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旧梦·石子船·龙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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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旧梦(13)

我眼睛虽可以从台上转到杨都头脸上,但除了惊讶以外无一句话可说。在那出神入化的两个戏子演奏中,我的心又跑到别一地方去了。我仿佛说过我是不能不这样的,好处是在守着尔墩夫人面前我想到的是这将来的独自,如今则在戏场上想到昨天我们所扮演的一剧。

像是来的很突然,杨雄捏了我的手问:

“老弟我看你有心事呀!”

原来我在看杨志,他便在看我,到我两眼发直对台上,想我自己所扮演的戏,笑后又重重出气时,这杨都头已再不能忍下去了。

我骇了一跳,当他无端如此对我说话时。我以为这所谓心事者,他所看出的,便是昨天下午我的两手,旅行到尔墩夫人身上,盘桓于各地的事。

这样一来仿佛非把脸红红不可了。

我想不出回答,就笑,摇头。我又看看右手的杨志,杨志的耳朵响的只是台上那将近三十有零年纪花旦的歌声,倒全不注意我们。

杨雄也像是对戏台上情形无多大兴味,至少是他这时为了客气的原故,愿意同我谈谈,我便说可不可以稍稍离开这里一会,到后面大殿上去玩玩。

也不说,也不同那位沉醉于花旦伊伊宛宛的歌声中的杨都头知会,拖了我的手就走,这样的又粗卤又亲昵的把人拖着就走的杨大哥,心情是怎样我不能知,但到后,我一把这个记忆,同上一天被尔墩夫人一只柔软的手捏着拖进她的后房一事连在一起,真使我哭笑不能。同样的是手,同样的也是亲昵,但觉这一次就真当不了。

到了这庙院大殿阶前的我们,已经给一座前院挡着,把戏场一切同我们分开了。

我们就坐在阶前石条凳上,头上是大松的荫蔽,我又不能不从此种情形上想到上几天同尔墩夫人到尼庵前后一切。这地方比那尼庵还显得幽僻,虽说不到一箭之远的外面倒正是吹吹打打的演着戏。可笑的同我并排坐下来的是那么一个大汉,越想要学斯文也越弄得不合式。

若不是他说,我还不知他在我面前如此温柔的理由。原来我的大哥要我寄了不少我所作的小说,就是分给这些山寨大王!看他们总想不到认得字是来看我小说的,我更料不到我作的小说会在这地方找到如此一般读者了。他说是他见到我那篇那篇文章,且把这文章上某一个名字说出,意思是很了解我为人。他这样把他自己不客气的介绍给我!要我算他作知己的一位,我似乎不好意再说“听了头痛”的话了。

我用了照例在人面前被人强派知己的沉默,他就以为这解释已经清楚,大可以谈到目前的事了,便问我为什么忧愁不乐。

“并没有,”我说了且勉强笑,笑的意思自然有“谢谢您大王”神气,这算是用善意报答别人善意。

“我看你是在此不惯,是不是?”

我很像被拷问那么受窘,回答说:“倒也惯。”

我又笑了,笑自己当真在陌生地方虽然不惯,仍可以忍耐呆下去的消极精神。

“令兄带你到过什么地方玩过么?”

这所答全不对头,“到周家。”然而妙极,看下文吧。

“我是说他带你到过他所熟的妓女处没有?——那是顶标致的妖精,不妨去看看。”

“想不到他还有好女人作对。”但我心里对自己却说,“到周家比到窑子里好多了。”

“多着咧。我的老弟,不是哥哥说大话,你只要到什么地方看上谁,要帮忙,我可以包你到手!”

我又笑。帮忙是可以的,看这都头义形于色的脸,便可以明白了。可是这知己不知我已经看上了的人是谁。

我又想:“若是告他说,如今便是正想着周大哥的年青的妻,且告他已经怎么样,还想怎么样,则这脸便即刻会变成了顶奇怪的模样,会比尔墩听到这话还难看!”

