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重建家园:我的退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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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重建大学精神(4)

以上所说,都是讨论学院里的老师、学者的选择。诸位还是研究生,充其量还是“未来的学者”。因此,我讲的这些,你们可能觉得有些隔。但我不认为与你们无关,这关系着你们为什么要读研究生,要选择学术研究作为你们的职业和事业。以前每有学生想考我的研究生,我总是对他们说,你们如果是为了找一个饭碗,最好不要来考研究生,因为如果仅仅是为了物质生活的需求,路子很多。研究生是最苦的工作,很多工作比这好赚钱得多。所以我说,只要你有碗饭吃,就别来考研。说实话,做任何工作,都是有所失,也有所得的。学术研究——当然,我讲的是真正的学术研究,他要付出的代价,就是生活总是相对清贫的,或者说,和你付出的劳动,不相匹配,一天到晚爬格子,耗尽了脑汁,所得到的稿费,是有限的,根本不能和普通的白领相比。这就是学术研究的“失”。它的所“得”,就在能够从中得到精神的愉悦与满足。也就是说,选择学术的主要动机在吃饭之外的问题。如果你当了三年研究生后,你觉得很苦恼,不能从学术中感到快乐,你无法迷恋于学术,这就说明学术研究工作不适合于你,那我建议你放弃学术,赶紧改行。这是很自然的选择,也不要不好意思。我们自有自己的学术尊严,但也不必把学术研究神圣化,道德化,不能认为,放弃学术研究,就背叛了学术,就是精神的庸俗化。学术研究,不过是一批痴迷于学术的人,进行的一种精神劳动。有志于此,就坚守在这里;无志于此,就另作选择,在另外的领域实现自己。坚守学术,因为我感到快乐;享受不到快乐,就走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这样说,同学们听起来可能有些抽象,那么,我就谈谈自己的经验。我在这里要向大家坦言:我是痴迷于学术的,我一直能从学术中感到快乐,而且是巨大的,无穷无尽的快乐。可以说学术研究,特别是文学研究,对我有几大诱惑。

一是历史的诱惑。我非常迷恋旧报刊的灰尘。通过旧报刊的灰尘进入历史的情境,从而感到兴奋不已。我最难忘的研究生活就是在图书馆里面,翻旧期刊,实际就是和历史的古人进行精神对话,这使我得到快乐。我写过《周作人传》,周作人就曾说过,读书和研究其实就是一个“风雨故人来”的过程,开始“寒雨荒鸡,无聊甚矣”,遂盼故人之来;既而“暴雨如注,群鸡乱鸣”,仍不见故人,以致“积忧成病”;“雨甚而晦,鸡鸣而长,苦寂甚矣”,正当绝望之时,故人忽来,则“喜当何如”。

二是语言文字的诱惑。文学研究,涉及语言文字的美。真正的语言,是有生命的,有声、有色、有灵、有情感、有厚度、有力度、有质感的。我是主张朗读的,我一读到好文章,必要朗读,摇头晃脑,沉浸在语言的乐趣中。另外,文学形式本身对我也有逼人的诱惑。我的研究不大谈形式问题,但在内心深处,我对文学形式有一种迷恋。可能是受到知识结构的限制,我无法把我对文学形式的感悟转化为学术的论述和表达,所以我干脆不写它,我更愿意把它藏在我的内心里。

三是创造性与想象力的诱惑。学术研究的最大乐趣就是这条。吴组缃先生给我们的第一堂课让我终生难忘。他一上来就跟我们说,现在我给你们两个判断,你们看那个判断更有意义。一个判断是“吴组缃是人”,一个判断是“吴组缃是狗”。毫无疑问,第一个判断是正确的,但是不能给人们对吴组缃的认识提供任何新的东西,因而是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这是“正确的废话”。“吴组缃是狗”是错的,但是它逼你去想:吴组缃是狗吗?这一想可能就会产生很多可能性。学术研究的根本,就是要提供新的认识,新的可能性,新的思考;学术上的失误也是有意义的,因为它能启发思考。所以吴组缃先生写的东西非常少,说得也少,但是每有一文,一说,就必有只属于吴组缃的东西。学术研究就是这样一个最富有创造性的劳动。创造性,是学术研究的生命,也是一个衡量标准和标志。我的导师王瑶先生就这样要求我们:你的每一项重要研究课题,重要文章,必须达到这样一种水平:你的文章因为推动了这个领域研究,就成为绕不过去的存在。后人肯定要超过你,但是要先看你的文章,在你的研究基础上继续推进。这当然是一个很高的学术标准。但也就是这样的高的目标,在你作出了高度的努力以后,就能够将你的生命带入一个更高的境界,获得真正的创造的快乐。

