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旧梦·石子船·龙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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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沈从文记(4)

他们那个车子正从一个小屋边过去,屋里正有二十个或三十个人在赌博,从外面过身的人皆能听得他里面的铜钱角子铿锵声音,且听到一个人嘶声的喊着点数,这车子在屋前不由得不稍稍慢了一点。

矮子是在这个地方,把所有做工来的钱和偷来的钱,完全输到这里了的。每次来到这里总是空手,每次总是坏运气在身。这时捞本是做不到的事,他没有空时间,也没有多钱,他就细心的倾听里面嘶嗓子所报出的点数,猜想下一次一定是天门的顺利。果不出所料,即刻就又听到喊赔天门的声音,他就跺脚,把在他身旁的“乡下的哥”打了一掌。

“若是我有一块钱,闭一下眼睛就是两块——肏祖宗的运气!”

另一个也是时常赌牌九而又尽是输光的工人,就说:“矮子,你是只有口的。你的一张口会说空话,还敌不过黄四嫂子的一张歪X。”这意思是说矮子的口说得好听,还不如不会说话的一个妇人的下体,虽不能说话,虽有不正当的传说,还可以按日做买卖得钱。这话把矮子可骂苦了。

矮子估计了一下取笑他的那个人,他不说话了。他把舌头舔了一下口角,仍然用力推车走路,一面想,想了一会,才找出一句俏皮的回答。他说:

“你好能干!”这意思是指“打架”一类暧昧事的。

那人像是不听到这句话,只把手扶到木料尽头,身体向前倾,因为这时那车子正从一个土坎上过去,前面四个人皆努力拖着,有两个还把身体弯成弓形,一面用力一面吆喝不止。

乡下人因为是在上坡所以顾不得手上的伤,那左手又搭上木料上去了。手掌的泥土皆已为新血染湿,那血还同时染污了木料,当矮子工人注意到了这个时,就又忍不住要说一两句话。他仍然大声的喊“乡下的哥”。他要他用一点气力,要他勇敢一点,把肩扛着木梢,向前迈步。同时,他又要乡下人小心一点切莫把血涂脏木料,因为这木料是做礼堂屋顶的。

“哥,小心你那一只手上的红水!木头同铁是不吃血的,他没有口。这些东西随时随处都会咬我们一下,把你咬流血或者断手断脚,但是她咬我们可不吃我们。它们还得爬到屋顶上去。它们是外国来的,它们是看不起你的。你不要把那一只手挨它,你把肩膊扛它,用一点力,车就上前了。”

把木料卸到工程处一个指定地点后把手被木头轧伤了的那个工人,倚在排车边旁,用一块布条包了一些丝烟处治那个伤手。听到山上营房里吹号,听到排队,知道那里军队是要到山下来操练了,就想站到原处,看看那个朋友。等了一会,却不见排队下来,于是只好又随了同伴拉了空车,到河边搬那未尽的木料去了。

把手轧伤后还拉了四次木料,天气才渐渐夜下来。放工以后,缴了腰牌,这被人称为乡下来的汉子,就赶忙走到同兵士所约定的地方等候他义兄。在那地方两人见到了,兵士见到了那一只受伤的手,就有点奇怪,仿佛是兆头不好,神气稍稍有点不高兴的说:

“怎么手轧伤了?”

“是那木头。”

“要不要紧?”

“……”工人不好意思说话了,因为从义兄脸上颜色看出对于这不凑巧的灾难有点扫兴,自己心上生了惭愧,不能告诉是流过很多的血了,就想谎一下兵士,又因为不善于说谎,所以就无话可说了。

兵士就说:“我们真是三只手了,就是三只手也要干。你去吃饭,他们打锣了,吃了饭就同我到前河坝聚齐,我们到茶馆去等他们。”

工人还是一句话不说,拔脚向住处跑了。兵士就站在那巨大的柏油桶上,望到向吃饭地方奔去的工人的背影,太阳正在下降,日头落处只剩下一片怕人的血红。

两人仍然在茶馆的一个角落处坐下,喝四个铜子一壶的粗叶香片茶。茶馆中电灯已明,茶馆中人也越来越多了。可是各处皆坐了喝茶的人,却总还不见昨天那汉子。机警一点的兵士,又走出去各处看了一会,又望了望对面那铺子,也没有得到结果。就只好又回到座上来等候。

