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捧出心里的阳光(散文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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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一辑(四)

提防不洁的文字

郭文斌

茶杯刚用完就洗,也许不需要动手,在清水中冲一下就可以了;但是过上一会儿,就需要茶巾了;再久一些,茶巾都没办法了。

这让我蓦然想到时间。结在杯子上的,不是茶垢,而是时间,一种非当下的时间。

由此想到古人为什么强调要回到当下,因为回到当下是对时间的最大礼敬,而延误了的时间即变成了“业”,它的功能是“障”,这也许就是民间“业障”一词的含义吧?再漂亮的杯子,由业所障,也变得丑陋了,甚至失去本来面目。

由此又想到神秀的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因为有慧能对比,曾经觉得神秀不怎么样。但是现在看来,神秀已经了不得了,而且他的药方可能更适合我们。因为更多的人根本无法做到真空,而只要“有”在,就不可能不染尘,因此还是“时时勤拂拭”靠得住。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妙是妙,却让我们无法企及。

明珠之所以蒙尘是因为它没有一双除尘的手,为此明珠不明。

那么生命呢?一个双手被绑的人是无法自己松绑的,就像一支沉睡的蜡烛无法自燃。为此,“对方”就显得重要,火种就显得重要,已经解脱的人就显得重要。

沉睡何尝不是另一种尘垢,绳子何尝不是另一种尘垢?

它是何时落在我们身上的呢?

我们又是如何落入它的圈套中的呢?

我们找不到答案,因为我们的心上满是尘垢。

尘是最不起眼的东西,最容易让人忽略的东西,但正是这种不起眼,让我们不知不觉地蒙上了眼睛。一双蒙尘的眼睛当然看不到真相。

一个蒙尘的心灵呢?

尘是落的,垢是结的;尘是无法避免的,垢是可以避免的。尘可以借助吹气扫除,垢则需要水。

这让人不由想到水,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水?

剩下话都毋须说了。

水,一个多么盛大的慈悲。

水不能洗水,尘不能染尘。

太喜欢这个句子了。一个多深多大的奥妙啊。

水为什么不能洗水?因为水是无分别的,准确些说是无法分别的,更为准确些说是同体相生的。它是“一”。一滴脏了,所有都脏了。水是无法把其中的任何一滴脏水从中清除的,因为即一即亿。

这个秘密真是太大了,大得让人胆战心惊。

那么怎么办呢?只有防微杜渐,从防做起。

这就回到尘,回到“小土”。

但尘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为此除尘显得必需。

剩下的事情,就是除尘了。甚至可以说是全部,生命的全部。

尘为什么不能染尘?还是因为尘是无分别的,只要是尘,不论你是哪路来的,姓甚名谁,都是一样的。为此,尘就有机可乘。因为前尘,后尘得逞;因为后尘,前尘得逞。

这个天大的掩护,就打到底了。

只要是尘。

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尘垢,可能是不洁的文字。它们不经意落入我们心田,积久成垢,再久成岩,洗也难了。

灵魂往往就是这么窒息的。

即使洁净的文字,假如不能变成水,也是灰尘之一种了。

为此,水性的文字才是地道的文字、善的文字。

而要把文字变成水,或者说让如水的文字流布人间,需要怎样的一种心泉?

由此观之,一直争论不休的真假文学之辩,也许就有了依据,同时也变得明了起来。

而尘是无法避免的,只要我们在时间里。

那么洗就成为生命的必须和必需。

那么水就成为生命的必须和必需。

那么如水的文字就成为生命的必须和必需。

那么生产净水的人就成为人类的必须和必需。

那么,文学还会死吗?

原载2009年3月24日

一九九八廿四节气(节选)

苇岸

立春

【日期:农历正月初八;公历2月4日。时辰:辰时8时53分。天况:晴。气温:5°C—5°C。风力:四五级】

对于北半球的农业与农民来说,新的一年是从今天开始的。

古罗马作家瓦罗在他的著作《论农业》中写到:“春季从2月7日开始。”瓦罗所依据的日历,是当时的古罗马尤利乌斯历(尤利乌斯历即后来的公历前身)。在公历中,立春则固定地出现在2月4日或5日。这种情况,至少在本世纪的一百年如此。一个应该说明的现象是,本世纪上半叶立春多在2月5日,下半叶立春多在2月4日。

能够展开旗帜的风,从早晨就刮起来了。在此之前,天气一直呈现着衰歇冬季特有的凝滞、沉郁、死寂氛围。这是一种象征:一个变动的、新生的、富于可能的季节降临了。外面很亮,甚至有些晃眼。阳光是银色的,但我能够察觉得出,光线正在隐隐向带有温度的谷色过渡。物体的影子清晰起来(它们开始渐渐收拢了),它们投在空阔的地面上,让我一时想到附庸或追随者并未完全泯灭的意欲独立心理。天空已经微微泛蓝,它为将要到来的积云准备好了圆形舞台。但旷野的色调依旧是单一的,在这里显然你可以认定,那过早的蕴含着美好诺言的召唤,此时并未得到像回声一样信任地响应。

