威的。妒嫉他们,同一的又看不起这恋爱。虽看不起,可是她高兴同我睡睡,我全不会辞!再丑一点的女人也离得我多远,我从这些女人眼中我疑心我是丑男子中顶丑的人。虽未必,也是俨然应当列为顶丑的男子了!

我的杰克母亲什么时候进我的房全不知。明明是用凳子挡着门,可是我醒来时这凳子却成为他的垫脚东西,他站在那上面挂一张画。我醒了,他知道却不回头,只说这时候也应当醒了,还是用砚台背敲打那挂画的钉。

他瘦到那样子我真怕。我一眼见到那尖尖的脸,就要哭。这个人我是又有了年多不见过他的。看他那样子,已比去年老多了。不过这时的他那欢喜神气,我却非笑不可。

“别抱我,别抱我,唉,怎么抱得起?”

他还以为我是小时要把我抱起,我求恩免了。我想就为这一抱也要出一身汗。我起来以后,又把我手握着,一面那蒋平就拿粽子进来。

“老板,要他们打水!”

蒋平听到说就自己去为我取洗脸水。我说:“大哥,这个人我拟他为蒋平!”

“真像,我倒把他当成武大郎呢。”

我们觉得这比拟都有三分近,就互相大笑。蒋平来,大哥就不客气说:“老板,我们家弟弟说你是蒋平!”

“什么啦?”

“蒋平,五鼠之一,不错啦。”

那老板才悟出这名字意义,大笑而特笑。

一面忙洗脸,一面谈。洗完脸吃粽子也话不停口。问到昨天来此所见到的几个人,问到窦尔墩,问到北京情形。北京情形我不说。我只告他这几个人我为取的名字,又使他好笑。末了谈到窦尔墩的押寨夫人,我心跳。我不明白这是什么?

“美不美?你说。”

我说“不美。”不知道为争什么硬气我却说“不美。”

“别人知识不错!”

“那为什么嫁窦尔墩?”

“她爱他,就嫁他。”

“怎么许多人不爱,却爱他?”

杰克装耳聋,不再说什么。

我笑说,“必定是爱他雄壮。”

“然而我算得到,你到她那里久了,她也总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