从大约六点半钟左右等起,一直到八点,还没有昨天那汉子的影子。工人把他那只受伤发烧的左手搁到桌上,一句话不说,耳朵听到吊楼下船上妇人小喉咙唱妹想郎的曲子。兵士则很不安定,很悔做错了事,早晓得不会到这里来,则以为不如到河街上去等候,或者还容易碰头。他因为疑心那两人这时说不定已经就在河街上一个烟馆里交货交钱,说不定那得了钱的汉子就正从烟馆跑下河去,拿所得的钱睡女人过夜,心里觉得发躁了,他就提议两人到外面走走,不要死候到这地方为是。他告给工人,说他们或者已受了骗,因为昨晚上那个时候,酱脸胖子就注意到了四旁的人,为免不了隔墙有耳,为小心起见,或者白天两人就又约定了另外一个地方接洽去了。

两人于是离开了茶馆,但刚一出门,就见到那退伍军人模样的汉子同酱脸大块头并肩走来了,两人又赶忙回到茶馆里旧座位上去。不到一会那两人果坐到昨天那角落座旁喝茶了。这两人同那两人的距离只隔了一张放碗盏的桌子同一根撑柱,所以兵士却把脸背了那两个谈生意的人,装成喝茶的样子,静静的听他们所商量的事情。

事情是完全失败了,那汉子说东西拿不出来,得改天谈,本来是也并没有当真交钱的酱脸胖子,还似乎借故的生了一点气,以为那退伍兵不应当脱虚误事,两人就为了这个事在那里轻轻的吵着,到后是胖子生气要走,退伍兵仍然把他拉下,说话得更轻了。

人来了还是毫无结果,两人都感到扫兴,兵士还忍耐的在那里坐着不动,那伤手工人,觉得左手发炎作疼,不高兴再痴坐到这桌旁做蠢事了。他要走。

兵士也一把拉着了他:“你忙怎么?什么妇人在床上等候你?”

工人生气了:“鬼等我!我到这里做怎么?我这只手痛得要命,我要回去睡觉,不耐烦做这蠢事了。”

“慢一会儿不行么?”

本来是没有什么不行的,但这时那兵士,不待到朋友的思索,就又说了一句使工人生气的话。他问他愿不愿意到船上去玩玩,看看那地方的大脚妇人。他记起了日里那矮小工人的嘲弄,没有再回答的必要,怀了说不分明的忿怒,离开茶馆,自己走了。他当真是预备回到住处去睡觉的。从河街走去,听到临河什么地方妇人唱曲子声音。出了河街,得走一点石堤,过了石堤,转一个弯,就到了白日里排车过身时有人赌钱那小房子。走到小房子前过身时,听到里面许多人在赌钱,引起了一种欲望,就摸了一下裤腰。身边是一个钱也没有的,但当时触手的是一个硬朗而又发沉的东西,就是一把小小铁锤,一把从工程处取来藏在身边,预备在今晚上抢劫的武器,现在是没有用处的东西了。因为这铁锤梗在腰边,从铁锤想到在日里所作的一切好梦,这小子心中重新又起了一种不平,他不愿意这样回到住处躲到那脏地方过夜了。他仿佛今夜非要生一点事情不可,他得想方设法同谁去打一架或喝一杯酒不行,所以即刻就回了向原来的路上走去。

他预备仍然回到茶馆去,找那个兵士借两角钱,到了茶馆,那个义兄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就是那另外两个人也不见了,一个奇拔的思想钻入这汉子的简单而又有趣的头脑中,他忽然觉得前途一定有了变化,一种日里预期的事情仍然是在进行,他以为必定是在他离开茶馆以后,那两人所谈的话已为兵士所听到,两人一走,所以兵士也就跟到走了。