立春是四季的起点,春天的开端(在季节的圆周上,开端与终结也是重合的)。这个起点和开端并不像一个朝代的建立,或一个婴儿的诞生那样截然、显明。立春还不是春天本身,而仅仅是《春天》这部辉煌歌剧的前奏或序曲。它的意义更多地在于转折和奠基,在于它是一个新陈更番的标帜。它还带着冬天的色泽与外观(仿佛冬季仍在延伸),就像一个刚刚投诚的士兵仍穿着旧部褪色的军装。我想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里的那句“灰色的春季”,正是从这个角度讲的。

雨水

【日期:农历正月廿三;公历2月19日。时辰:寅时4时43分。天况:阴,雨雪。气温:3°C─2°C。风力:一二级】

在廿四节气的漫漫古道上,雨水只是一个相对并不显眼的普通驿站。在我过去的印象里,立春是必定会刮风的(它是北京多风的春天一个小小的缩影),但雨水并不意味着必定降雨。就像森林外缘竖立的一块警示标牌,雨水的作用和意义主要在于提醒旅人:从今天起,你已进入了雨水出没的区域。

今年的雨水近乎一个奇迹,这种情形大体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它使“雨水”这一节气在语义上得到了完满的体现)。像童年时代冬天常有的那样,早晨醒来我惊喜地看到了窗外的雪。雪是夜里下起来的,天亮后已化作了雨(如古语讲的“橘逾淮为枳”),但饱含雨水的雪依然覆盖着屋顶和地面。雨落在雪上像掉进井里,没有任何声响。令人感到惊奇和神秘的是:一、雨水这天准确地降了水;二、立春以后下了这么大的雪;三、作为两个对立季节象征的雨和雪罕见地会聚在了一起。

在传统中,雪是伴随着寂静的。此时的田野也是空无一人,雪尚未被人践踏过(“立春阳气转,雨水送肥忙。”以化肥和农药维持运转的现代农业,已使往昔的一些农谚失去了意义)。土地隐没了,雪使正奔向春天和光明的事物,在回归的路上犹疑地停下了脚步。由于吸收了雨,雪有些蹋缩、黯淡,减弱了其固有的耀眼光泽。这个现象很像刀用钝了,丧失了锋芒。几只淋湿了羽毛的喜鹊起落着,它们已到了在零落乔木或高压线铁架上物色筑巢位置的时候了。面对这场不合时令的雪,人们自然会想到刚刚逝去不久的冬天;但在一个历史学家眼里,他也许会联想到诸如中国近代的袁世凯昙花一现的称帝时期。

惊蛰

【日期:农历二月初八;公历3月6日。时辰:寅时3时3分。天况:晴。气温:14°C─2°C。风力:二三级】

廿四节气令我们惊叹和叫绝的,除了它的与物候、时令的奇异吻合与准确对应,还有一点,即它的一个个东方田园风景与中国古典诗歌般的名称。这是语言瑰丽的精华,它们所体现的汉语的简约性与表意美,使我们这些后世的汉语运用者不仅感到骄傲,也感到惭愧。

“惊蛰”,两个汉字并列一起,即神奇地构成了生动的画面和无穷的故事。你可以遐想:在远方一声初始的雷鸣中,万千沉睡的幽暗生灵被唤醒了,它们睁开惺忪的双眼,不约而同,向圣贤一样的太阳敞开了各自的门户。这是一个带有“推进”和“改革”色彩的节气,它反映了对象的被动、消极、依赖和等待状态,显现出一丝善意的冒犯和介入,就像一个乡村客店老板凌晨轻摇他的诸事在身的客人:“客官,醒醒,天亮了,该上路了。”

仿佛为了响应这一富于“革命”意味的节气,连阴数日的天况,今天豁然晴朗了(不是由于雨霁或风后)。整面天空像一个深隐林中的蓝色湖泊或池塘,从中央到岸边,依其深浅,水体色彩逐渐减淡。小麦已经返青,在朝阳的映照下,望着满眼清晰伸展的绒绒新绿,你会感到,不光婴儿般的麦苗,绿色自身也有生命。而在沟堑和道路两旁,青草破土而出,连片的草色已似报纸头条一样醒目。柳树伸出了鸟舌状的叶芽,杨树拱出的花蕾则让你想到幼鹿初萌的角。在田里,我注意到有十数只集群无规则地疾飞鸣叫的小鸟(疑为百灵);它们如精灵,敏感、多动,忽上忽下;它们的羽色近似泥土,落下来便会无影无踪;我曾试图用望远镜搜寻过几次,但始终未能看清它们(另一吸引我注意的,在远处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外缘公路边的人行道上,一个穿红色上衣的少女手捧一本书,由北至南不停地走过来走过去)。可爱的稚态、新生的活力、知前的欢乐、上升的气息以及地平线的栅栏,此时整个田野很像一座太阳照看下的幼儿园。

