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记不得第一次见到张平的情景,这也意味着,我们的相见与相识并没有造成一见如故的气氛。十多年前认识张平时,他已经是一个名声日见上涨的小说家。中短篇小说得过奖,长篇小说在读者中影响渐涨,即使因此引来的官司,事后证明也成了让他名声扩大的因素。十多年的不间断交往,和张平逐渐成了朋友,相互间总有一种默契,不管是私事公事,只要说出来,都会得到积极的回应,于我于张平,都是如此,是一种非常合适的交往分寸和让人踏实的友情关系。
因为长年同在一座城市工作和生活,我们的见面机会很多,起先还是寒暄式的,慢慢地熟了起来,有时会在酒场上相遇,那时候就会发现,张平其实很性情。再后来,虽然我离开山西,由于工作关系,和张平见面的机会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每一年都会在若干个场合见到他,也总会在一起谈及一些共同相识的人,共同关心的事,无论在会场里、饭桌上或行色匆匆的路上,都会交流一些彼此的想法。
在我的印象中,张平是一个极度谦和的人,这种谦和已经成为他性格中的一部分,甚至有时,我觉得这种谦和几乎是他应对很多复杂局面时的武器。每有人夸他、赞他的时候,张平总是以诚恳的态度、谦逊的口吻、真诚的笑意作为应答,那些表情和言谈,几乎成为我想到张平时最突出的景象。这种态度在我眼里,似乎并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分类行事,不管面对的是领导、作家、评论家、编辑或偶然见到的普通读者,张平都始终保持着那样一种态度,让人觉得平和、谦逊、容易接近。这真的非常不容易,所以我宁愿相信,那种谦逊就是他性格中的一部分。
作为小说家,张平已经出过文集,得过大奖,是作家中应该有幸福感的那一类。他用不停顿的创作作为对读者的回报,对关心他的人们的回应。他的小说,从《天网》开始,到《抉择》、《十面埋伏》,再到《国家干部》,总能够引起多方面的影响和关注。我曾亲历过他受奖的情景,无论如何,成功总是给人带来喜悦,而且这成功是靠自己生产、劳动得来的。我也知道,张平的内心,还有许多想法和追求,有的还没有实现,有的实现了,但可能还未得到他所期望的境界。张平近些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发行量每每总在几十万册以上,在市场说了算的今天,保持这样的态势绝非易事。有好多次和张平在一起参加一些活动,我都发现他总是被热情的编辑包围,也常常被影视圈的人相邀,要应对各种各样的请求,这些在平常人那里都是巴望不得的事情,张平却必然更多地学会婉拒。幸亏他有谦和的秉性,有一张充满诚意的笑脸,否则还真不知道要惹了多少朋友。
一个人不可能处处都当宠儿,我相信张平也时有被误解和不被理解的感慨。他的文学观、创作目的以及他作品的“小说性”,在得到许多读者认可以及市场承认的同时,在文学圈内,特别是评论家笔下理应受到相应的评价。这种评价似乎还未能达到相应的充分。我始终认为,张平无疑是一个懂小说的作家,这个“懂小说”,是一种建立于小说写作背景下的说法,具有苛刻的标准。懂小说又要懂自己,在知己知彼中作出符合自己路数的创作选择,这并非易事。我曾经写过一篇评论张平小说的小文章,题目叫做《纪实与虚构的双刃剑》。在我看来,小说家张平,非常聪明地掌握了当代读者对小说的信息要求,即通过有场景、有人物的故事,打开一扇他们并不熟悉但又极欲了解的窗户。在小说里,得到他们从新闻、传闻那里无法得到的丰富信息,让他们曾经获取的或想象式的碎片印象来一次整体呈现。在这一呈现过程中,作家的态度鲜明,评价具有“倾向性”,这种“倾向性”又与读者本来的心理诉求相应合。这也是我认为张平在创作上获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从创作学的角度讲,这是一种有效的写作策略。张平充分地运用了它,并取得了成功。
张平小说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他特别善于营造一种紧张、热烈的故事场景和感情氛围。他的小说多有传奇性的故事情节出现,这些情节在通常情况下未必真的发生,但在他的小说里,却每每成为渲染气氛、制造紧张的手段。更重要的,也成了他的小说可读性的重要元素。在《抉择》里,一个女工要跳楼,市长来到现场解救与解围,电视台要直播这一场景;在《十面埋伏》里,警察正在追捕逃犯,汽车追逐的景象仿佛是一部警匪片里的刺激场面,还有电视记者在跟拍。类似的情景还有很多,这些看上去“失真”的故事,恰恰成了张平小说最具动感的部分,加上他小说里人物的慷慨陈词和激情讲述,让这些看上去突兀的情节在他的小说里成为某种“合理”的存在。这也正是张平的聪明所在。纪实的诱因、鲜明的倾向、激昂的姿态、集中的人物、传奇的故事、动感的场景,构成了张平小说的核心景观。凭心而论,如果一个作家没有营造气氛、渲染故事并将之激情表达的才能,再正确的主题,也不会结出小说之果。
张平也逐渐被专家们理解,我也注意到不少中青年评论家对他的创作做出了热情的评价。张平本人也在努力地寻找着创作上的突破。就拿他的长篇小说创作而论,每一次创作都能看出他求新求变的努力,但他深知,任何新与变都不能脱离自己内心的要求和本来的创作观,只有建立于现实,从诚意出发的追求,才可能真正实现自我的突破。就此而言,张平把握自我的能力是很强的。事实上,以他已经得到的回报,他应该非常满足了,这种满足感已经让很多人飘飘然并渐趋懒惰。张平还在不停地追索,以他自己的方式。他仍然是一个时常会捧出桂花酒的吴刚,人们有理由对他充满期待。勤奋是造就一个人成功的最重要条件,张平具备这样的素质。
张平是一个大忙人,他应酬的那些事、那些人真的太多,再加上他的好人缘,他要闲下来似乎不可能。他的手机号码总在换,连我都不知道打到第几个可以找到他。每次外出开会或参加活动,他都有众多的人需要见,有很多或有价值或无兴趣的事要谈、要应对。所以我也少有和他深谈一次的机会。不过我坚持认为,山西人的朴实、温和、内秀、不外露和心有灵犀,在张平身上体现得非常充分。不管他将来还会多么发达,在我,仍然视他为朋友,并且我对他最大的祝愿,仍然是希望他在小说创作上取得更大成就。我深信,这也是他本人最大的梦想,是他最认真、最在乎的一件事情。这就是一个从事文学的人的宿命。它从一开始就融进你的血液里,不由分说地成为你终生相依的一部分。成为多大的作家有时是历史决定了的,但是否能交代了自己、完成了自己,那是一个人内心时时会掂量的。张平有这样的自觉和警醒意识,这也是他仍然会继续前行的个人保证。成功和荣誉应当不会成为他继续行进的羁绊。我充分信任他,这也是一个朋友最基本的和最本质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