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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铁凝小说阅读笔记

1《哦,香雪》

铁凝小说的温暖与澄明是一股力量,这力量与生俱来,早期小说没那么多技巧,但纯净的心却可以支撑一篇小说。小说的奇异或新意在于,人物设计上,凤娇本来在笔墨上是多于香雪的,是“搭错车”这个情节让香雪突显,仿佛无意中达到的叙述机智。还有就是写小人物的单纯,也渗透着历史。火车是“时代”的意象,“时代列车”“一分钟”的停靠改变了台儿沟的历史。笔法的细腻随处可见,如火车离去时,站台上的人“感觉到它越来越轻的震颤”一句。姑娘们通篇都在闹别扭,结尾却欢乐成一片。“台儿沟”、鸡蛋、“两顿饭”,“火车”、“北京话”、“铅笔盒”,短短的几千字里,蕴涵了太多意象,像一盘什锦菜。温暖和澄明的基调是搅拌它们的沙拉酱。

2《安德烈的晚上》

铁凝小说有两个题材领域,一个是童年记忆的北京,另一个是她成长的冀中城乡。她的小说有两个既一线延伸,又截然不同的时代,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的中国社会。这个短篇也延续了这样的特点。“安德烈”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时代烙印在另一个时代的现实变异。安德烈,怀着五十年代的淳朴的心,在新时期里迷失,他迷失的地方是他最熟悉的“苏式住宅区”,迷失的原因,是他在人生转折的关头想抓住一点怕失去的,想找回一点已错过的东西。“苏式住宅区”、“罐头厂”、“铝饭盒”里的“饺子”,等等,作家很巧妙地抓住了这些意象,把人世间那种极易消散的感情记录下来。让人看到错乱的历史车辙如何在人的内心拉出一道道划痕。当安德烈怀揣着钥匙,姚秀芬手提着一盒饺子迷失在一个院落的时候,那种不安、焦灼、期待和局促、失落以及平和,很让人揪心。

3《秀色》

铁凝在写作上的幸运,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可以在两个题材领域来回奔走。《秀色》写得是不能再偏远的山区小村。读这样的小说,不知为什么,我总想起它的作者是一个对北京、对“西单小六”刻骨铭心的城市青年。秀色是个名不符实的村名,就像它的村民起着“李哲”、“张品”这些“名不符实”的名字一样。“水”是小说的最大意象,“缺水”是秀色致命的痛。小说紧紧围绕缺水、打井展开故事,这故事看上去有点像梗概,描述了几代秀色村民决心改变历史的努力。小说情节渲染至浓烈处,秀色女人的“英勇献身”就不再是一种奇闻,而是一种道义与良心的选择。铁凝小说温暖的基调在这时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它挽救这个很容易被符号化、文化化、寓言化的主题,让人读出一种生存的坚毅。

4《孕妇和牛》

多产的小说家很容易写出一些散文化小说。此篇就是一则具有散文笔调和散文情怀的小说。孕妇是劳作者,与她相伴的牛也是“孕妇”。孕妇向往的是识字写字,这点小小的文化透着一种大大的理想。小说没有第二个人物,也没什么对话,只有孕妇的独处或者说是她和牛的相处,只有她在走走停停中思绪乱飞,遐想无边。“黑——呀”这声叫牛的声音是小说人物唯一的语言,但气氛的渲染让这个词传达出一种复杂的情感。铁凝很擅长写人物一闪念间的心理活动,并让那一闪念赋予复杂的意义。此篇散文化的小说,让她从容地进入了一回人物内心,尽管这个内心看起来不那么广博,不那么深邃。温暖和澄明仍然是这种心灵世界的主色调。