杨雄这人不比蒋平,也不与马玉龙一样,是另一种风味军人。这风味不同,区别不在一为生长锦州一为生长安东县,倒是教育上得来结果。在众好汉中,他样子说来是顶粗顶俗——另外说法便是这人关东气特别浓厚,然而读书稍稍不同,心里是比其他几人为美的,从这模样魁梧体格上却发现了女儿模样的心情,我这发现也就够可笑了。

当我看准了他真可以慷慨他所能慷慨的力气帮我忙时,我把他又很无理由的称为昆仑奴。我这时的心情,为了所遇到的完全是传奇小说上人物,所以也不免渐渐的《彭公案》化起来,以为自己真适宜作旧式说部中的公子哥儿了。想到自己是公子哥儿,便不由得不半客气半闹玩笑说:“假若老哥高兴,可以带我到一些好地方去看看。”

这自然也是在一种非正式的笑谈下答应过了。

不过他随即又说转来了,如特为我而说一样。他说:“堂子中女人也不是你这样人看得上(他意思当然是说我也对付不下),过一阵,应当可以在另外一些地方找找,这地方虽不比北京,女人也尽有长得俊的。”说过后;他便沉思不语了,看样子,是在诚诚实实为我想一个他以为生长的俊的女子吧,料不到他的沉默是早已有了话在心中,只是在找那陈述方法!

一样的诚心帮我的忙,在杰克母亲分上既是一个样子,在窦尔墩夫妇两个人分上又各有不同,一到杨雄杨大哥,那简直更像另有办法了。不能不给我对人生起念头的,是这些人全是那么对我好,使我领会的既不能相同,使我感到对我好的人可笑或可怜也人各有异。杨雄举动是只令我发笑的。大哥处处显出他对我的尽力,我是处处也觉得他非常可怜。尔墩为大哥原故,才对我表示好处,然而处处神气不脱一个大人对小孩子的优待,即或是他大方将妻贴签条奉让,我也不对他有多少感谢。尔墩夫人则虽全为大哥方面解释将对我行为特别要好,但在这数日接近中,她实在是从我方面另外得到了一些东西,所以也特意送了我些方便,我对她,当然是永远永远觉到是一个神给我幸运的蒙恩啊!

假若是,(我不能不这样想,)眼前并排坐的是尔墩夫人,或者说是具着尔墩夫人的一切女人特质,仅仅是对我好这一点上是病关索杨雄气分,我所得于这人的感想,将是些什么呢?

也不一定要在这人身上找到何种用处,同样的并排坐下,同尔墩夫人与同这杨雄大王也得失各异。我先说,我只能在目下事实以外思量其他,疏忽了所谓“今日此时,”照此看来我又似乎太不能疏忽眼前的“今日此时”了。在一种非自意而来的幸福情形下打量逃避,是我业已经验到的事了,因此我断定自己是病。至于新的经验,却是在俨然不幸福的情形下倒不能走,且深深的感到这说话无味,仍然与这大王杂七夹八谈这样那样,我这性格倒是作娼作姨的女人性格,全不是一个男子所应有!

“老弟!我可以同你说一句笑话。”到此稍停,等我答复。说等我答复,倒不如说等我听他说这句笑话,因为我并不曾回话,他就把笑话开端了。他说有一个女人倒非常同我相配,却不先说是谁。

“是谁?”我这样问了。

“猜吧。”

要我猜,猜谁呢?这人可笑地方不由得我不稍稍露在颜色上了。我回答说没有可猜处。

他不再作声,意思倒似乎以为我一猜即着。

慢慢的,又对我笑,我也慢慢的了然他是指的尔墩夫人了。才说到这人心细,大致是他还听到大哥说了些什么消息之类,故开心得很,先用这很笨的方法引诱我谈到这事,以便真将他计划贡献给我吧。我若说,请明白说好,那他一定还是不明白说,这粗中细的人行为是我已经看透的。但我那里能够在他面前去装痴瞎猜呢?委实说,同这样人谈心上话,在我是大灾大难临头,就是在另一时所遇到许多许多朋友,也如此使我为难过。我若能走开,如同从尔墩夫人身边走开一样,我倒幸福了。可怪的是我在这样人面前,既不能信口胡说,也不能掉头不顾,只合受窘。