为了这个思想的原故,这乡下的哥从茶馆出发,又取了一个与回去的方向相反的地方走去。他想要在中途碰到兵士。只有到下堤去一路可走。因为若非三个人皆从吊脚楼甬道上了船,则无论如何在下堤一带可以见到兵士。他一面还是打算到两角钱得到手后如何处置到牌九上一个问题,一面走出那河街。下堤那方面也有一条小街,先一时并且很出过名,因为当风,沙浅,所以那地方泊船较少。但XX市的下等烟馆出名的还是下堤烟馆,初来的人问路,也只知道有下堤这个名称。这是一个曾经有一个时节比河街还热闹一步的地方,到后因为河身沙洲上涨,街上又遭了两次火,所以就衰败了。

下堤去河街约有一里路样子,因为河身转了弯成弓形,若是沿河走,道路较远,较荒凉,想走捷路的人皆从另外一条路走去。但若有一个把散步当消遣的人,他是愿意让自己的脚从沿江那一条路上走去,绕那黄土岸嘴慢慢的走的。因为那嘴上有树木,在那堤上看河上风景,白天则有一只一只小乌篷船过身,船上常常坐得有新娘子,晚上则可以看到水面的红灯,天气一夜,虽小河如何肮脏,也仿佛有一种江上风味。不过住到这里的人,实在是没有一个人懂到享受,他们都去忙到做工,都去忙到吃饭吵骂。所以这一条路,在薄暮的时候,除去了间或有几个住在市里的年青学生,到河街来观光,留到这河岸欣赏落日,其他就只是一二个住到XX市里,往来工程师处传教的洋牧师的影子了。

这工人这时所选择的路却是沿河的一条。天气有理由让他在这些时候做一种遐想。他正想到在那里会遇到那个卖枪的汉子,或者另外一个人,手上或腰兜里有得是银元赤金戒子,就利用了那一只完全的手,把身上所藏的小铁锤一扬,在脑部或什么方便地方一下:于是就得了一些意外的财喜。他这思想是在他平常日子没有的思想,全是一种方便,一种意外的巧合,假若有这方便,有这巧合,他是不再拒绝他的。昨天被义兄一怂恿,今天又被那矮子一奚落,这乡下人此时就只想到作一件坏事来了。

他慢慢的走到了那有两株先一些日子还有红叶子缀在枝上的不知名树木下面,他在那里呆了一忽,扯脱了裤头,在路旁树下哗哗的撒着热尿。正在这个时候,从那一方来了一个人。天气已经黑了,又没有星子,明天一定不会有好天气。他听到一个人的脚步,看见一个修长的轮廓,他明白了来的人不是他所要等候的人了。这是一个靠卖圣雅各的牧师,一个到中国来引度人到天堂去的上品美利坚人,在本国时那脑袋里装满了知识,来到中国后,又在那空地方装满了虚伪的数不清楚的诡计。这个人是因为XX的工程处兴工以后,由XX会派来驻在XX教堂里面,专来在工程处传教的。这时有学问的人正从一个隐秘地方喝了一肚子烧酒,走出来发散,无意中遇到这样一个冤家。

从那脚步的速度上,来人已经被撒尿的那一位估计分明了。他想避开这牧师,就站到那树下,屏息着呼吸,尽牧师从自己身边走过,但希望不要为牧师见到,省得许多麻烦。但那位牧师一听到前面有小小声音,就和和气气的用中国话喊叫。

“是那一位?是那一位?这个时候到这里做什事?”

他走到了那工人身边,且忽然把工人的肩膀拉着了。“你是工程处的人,我认识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事情?”

“我等一个人。”这汉子一面很不高兴回答了牧师,一面把肩膊摆着,不愿意牧师那只手搁到自己肩上。

“你等谁?你不应当有仇人,在黑暗里等仇人,是不行的,若是朋友,你一定是等候他去同你喝酒。”这好人平常为圣经所醉,现在一喝了酒,只想感化人,不想到要感化的是谁,就想拉了工人往工程处走,“回家去,好好的睡觉,明天好早早起来做工,你这孩子要听我的话才能做一个好人。”

“怎么?鬼打你?”

“上帝在我们面前,经上说骂人是不对的,你样子是喝醉了,我一定要送你转去。”

“不要抓我!”