“惊蛰过,暖和和”。到了惊蛰,春天总算坐稳了它的江山。

原载2009年5月9日

生命的绽放

关仁山

我作过一幅画,画面上有一颗火红的石榴炸开了,红红的颗粒给我一种饱满、凄艳的美感,石榴上卧着一只绿蚂蚱。我给这幅画起名为《生命的绽放》。

在汶川大地震一周年之际,我随中国作家采访团来到北川县城的废墟上,望着废墟下面的红色,望着点燃的红蜡烛,我忽然想起来北川前作的这幅画。我画画喜欢用红色,即便是画葡萄,也喜欢用朱砂点缀在一颗颗葡萄珠上,红得凄美,红得让人心疼。这朱砂是药材,也有避邪之功能。三十四年前,我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我被邻居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时候,天亮了,见到的是红色,到处是鲜血。我想,去年此时的北川县城,一定也是鲜血和死亡。当我走在北川县城的废墟上,踩着灰蒙蒙的石头,抚摸着一块块断壁,神经是疼痛的。如果当时是麻木,那么现在则是疼痛。如果说当时是肉体痛苦,今天则是精神疼痛。人生若把痛苦的神经择净,剩下的自然都是幸福了。我沉醉于精神上不知道痛苦的怪病,享受着虚幻的幸福时,却发现了幸福的另一种悲哀,麻木的现代生活可以享受吃喝,可以品味荣华,可我们却无法享受生命中最动人的激情。生活中只有疲劳,没有激情。当我走在北川县城的废墟上,看见了红色,这是由红蜡、红牌子组成的红色,让我重新感受到了一种暖意、一种疼痛、一种震撼。那敏感的痛觉却疼出了生命的激情、生命的绽放。那红色的牌子上写着:“放轻你的脚步,放低你的声音,给逝者一片安宁。”牌子旁边,香火缭绕,一片红蜡烛静静地燃烧着,悼念者的脸庞映红了。我为死难者献上一朵黄花,眼泪唰地下来了。眼泪是生命的甘露。我想,祭奠者的眼泪都是甘露。

“你对着废墟说几句,跟你妈妈说几句。”一个身穿羌族服装的汉子对一个四岁的小男孩说。小男孩好像没有听见父亲的催促,一边在红蜡烛上点火纸,一边默默地流泪。我们在他们身边守候了很久。“那就给你妈妈唱一支歌。”那羌族汉子又轻轻地说。小男孩还没有唱。孩子的脸很沉静,却被烛光映红,像炸开的红石榴。我激动地猜想,小男孩在想什么?除了思念逝去的妈妈,还想什么?孩子是沉痛的,孩子也是诚实的。不说话、不唱歌,却让他幼小心灵更加诚实。其实,许多诚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诚实也是生命的绽放。

直升飞机飞来了,我抬头张望,看见一片片花瓣沸沸腾腾地撒落下来。这时候,小男孩才抬起头望了望天空。

我跟随众人往县城的腹心地带走。东倒西歪的楼房,满目疮痍,惨不忍睹。这样的废墟我不陌生。我惊异的还是掩在废墟上的红色。细一瞧,泥石流埋着一辆破碎的红色轿车,车身只露出一点点。还是让我想到了那幅画。

残破的汽车旁,有一块滚石。滚石上坐着一位白发老太太。老太太呆呆地坐着,坐化的僧人一样,一动不动。我走近了,被老人的目光震撼了。目光坚毅、理智,但她内心却涌动着死去活来的故事。打听才知道,老人在悼念地震中死去的儿子。那辆被泥石流埋住的红色汽车,就是她儿子的车。儿子的尸体和车都在泥石流下面。在我们到来之前,老太太点燃了红蜡烛,又焚烧了亲自为儿子糊制的红色纸汽车。她喃喃地说:“他太爱红色汽车了。”红色的车常常被北川人用于接送婚礼中的新娘。儿子刚刚参加一位朋友的婚礼回来,就地震了。她默默地呼唤着儿子,好像儿子能开着红汽车回家来。红色就是她的信念,她的寄托。

无论一年前,还是一年后的今天,走进北川县城收获的往往是悲伤,那是因为大自然无情地伤害了人类。但是时隔一年,悲伤的程度变化了。人间用“红色”的爱,弥合了一些悲伤。忏悔和感恩使我们心灵变得宁静。老太太如此平静,让我惊讶。一年前的她会这样平静吗?我分明看见,老太太的目光盯着被泥石流掩埋的红色轿车,望着露出的那一抹红。那“红色”似乎就是她的这个世界,是她赖以生存,并充满幻想、希望和温暖的世界。命运给她悲惨,也赐给了她惟悲惨才会体会到的最深沉的爱。老人孤独地望着,去回味逝去的美好,还有疼痛。

我想,灾难都是以文明的进步作补偿的。没有疼痛就不会感恩,不会努力,不会发奋。没有疼痛就不会渴望尊严。我永远不会忘记,北川县城废墟上的红色。我有了还想画一幅画的冲动,画面里,石榴像火球,飞旋于废墟之上,超越世俗,向远方飞奔。惟有飞奔才会留下遥远的脚印。我仿佛看见,北川新城的那一片红色,惟有那里,才能迎接、亲近和拥抱生命绽放的光芒。

原载2009年5月12日