我猜是心里猜尔墩夫人这个时候或者正打发人到旅馆来请我,那来人便正在同蒋平讨论到我的性情,从这一个喽啰一个大王的两种吃牛肉的头脑中生出我料不到的感想。用面前杨雄神气作例,则蒋平与那来请我的喽啰神气,也可得其仿佛了,我几乎向杨雄说“你们这些人会以为我是怪物”的话。

我并不冤屈了这好人,他真说了,他说“他不明白我,”但实在神气仍是以为“很明白我。”他所准备的是一切为明白我而应尽的义务。

“老哥,我很感谢你的义愤!”我只如此混沦说,在他听来当不像我所设想的暧昧,似乎已由我提出这问题谈到周家夫妇了,故他又慨然来答应说“凡事都愿帮忙。”

我不明白这忙是如何帮,也不明白他说帮忙这义愤从何而起。我且敢断定他也不对于他自己的话过细想想,因为多想想,这话就不会说出口了。

“这女人是很好的,书读了不少,”他说后又暂停,待我帮助一句。

我只茫然的说:“老哥,说的女人是谁?”

我故意这样骗开,对这样人真只有这样装痴的办法。尤其是他正处处露着聪明的神态,眼睛离不了“我全知道”“早晓得”的无声言语,我不索性装痴,这知己也不容易对付。

“不知道么?说假话呀!”

杨雄就粗犷的笑,笑又是“我全知道”“我早晓得”的用意,且接着说道:

“我的老弟,我明白你心事了。早已明白。来,来,我们不理那个戏迷,上西城根周家去吧。”

这话说得我脸红,不分辩的分辩教他也看清楚了,是以他虽起身作成拖我要走的姿势,随即也觉悟自己的卤莽,变更了办法,去到大松树干下捉蜗牛去了。

望到这庞大背影,我把眼睛闭上,见到的便依稀是尔墩夫人的后身。若是一睁开眼睛,所见到还如所想象的东西,我会把心放肆到成野兽。至于面前一丈远近,这么一尊金刚模样的身躯,居然还好不使我害怕,倒算是我的修养功夫不错,换一个人来,我以为是决不能把心平静得同我一样的。

且看这知己大王怎样转他的舵,怎么样来设法要我承认是在同尔墩夫人要好。也亏他。是的,不是知己,绝不能这么关心十分啊!

回转身来的他,是叹了一口白气。从叹气一事上我又听得出“我当真全已知道全已晓得”的无声言语。你“当真”我“不当真”,也就没法办了。

时间稍久了点,还不见他找出相当话头,我倒不好意思起来了,因为俨然窘着了别人,而这所谓别人者,又正是慨然把帮忙引为义务的他。我不能不把他的兴趣维持下去,所以说,“就是当笑话讲,且请老哥说出办法吧。”

“是呀,慷慷爽爽的认呀!”

就算我认了。实际不认账也不成。幸好是只须承认在别人或自己以为同这女人是可以作对,杨雄也就满意了。他总万料不到我已经同了这女人是怎样好,这看他说话便是证据。

“你们天生是一对。”

“是吧,但是说这话也不好意思。”

“意思吗?为什么?我以为这没有理由要不好意思!”

“就算说无理由不好意思,又怎么办?”

“因为这样所以我说我们到他家里去,到了那里就是办法了。你放心,周大哥不是在你面前使脚色的人,他不吃醋,不动火,你是纵然同了她好到在一块,都不至于使他难堪的。”

“这真是男子汉大丈夫了。”

