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妤是一位独立的或者说孤独的写作者,但同时她又是一个守望和参与了新时期文学二十多年的女性作家。我注意到有评论者把她划入到“新散文”的主力作家行列,或者把她视为当代中国女性文学的代表性作家,然而事实上,斯妤不是一个热衷于应合别人的作家,也许是因为她特立独行的文学道路本身让人无法漠视,所以才使得她被人勉强划入到某一种写作潮流当中。她是一位把心智全部用到写作当中的作家,是一位关切着个人的生活,留恋于如烟往事,执著于心灵梦幻的作家。在她的小说和散文作品中,我们可以读到真切的现实生活,这种生活的现实性不但让人觉得具有某种自叙色彩,而且常常平凡得让人找不到多少宏大叙事的架构。然而,就是在这样平实的生活中,我们又每每可以感受到巨大的梦幻影像,那些或兴奋、或惊恐,或绵延不绝、或转瞬即逝的梦幻,如潮水般涌动,让灵魂飞升飘逸,让现实中的一切琐屑平实碰撞出精神的火花,也或者涂沫上浓重的梦幻色彩,投注下强烈的精神幻影。
斯妤骨子里是一个散文家,这并不是因为她的创作成就更主要地体现在作为一种体裁的散文里,而是指无论她写作什么样的题材,那种从小处着眼叙事,从大处着眼立意的写作方法,总能让人看到一种既植根于现实生活,又表达出强烈的梦想色彩的艺术情境。这种在人生和人性两极之间游动,在互相纠缠中制造出奇异的艺术意境的做法,几乎是斯妤创作中最引人注目的特点。她常常从生活中的具体琐事开始,在看似小家碧玉的描写中,突然引发出一次心灵的风暴。她的散文《我因为什么而孤独》最具代表性。“昨天下了一场大雪”,“黄昏时带孩子到桥头的街心公园去玩了一会儿”,然而在简单叙述之后,作者笔锋突然转向,“不过我要和你谈的并不是这场雪”,“是这两年来在我心里蓄积着的翻江倒海般的情绪”。紧接着,作家从烦躁不安的心情一直引入到一种充满死亡意念的情境中,在那样一种尖锐的意念下,我们看到的是世态炎凉给心灵造成的伤害,爱人、朋友、牧师、敌人直至父母兄弟,所有这些“我”在死亡边缘看到的面目,都让我想要流泪,“一想起来心口便阵阵作痛”。文章开头时铺设的赏雪情景,在猛烈的、突如其来的孤独情绪面前不复出现。心的敏感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有时是天气的变化让人难奈,“每逢雨天我就心神不宁。我无心做事。也不能思想。”(《雨》)“天是这样的阴沉,地是这样的燥热,我脆弱的心中,又是这样蓄满了烦闷和不安。”(《窗外》);有时是庸凡的生活让人无法忍受,如《心灵速写》就是从厌倦了“生存是无尽期的整理”开始,笔锋刺入到灵魂深处的痛楚。这种在生活的坚硬平凡和梦幻的狂奔飞舞之间的游动,几乎构成了斯妤创作最突出的景象。
即使在斯妤的小说创作里,我们也常常可以看到人物在这两极世界里的挣扎和奔波。在《浴室》里,女主人公包布依对浴室产生的奇异幻想很难和现实世界产生关联,然而就在这时,猥琐邪恶的“冯主任”让故事再一次回到可怕的现实中。小说的主题于是进入到用梦幻中的“浴室”洗涤邪恶人性的争斗,“我要醒来”的最后呐喊是梦想在现实面前粉碎的悲剧情景。同样,《一天》里的“她”,《红粉》里的陆雨凝,《梦非梦》里的聂心,《故事》里的安力,《风景》里的“我”,一个个精神脆弱、梦幻缠绵、性格独异的女性,在我们的阅读中共同营造出一个坚硬顽固的现实和尖厉冲动的梦幻的相互纠缠与冲突的世界。在斯妤的小说里,浴室、急救车、医院、疯人院,刺目的亮光和无边的黑暗,构成了最常见的意象和故事情境。也有时,斯妤会制造一个略显荒诞的故事框架,把小说故事直接写成一种寓言。如《出售哈欠的女人》就是如此,梦幻的色彩转化为哈欠里的一股气息,依次出场的人物虽然音容可辨,但在“出售哈欠”的寓言面前,一一又变形为一种道德类别的化身。
以上的分析推出一个棘手的问题,斯妤制造的是否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或怀疑主义者的情境。在我看来,作家斯妤其实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爱意和眷恋的知识女性,正是因为对生活的理解太过执著,所以当现实与幻想不能吻合时,她才会发出完美主义者才会有的极端情绪。而且我们可以从她的散文和小说看得出,尽管她用了大量的笔墨描写梦幻,她对生活本身的现实性、日常性不但能够接受,并努力使自己沉浸其中,寻找实实在在的快乐。她用了大量的精力描写儿子的成长,特别是令人欣喜的童心世界,也常常回味远在万里之外的故乡,动情描述发生在那里的亲情友情,在遥远的北方都市回忆南方小镇的风物人情,是她经常会使用的方法。这种回忆应当说在一定程度上也替代和缓释了她奇异尖锐的梦幻,呈现出更多美好的人生世界。
当然,在现实与梦幻之间,作家并不能完全自觉地划分出优劣高下,从艺术创作的角度讲,这种清晰的划分也大可不必。把这两种看上去互不沟通、无法兼容的世界粘接、融合起来的最后办法,斯妤还没有完全找到,但她有一个可靠的避风港,那就是读书和写作,对读书与写作的充分肯定成了斯妤人生中最能够把握的部分。她多次做过这样的表述,特别是在她随兴而写的随笔文章中。这些文章也为我们理解她的文学观、人生观找到不少有用的注解。比如她认为张爱玲的小说在境界上并没有超出一般的市民意识,因为其中少了“一份神圣,一份丰厚与深沉”,这也就不难理解她自己为什么总是想在现实与梦幻之间寻找一种艺术的“组合”。她对米兰·昆德拉情有独钟,但同时又大胆地指出他的小说做法常有重复之嫌,学术见地本身倒在其次,至少可以看得出她本人对文体、对语言有着一贯的求新意识。
斯妤就这样急匆匆地、独立地走在自己的文学创作道路上,她的创作中看不出文坛风气带来的影响,也很少有功利的、现实的利益企图,脚踏实地生活,并在其中读书、思考、发呆、做梦,是她乐在其中的生活方式和创作观念。她还将前行,她的创作还会在探索中发生变化,她无疑会取得应有的收获。在创作中找到一种更加可靠的、能够充分发挥自己才情的艺术表现手段,以引来更加广泛的阅读关注,是我们对她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