但牧师总以为对面的人已经是喝醉酒了一个人,他明白他的责任,他要按照经上说的规矩,把醉人送回住处去,所以抓不着肩膊,另一只手把那工人的衣角又拉着了。工人想挣脱走去,用了力想跑脱身,牧师另一只手伸出时,触着那武器了。

“你这人是做什么事情我知道了,你要打你的仇人,带了凶器,等在这里。你一定是常常吃酒,才会做这样事情。你不跟我回去,明天一查出来就革了你。”

牧师一面唠唠叨叨的说着,一面就想去检查那汉子裤腰上所有的硬朗东西是一种什么器械,忍耐到不能忍耐的工人,同到这醉人揪在一块,想脱身总是办不到,到后那只受伤的左手一把又为牧师抓着了,心上冒了火,把铁锤从腰间取出,就在那大而圆整的脑袋上,像敲一颗钉子一样,用力气打了三下,那牧师,软软的,仿佛需要睡眠样子,全身向前扑,工人略把身体一闪,这上帝的掮客,就爬伏到地下了。

那汉子,钉锤还握到手里,用脚踢了伏在脚边的牧师一下,毫无动静,这人即刻蹲身下去,用手摸牧师的头部,得了一手湿东西。他明白事情已经不可收拾,站起身来把铁锤奋力向河中掷去,只听到哱咚的一声,沉下水底了,自己就飞奔的向前面跑去,跑了一会,望到了下堤灯火,忽然又觉得这事不是一跑了事,就又向回路上奔去,到了那原来的地方,摸到那牧师尸首还静静的伏在地下不动,就拖着牧师一只脚,从较低处把那尸身用力一掀,于是第二次又听到咚的响了一下,牧师已经水葬了。

他做完了这件事后胡胡涂涂又向河街奔去。到了河街,还见到那茶馆有许多人进出。他觉得很不安宁,头脑混乱,左手疼痛,到后仍然回到住处,到那肮脏发臭的低小湫陋板屋里睡了。

他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一点也不明白,到了第二天还是仍然听到锣响,就从那板屋里爬出来,扯裤子洒尿,看着同伴口中出白气。到后,又听到工头喊叫号数,又仍然大声的答应,捏了腰牌走去。

他自信所做的事绝对不会有人疑心,所以第二天他仍然做工,仍然被派到同矮小工人一起下河,拉那永远拉不尽的木料,只沉默的做事,那这矮子,因为方便的原故,也仍然在方便中用各样话嘲弄到这“乡下人”。

第一天事情过去了,到了夜晚,兵士来邀那个工人。两人选到一堆大铁管子上坐下了。

“昨天我到河船上打了一架。”兵士说了,想起女人的肥身体打哈哈笑。

听到说打架工人身上发抖,问兵士:“你同谁?”

“同一个女人。同一匹水牛。我们那个事既然作不成,你手又痛,什么也不能干,我当然只好到船上去睡觉。”

“我不能干什么?……”

“你只有……”另外一些意思,那个兵士咽着了。

“我——是的是的,我一点不中用。我问你,昨天我回头到茶馆找你,怎么就不见你了?那码子也即刻不见了,我以为你是跟到他们走的。”

“我肏他三代,他们注意到我们!他们拿那个到沙咀子去办交涉,我们怎么能跟到去。我从船上面到营里,过了钟点,罚了三十分钟立正。你是早睡了。”

工人干笑,说不出话来。兵士很不平,因为好像工人无理由这样笑。

“你做梦。”

“我做梦怕人得很。我……”

“见你的鬼!我问你,今晚上同我到船上去,好不好?”

“我没有钱。”

“要钱么?你同我去还要钱,蠢死人。”

“无钱老婊子理你?”

“我引你去看我的水牛。吓坏你。有一身白肉,一个圆脸,一个宽……”

“一定?”

“一定。”

“我仍然在这里等你。”

“你不要到别处去。”

……

同伴两个人走到河边,爬到一个小船的舱里去,在摆有鸦片烟灯的低低木床边沿,坐的是一个肥硕健壮的辰溪女人。

“苗子,你带你的同伴来了。”

“带来让你看,就是我说的老弟。是初出山的老虎,因为陌生,他一切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