我说了那样话不能不哭了。我心想,不知道杨雄也能作“大丈夫”不?若是知道他也有着那年青的女人,对他说这倒像全无关系的平常话,要他许可,他也许便成了第二的窦尔墩。

男女事,在先我以为越到无教育人中也会越显得不儿戏。一个军人无理妒嫉至少是比一个绅士学者为深切。因嫉妒而来的惨局,也是这些人演得特多。这例子,则看看我所知道的几个人的行为可明了大概。然而如今因为我在各人眼中是一个特殊的地位,几乎像我无论如何不是如他们那么吃饭穿衣的人,因此这些人把人类所有最高的德性发挥尽致,我就居然到各人眼光中也都成了奉旨随意与太太亲嘴的侥幸人了。

杨雄一面大致因为女人不是他的太太,所以便更不在乎,以为我只要高兴同到这女人玩,也无损害于任何人尊严。我不明白在那另外一种情形下,那些峨冠博带的正人君子之流,把自己或别个妻女送到王上长官身边去,是不是也如此自然如此大方!可是最显然的,是杨雄于此初无所求于我,在他意思倒是像我为“新派”,所以便顺潮流把旧式礼节除掉,特意学时髦,认这样恋爱为合时代,因为诚心来帮忙的。

在说话方面,杨雄本意是愿意解释他也是“新派”的。不过他说的话总不及他那伸手就拖的行为容易使我充分了解罢了。虽然拖,盛意不可却,似乎非照他办法到尔墩家去不可了,我可仍然不起身,这时我想起的是昨天的事,与今早想到的一切事,这恋爱本来已够见得纠纷,如我凭空又来上这么一个好汉,更不像我所要的恋爱了。而且我从他那行为上看来,他所说的帮忙也不外乎在尔墩夫人面前去为我捧捧场,虽然是相貌英雄不凡,期望他变昆仑奴是不成功,我就更不想去了。

从他的义形于色神气着想,我又即刻悔我适间默与尔墩夫人相配得上的话了。这类人,我与他讨论大帅少帅推牌九的故事,或者梅兰芳被人绑票故事,倒是顶合式。我实在不该同这样人商量到恋爱的事。天知道,这“新派”人心中的恋爱观,除了找女人睡以外还有什么味道足道。

久缠也无益,只更增我的难受,为保留我们这友谊莫让它在我心上恶化,独自走回旅馆已是时候了。我只能作伪,说恐怕大哥找我有事作,要先回去看看。

“当真么!”

“我这个难道还扯谎吗?……我先走好,省得大哥打发人各处找我。”

他意思还要同我到旅馆去,讨论我怕讨论到的事,我想再客气就糟,便明白说我一个人要独自赶回去,纵不是大哥有事也还有私事。

幸而好,出到外面戏场时,那位杨大王把这位杨大王一把拖定,说是要到一个高丽妓女处看病,就把我开释下了。

我悔我终于把我的事给这样人知道,仍然在忍耐中失败。

回来后,还是悔。

大哥是当真找过我了,桌上留下了字条,说是一回便到周家去。我不去周家。心中无所谓,只是总以为不去是好。

让我来想我自己的事吧。我相信任何人不会像我这样。然而我不能学任何人。我胡涂处有时也似乎是我自己所爱。比六月时江云还容易变化的我的心情,在自己也摸捉不定的中间,也就算是生活的中心吧。

一百个“假若”不能推我向前,一百个“假若”也不能使我向后,然而我始终是在假若中过活的。我的生活重点便是在我无时无刻不摇动的情绪上,追悔反复似乎成了我生活的必要成分。

我不能将我自己解释的明白点,便是这摇动。在这时想这样固然像全然合式,到另一时想到那样又觉得不错。其实我不能在一件追悔事上固定了将来的方向,又不能将这追悔心情保留到三天。若说是上三天是想到可怕的,在此时也还仍然害怕,但在这三天中我便已在怕与不怕上反复一百次了。

所谓不去窦尔墩家中,我终像是找不出下决心的理由的。想一点钟过后,我赌咒说这不是假话,我倒已经在应去一事上找出一百种理由来了。最大理由自然是为半无赖的“且去看看”的听天安命生活观所支配。

怀了读新书相仿佛的欲望,去看看今日的尔墩夫人,这欲望渐渐将范围扩大,是这样,自然而然就忘了见及尔墩难乎为情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