我喜欢的是富有想象力的研究,意想不到的课题,意想不到的方法,是无法规范也无法归类的。这是一种神来之笔,奇思异想,会弄得你兴奋不已。我因此说,学术研究必须有想象力,它在本质上有一种浪漫主义的精神,需要内在的生命激情。我的这个说法遭到很多质疑,但我还是不想放弃自己从事学术研究的浪漫心态。我常常提到林庚先生的一句话:要像婴儿一样,睁大好奇的眼睛,第一次去观察这个世界,发现这个世界。我今天还保持这个状态。我退休这几年比平常要早醒半小时,躺在床上想各种问题,很多新的问题、新的思路、新的点子就在那时候产生,一到这个时候就跳起来,赶紧进入写作的状态。每天都有新的东西,就像鲁迅说的,有个声音在前面召唤着你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这就是一种生命的诱惑,我觉得,这样的诱惑是学术研究,文学研究所特有的,至少对我就是如此。学术对我最大的作用,就是使我的生命每天都处在一个更新的状态之中。我真的现在不觉得我老,每写一本书,甚至每写一篇文章,都对我的生命进行一种更新。这是其他劳动很难具有的。

这样的生命,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王元化先生就说过,他是一个“精神性的人”,不愿意“像生物学上的人那样活着”(陈丹燕:《王元化先生在病中》,2008年5月14日《新民晚报》)。有人这样描述王元化那样的学人:“沉思的心灵生活其实才是他们最为珍视的。他们是那种为思想、为观念而生的人,而不是靠观念谋生的人”(胡晓明:《一生探索自由的义谛》,2008年5月13日《文汇报》)。——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真正的学院精神,这样的境界我们虽不能至,也要心向往之。(以上这一段,是王元化先生远行以后,心有所感而补写的)。这样的有着巨大的自我承担的学术生命,是令人羡慕的。

当然,这同时也是对学术的承担。

有一个我经常讲的故事,西南联大躲警报的故事:专攻庄子研究的刘文典教授看到新文学作家沈从文也在往防空洞跑,他勃然大怒,问沈从文:你躲什么警报?我不躲警报,庄子怎么办?你呢,你有什么理由躲警报?这段故事可能有演绎的成分,但这种狂妄态度的背后有两个东西,一是把自己的学科看得很重要,以至偏激到完全否认庄子研究之外的新文学创作。二是把自己在学科中的地位看得非常重要,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感觉,这种感觉其实包含了很强的责任感、使命感,也就是自觉承担。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对这个学科肯定有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就是为这个学科生的。刘文典为庄子而生,林庚为唐诗而生,我钱理群为鲁迅而生。这个学科是不能没有我的,这不是狂妄,而是一种责任,承担。

季羡林先生在评价北大历史系教授邓广铭的时候,提出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说研究者是“后死者”。研究者和研究对象的关系其实是一个“后死者”和“先行者”的关系,尤其当研究对象是一个大家时。什么意思呢?“先行者”对“后死者”是有托付的,就像是“托孤”,“后死者”对“先行者”就有了大责任,大承担。

因此,我认为学术研究有几个境界:首先是你研究他,你讲他;其次是你接着讲,结合今天的现实,把他没讲完的话,继续讲下去,同时也是对先行者的思考深入一步;第三个境界是接着往下做。以前我不敢说这句话,因为怕别人说我太狂妄,其实,这不是个人的狂妄,这是真正有价值的学术研究的一个必然要求。今天我也要在这里坦言:我对鲁迅的研究就是自觉这么做的,我不仅讲鲁迅,还要接着往下讲,接着往下做。达不到他的那个高度、深度是自不待言的,但是你要有那份自觉。鲁迅写过一篇文章《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我最近就写了一篇《孔夫子在当代中国的命运》,就是接着鲁迅往下讲。这好像和鲁迅研究没有关系,但其实是有很密切的关系的,它从鲁迅的基本思想出发,探讨孔夫子在当下的状态。鲁迅有个很著名的判断,说孔子是被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捧起来的。我要考察的,就是孔夫子怎样被当代权势者和想做权势者再度捧起来,有什么新的特点,有什么鲁迅当年没有遇到的新问题,我们因此需要有什么新的思考。鲁迅为我打开了一个思路,我这就是接着鲁迅往下讲。还要接着往下做。我们是研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有许多五四提出的命题,今天还有意义,就需要继续往下做。比如我现在关注中小学语文教育,我这么做是很自觉的,就是对鲁迅那一代启蒙传统的继承。他们那一代的教授经常到中学去上课的,因此我也要到中学去上课。为什么?因为我是“后死者”,因此我有责任,把“先行者”没有做完的事情接着往下做。至于我能否达到他们的水平,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这就是学术的承担。而且是自然发生的,也可以说是研究者和他的研究对象产生心灵的对话以后,必然产生的内在的生命冲动:你研究得愈深,就愈会感到它的深远意义,它的现实存在性,于是,你就忍不住要往下说,往下做,这就是创造性的阐释,发挥和实践。这样,你才“对得起”你的研究对象,那些先行者,同时也才“对得起”自己,因为你在你研究对象的精神创造中加入了自己的创造。其实,我们今天讲的“鲁迅”,“庄子”,“孔子”,都不只是“周树人”,“庄周”,“孔丘”个人的创造,而是包括了后来的无数研究者的创造成果,这是一个不断累积、添加,不断丰富的“文本”。一切创造性的学术研究是必然要追求这样的自己的“添加”的。这样的有学术承担的研究,才是真正有意义,有价值,并值得你去痴迷的。