5《小嘴不停》

一个小小的隐秘,一种不见踪影的感情,如何能化成一篇叮当作响的故事化的小说?铁凝通常采取的办法是:“打外围”。这个短篇讲述的是天下本无事的故事。包老太太用固执的“小嘴不停”,使自己在长达三十多年里维护了自己危机时现的婚姻。别人不知道这平静下面的功夫是靠一张小嘴不停的述说,让丈夫离婚的要求埋没多年。小说正面的故事,是老妇人外出开会的一次经历,是她和一位离婚妇女的偶遇和闲聊,就这样把故事引向那个隐秘的主题。小说的妙处在于,包老太太的婚姻就像她老年时的“尿不湿”,是一个巨大的秘密。丈夫死后遗物里那六个字“我想和你离婚”,又像她的昭然若揭的假发套,把一切都说穿了。但这绝不是一种讽刺,这里也没有一丝冷嘲热讽的意味,反而是包老太太那种呵护与坚持的执著,难免让人产生恻隐之心。常年送给丈夫的“不绝于耳”的美言,原来是一个人内心含着隐痛的独白。这也许才是最大的秘密吧。铁凝像收拾一间凌乱的屋子一样,让一些不相干的物件互相发生勾连,共同构成一篇小说。

6《永远有多远》

这是铁凝小说里的中心题材。从记忆中的北京说起,一直写到眼前的生活。不是一个人的成长史,而是一个有着笃定性格的人物的命运史,一系列的故事在佐证着人物的性格,性格也引导着故事的走向和人物命运的结局。小说紧紧抓住一个主题,就是表妹白大省的“善良”,这种近乎没有原则、没有边界的善良到了令人担忧的地步,小说的叙述者和人物故事本身都把这一点强调、推演到了极致。小说再次证明了铁凝创作的优长,在中心故事的线索发展过程中,逐渐把周边的氛围营造出来,让人物和故事在一个恰当的氛围中展开,更加具有亲和力和冲击力。铁凝的小说总是“狠”不起来,她更愿让那种人与人之间理解、沟通的温暖弥漫在自己的小说中。温暖能不能变成一种力量?这是对作家笔力的高度考验。这篇小说里,白大省的善良已经把她推到时时遭遇危险的地步。其性格本身还是很具有冲击力的。

7《午后悬崖》

写好一个人物,把这个人物写准确,把这个人物的特点推到极致,似乎是铁凝创作小说时的一种追求。如此,小说的丰富性如何得到保证就成了一个问题。铁凝显然为此做好了准备。这就她的小说给人的另一个突出印象,不断地描述发生在故事和人物周围的一些“不相干”的环境和世相,最终又靠自己的笔法让它们串接起来,和中心人物与故事产生内在的关联。

《午后悬崖》很能说明这一特点。

这篇小说有点像电影故事。时空交错,当事人和叙述者的叙述交互进行。以一个悬疑故事为核心,展开的是更大、更复杂的历史社会主题。韩桂心不是铁凝惯常的小说人物,她的冷和她的神秘是少有的。铁凝把握住了这个人物,因为她跟着韩桂心的自述经历了一回她的成长史。幼年时的一次意外经历,决定了韩桂心一生的走向,这有点像茨威格小说的笔法。小说的成功在于,一次意外的死亡事件引入了社会历史的变迁。幼年的韩桂心是不是凶手是小说的玄机,但故事的发展却让这个玄机显得不那么重要了。1958年摔死在滑梯下废铁堆里的儿童,死因被“意识形态”化了。从因为着迷于“资产阶级玩具”失足而死到三十年后归罪于“大炼钢铁”的历史盲目,一个幼儿之死被不断改写,韩桂心的内疚也罢,自责也罢,就这样被解构了。悬疑故事罩上了历史的朦胧面纱。小说设置的烈士陵园的特殊氛围,叙述者在陵园里看到的极不协调的丑态,又让这则历史陈述投射出光怪陆离的现实阴影。不协调成了小说故事的突出特征。环境与故事不协调,人物年龄与事件的残酷不协调,事件真相与事件内涵不协调,包括韩桂心与母亲的亲情关系的不协调,叙述者和韩桂心身份、情谊的深度与故事的直率坦陈不协调,等等,互相纠缠的斩不断理还乱,扩充了小说的空间,增加了小说的意蕴。很可以见出作家的匠心、设计以及笔力。

8《对面》

“对面一片清明。”这是小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是小说人物“我”——一个刚刚涉世的青年男子在田野上的感慨。可整篇小说所讲的“对面”,是“我”蜗居在一间仓库里的秘密经历。“对面”是一个狭小的阳台空间。一个独居女人的生活片段不时闪现在“我”的眼前。一高一矮的两个男人交错出现在这个空间里,那里所发生的一切,“我”只能看到其中的一角,但背后的隐情和暧昧让人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