于是,就有了许多“学术动物”。金岳霖先生就把搞哲学研究的叫做“哲学动物”,说即使把他关到监狱里做苦工,他满脑子想的还是哲学问题。因为他觉得有无数的哲学研究的先行者在背后催促着他,他必须接着往下思考。所谓“哲学动物”就是有“哲学使命感”的一群“哲学呆子”,而且全世界每个国家都有,没有他们,哲学的生命就完结了。这就是真正的学院派。

还有一个例子,古希腊研究者罗念生,每天早晨都要读古希腊作品,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古希腊,用古希腊精神来对待世界。所以他儿子小时候听的故事全是古希腊的。他和朋友讲的也全是古希腊的故事。他的一个朋友要自杀,他就去劝他,你去看看《俄狄浦斯王》吧,看了这个书你就知道该怎么活着。罗念生整个生命就和古希腊联系在一起了。罗念生因为全身心投入古希腊研究,很多该拿的奖没有拿,该有的地位没有得到。他的儿子就有点担心,曾经劝他说,为什么不去争取一下呢?罗念生给了他的儿子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回答:他凑过头来看他儿子,用一种夹杂着玩笑、满足与欣喜的神情,跟他说:“我不要那个,那个是虚的。”罗念生的生命有古希腊就满足了,其余都是“身外之物”。罗念生去世以后,人们很自然地想起一位艺术史家的话:“古希腊艺术是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而罗念生一生的生命浸淫其间,他的生命也因此获得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

什么是为学术而学术?就是以学术为生命,学术本身就构成生命中自足的存在,不需要加其他什么东西。学术本身就是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这样的以学术为生命的学者,“读书,思考,研究,写作”就是他的生命存在方式,学术已经渗透到他的日常生活中,可以说时时刻刻都沉浸在学术状态中。王瑶先生曾对我们讲,你不要以为你在做论文的时候才是在做研究,你应该是随时都处在学术的状态之中,满脑子都是学术问题,甚至成为你的近乎本能的反应。我就有两个习惯。因为我当过中学语文老师,所以有一种本能反应,我走到哪里,看到错别字和病句就浑身不舒服,恨不得去改它。还有,就是满脑子都是学术,任何时候,随便什么事,都会引起学术的联想。有些人觉得我写文章很快,其实我每一个研究课题都酝酿了很久,经常是几年时间,经常同时酝酿几个题目。这很自然地成为一种本能。学术是无所不在的,整个渗透在你的生命之中,它需要你倾注整个身心。我现在虽然自觉地退出了学术界,但我还是经常想着现代文学这门学科应该如何发展的问题。我有很多很多的设想,但是没精力做了。我很注重新人,有什么新文章,新创造,发现了就很兴奋,而且有机会就要为之鼓吹,我觉得这都是我的责任,我对现代文学这门学科应尽的责任。我现在还保持一个习惯,就是不光每天看报,还剪报。我觉得有价值,就剪下来,这里就有许多学术新人的创造,它会引起你许多的联想,不仅是个人的研究,也还有整个学科发展的设想。这样的“自作多情”可能就是一种“职业病”;说好听一点,就是对学术,对学科发展的自觉承担;说句大话,就是舍我其谁,要么不搞,搞就要有这个气概。

再次,就是对社会对历史的承担,说更大点,就是对人类的承担。

说具体点,就是我们为谁写作?谈到我自己的写作,我可以很明确地说,我是为中国读者写作。现在很多人是为了在国际学术会议上发表论文而写作,还有一种就是为评职称而写作。我并不否认这两种写作的动机,因为作为一个学者,我自己也很重视跟国际的交流,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别人,特别是学术界对你的评价,你也不能完全忽略。但是不能仅仅为了国际学术会议而写作,不能仅仅为了评职称而写作,不能仅仅为了别人的评价而写作。对我来说,我更愿意为中国的普通读者而写作。我的著作不仅仅是给学术界看的,我更希望有普通读者来看。我有一个最基本的追求,就是学术性和普及性的统一。我不在乎别人说“钱理群你专搞这种普及性读物,这是浪费精力,自降身份”,我十分重视“小册子”的写作,并且引以为豪。为什么?我有三条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